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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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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池走,丝竹琴筝的清音隔水传来。大约是天气阴冷的缘故,那乐音终不十分清亮,仿佛咽在咽喉里吞吞吐吐。
“一夜西庭侵风雨,摇落红香铺屧廊……”
锦妃蹙着眉,放缓了步子,足下正踏着片片芙蓉花瓣,早失了颜色践入泥水中。到这个时节,“冷艳秋江”的拒霜花也终于凋零;金波池水寒于冰;连天上落下的雨也带丝丝寒意,侵入肌骨。
皇帝最恨残花,若在平日,非勒令宫人将落英扫得干净才行,只是如今的局势……锦妃暗叹口气,耳边有断续的宫女私语,听得分明一个“祁”字。
“祁军过了束水……就在束陵城外了?”
“怎么办……若攻入城中……”
“……惠郡的援军怎么还不来啊?”
“若赶不来救驾……”
“流言妄议!好大胆子!”身边的宫婢切齿,正要上前训斥,却被锦妃拦了:“算了。”
“娘娘?”宫婢怔了一怔。
近日来一城的人心惶惶,宫中流言早已不避视听:大陈的国运,是否一如这陈主最爱的芙蓉花一般,终到了落败的时节?
偶听着“祁军”“围城”的字眼,妃嫔们心里头也会慌张起来,什么责罚都已禁不住众口,只得掩耳不闻,转开心思想着:皇上尚在城中呢,哪里就会这么城破——国亡?掩耳不闻流言,要紧还是眼前的君王宠幸罢。
锦妃定了定心神,已到绮楼下。两个宫女屈膝行礼:“给锦妃娘娘请安。”
锦妃做出一个微笑:“你家娘娘呢?”
“在楼上。”
抬起眼来望,楼上的丽人凭栏而立,凝眸远眺,衣袂迎风飘飞,恍若神仙妃子,仿佛随时乘风而去。
这时锦妃心里总不禁的叹一声:真是个美人儿呢!
当年赏花宴上一众丽人款款步出,正一阵风舞英华,落英缤纷中只那一抬手掠过稍稍凌乱的额发,双眸顾盼处,席中九五至尊的帝王便已失了魂,脱口赞叹,惊为天人!两日后美人收入后宫,封华妃,宫中多称为英华夫人;民间晓得却是芙蓉夫人。
天下皆知:当今主上最爱的,一是艳质娇颜的芙蓉花;一是倾国姿容的芙蓉夫人。
“锦姐姐。”英华夫人下得楼来盈盈一礼,鬓边尤沾了细细雨珠。
——芙蓉艳质,露染轻匀。
深宫多年,旁人惊觉年华似水,急匆匆向镜中挽留时,她那明媚娇艳,却如新蕊初吐,惊人绝丽的颜色正轻轻绽放开来。锦妃暗压下心头嫉妒,上去握住她手笑:“妹妹,皇上唤咱们去浮玉台——可晓得是什么事?”
“不知。”颦轻笑浅,声若莺燕,真真是完美无瑕,半分也挑剔不得。
“一道去罢。”锦妃点点头,携着她手往浮玉台去。
远远便望见浮玉台边新造的画舫,雕栏画梁,华丽无以复加——太过的堂皇,反倒于这入冬的萧索景致颇不搭调。
锦妃“呀”的一声,放了手上前细看,笑道:“原来是新舫造好,皇上有兴试舫游湖呢。”
“爱妃知朕!”舫上探出龙冠,笑着催促,“快上来!”
“是。皇上不叫,臣妾也要磨着皇上上船的。”锦妃抿着嘴笑,挽起裙裾,扶上宫娥搭起的扶手。
英华夫人抬起头来看,却觉皇帝今日的笑容说不出的空落,浅浅薄薄的一层浮在表皮上。
“慢着!臣妾请皇上留步!”一众人脚步声由远而近,簇拥着一个云髻玉钗,金凤绕身的女子来。锦妃和她齐齐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原来是皇后。”皇帝扶着船舷笑得心不在焉,“怎么到芙蓉别宫来了?难道皇后也想陪朕试登新舫?”
“皇上!”皇后抬头正视,年轻的脸上一贯庄肃严厉,“这个时分了,皇上怎么还尽挂记着与妃子玩乐!”
“这个时分怎么了?”皇帝懒懒的问。
“祁军压城。”皇后一字字的道,“这个时分,皇上应端坐议政殿龙椅之上,与臣下商议御敌对策。皇上龙威在,敌军必不敢侵,将士用命固守束陵待惠郡元将军的援军来……”
皇帝不耐烦的摆手,打断皇后说话:“皇后到底上不上船?不上,船就开了!”
锦妃侧了脸,不出声的笑了起来。皇后则白了脸色退开一步。“臣妾不上画舫。”
“真的不上?”皇帝追问一句。细细端详皇帝神情,愈发觉得古怪。
“皇后既不上船,那么两位爱妃快上来。船便开了。”
锦妃赶紧拉她上船。画舫随水波荡了一荡,她不留意身子一倾,被皇帝扶住了笑:“小心站稳些。”
回头,岸上皇后白了脸色咬着唇看着,目中恨意如火星一闪即熄了。直至画舫渐离了浮玉台,皇后身影也远去不见,锦妃伏在她耳边低声耳语:“皇后这么严厉,皇上不喜欢较真的人呢。”眼中掩不住一丝得意。
“两位爱妃,”皇帝过来,一手挽住一个,“瞧这新舫造的如何?”
“富丽堂皇,华贵难言,”锦妃抢道,“这雕栏画栋足见心思精巧——皇上,这造船的工匠,需好好的赏。”
皇帝转看另一边。英华夫人只是浅浅一笑,微微颔首,却胜锦妃的巧言称赞。皇帝似乎十分开心,眼睛里却隐隐有一分恶毒:“好!是该赏!”
“皇上怎么还不传声乐歌舞?”锦妃却正转眸巧笑,“臣妾可看见船上有丝竹班子呢。”
“爱妃好利的眼!”皇帝笑将锦妃拥了一拥,大笑扬声,“奏乐!”
然而奏起来的,却不是乐。
隆隆巨响不期在远处响起,如重锤击在人心上,重重的一沉。
锦妃面色一变,掩饰的笑道:“什么声音?是不是雷?”身子却往皇帝怀里缩了一缩。
“不是。”英华夫人摇头淡淡的道,“冬天,怎么有雷?”
皇帝脸上已失了笑,提高了嗓子拍案叫道:“奏乐!奏乐!乐官何在!听不见朕说话么!”
隆隆声又接连响起,愈发清晰。
“奏乐!”
锦妃吓得再不敢出声。
乐声终于战战兢兢的起来。
皇帝饮着宠姬斟的酒,恍恍惚惚听着那往日香艳华丽的曲子,夹在不寻常的嘈杂声中,绵软得没有一点力道。
“细风扶玉树,重锦护庭花……”
锦妃惊疑不定的偷眼看着皇帝面色。
“英儿,”皇帝怔怔的看着她唤,“这《芙蓉辞》,好不好?”
她笑而不答,锦妃勉强笑道:“自然是好的,皇上的文才……”
这溢美之辞却被打断了。
“祁军进城了——”尖利悲凄的声音猝然响起,“祁军进城了!城破了!”
乐声戛然而止,乐工和宫娥太监面面相觑着,却不敢有什么举动。锦妃自皇帝怀中抬起头来试探着颤声轻唤:“皇上?”
“束陵——城破了!”
如墨黑的夜中一道雪亮的闪电当空划破了厚重的夜幕,惊醒众人,几个乐工宫女同时哭叫出声来,再不受约束,乱纷纷的抢出舱去。
“皇上皇上!”锦妃连声唤,摇着皇帝的手臂只是张惶的叫着,“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
众人在船上乱跑着,挤撞践踏着,再不顾什么文雅规矩。
皇帝脸上带着古怪笑容坐着看着,一动不动。
“想下船?想得美!”皇帝身后的老太监白着一张脸冷笑,声音比平日愈加尖利刺耳,如刀子生生刮过坚硬光滑的台面,“舵工已全被皇上赐死,现在舫在池子中央开不回去了!想上岸,除非渡水游过去!”停了一停,阴恻恻的又加一句,“只要别被池水给冻死咯!”
如雪上加霜一般,下层传来惊惶的叫声:“船……船进水了!船漏了啊!”惊恐的声音扩大着,哭喊声从每一个方向传来。
“这个当然。”皇帝的神情如在梦中,“朕命人凿了船底。”
皇帝的意图,终于分明了:国破人亡。
“皇上!”锦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抓住皇帝的衣袖,“皇上不要!救救臣妾!救救臣妾呀!”
落水声在船四周响起。
皇帝脸上的笑容诡异,左右手拉着英华夫人和哭泣的锦妃。“随朕出去。”
船外天色已全黑,金波池墨色的水波中倒映沿岸的灯影灼灼,落在水中的人哭喊挣扎的声音和着岸上船上慌乱的脚步声和悲泣声音,乱成一片。
“美人。”皇帝神色呆滞的紧拉着她手不放,不顾细细的指节已泛了青紫,“美人,朕为你丢了江山……丢了江山了!”
她不做声,静静看那张带酒色过度痕迹的脸上泣泪纵横。
“朕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朕的……朕的社稷江山啊——”皇帝双膝跪倒在漉湿的木板上,显露出衰老的神情,他掩面长泣,“朕不能……不能落在祁军手里!朕宁死不辱!美人,你们要陪朕……要陪朕!”
船渐渐沉下水去,冰冷的池水漫上舱板,浸透了鞋袜,刺骨的冰寒由脚心透入,船上的人纷纷惊叫起来,模样滑稽的跳着,惊惧的躲避这涌上来的池水。却无人笑。
水逼近船舷,落水人像抓住救命的浮板一般十指抢抓住船舷。有人大叫起来:“皇上!皇上饶命啊!”参差不齐的声音跟着接连响起:“皇上饶命啊!”——仿佛皇帝还有什么法子救命似的。
“大胆!”老太监手里拿起鞭子,狠狠抽在一只只抓住船舷的手上,引起一声声凄厉痛呼,“皇上要你们陪殉是奴才们的福气!竟敢抗旨!”
锦妃发髻凌乱,美丽的脸上因为寒冷和恐惧失了颜色,她全身颤抖着,一只手被皇帝紧紧握着,又疼又怕:“皇上,臣妾……臣妾好冷啊!皇上饶了臣妾罢!”
皇帝恍若未闻,似乎连这池水冰寒也不在意了,却忽然大喊起来:“朕不要死!不要死啊!”
皇帝直直看着锦妃,直看得她骇怕起来,转而再去看另一个人:“英儿,你们陪着朕最后一程路……”
她退开一步,夜色中绝艳的笑容徐徐展开,身后远处沿岸的金色灯盏光辉倒映水中,如细细金粉揉在池水中,是陈主最爱的奢华光景。
“英儿,你……”
她挣开了手,身子向后仰去,坠落池水中,裙裾洒开如盛放的花。
——君王穷途时,妾不肯奉陪!
冰水渐渐没过她的身体,隔开了人声嘈杂。厚重的锦衣吃足了水,直坠着她的身体,金缕银线纠缠着,拉她沉下冰冷幽黑没有一丝生气的池底。她在水中挣去外衣,摘了重重珠翠首饰,长发散开飘舞在水中,不再受拘束。她挥动手臂分开水,抬起头望着水面上那些微的亮处游去。
池水冰冷刺痛肌骨——只是皇帝必定不知,入宫前她是生长水泽乡里的采莲女,泛舟湖上,入水采菱摘藕的好水性,不料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难耐的只是这入骨寒意,身体渐渐僵硬了起来。
只好在池边的金色灯光却也在眼前。
池水托着她的身体浮出水面,身后的画舫影子已被池水吞没,岸上只见一片仓惶纷乱的景象,宫中侍从宫婢大多抢出宫去逃生了。她从水中走出,身上只着一件素色的单衣,长发披散着,若被人瞧见,恐怕会以为是一只水鬼从金波池中走出来。
她默默笑起来,抬头却不期然对上柳下一个少年惊讶的眼眸。
那少年不是宫中服色,应不是宫里的人,不知怎样又入这芙蓉宫来——然而这便是乱世了,什么人出入在什么地方,全没了规矩道理。她淡淡笑着。
“你……”少年身子一震,不由自主踏上了一步,却又迟疑的停下。
“你……大胆!”皇后不知何时冲了过来,步履仓惶得甚至有些踉跄,全不似平日的端肃威仪,金灯映下,严厉的脸上一片惨白如纸,连从来一丝不乱的鬓发也松松散开了几缕。
“皇上要你陪殉,你竟敢偷生!”“啪”的一声脆响,皇后的手狠狠甩在她脸上,白玉般的面颊立时起了红痕。皇后目光中的恨意再没半分遮掩,指着她的手不住抖着,胸口上下起伏,仿佛其中翻腾的怒意无可压抑,将喷涌而出,“妖孽妖孽!一副妖媚样子只会媚惑皇上!大陈亡了,山河倾了,皇上被逼得投水全为你,为你!而你竟敢抗命,离弃皇上!”
抗命?她唇边微扬起一个笑,那般狼狈的模样竟也现出极动人的妩媚来。
城倾国破君王末路,就只为美人红榴裙转,回眸一粲。
“妖精!”皇后倒吸一口气,不由退回一步,平和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变得尖利刺耳,“来人!将这贱人再推回水里去!——皇上要你死,你便得死!”
旁边的少年一惊,瞠目旁观。
冰冷僵硬的身体再支持不住了,她看着宫婢粗壮的身躯逼近,眼前变得模糊了,退开一步身子一倾落回池水中。冰水贪婪的没上她全身,窒住她呼吸,而这一次,身体里再不剩分毫挣扎的气力,闪烁着模糊光点的水面越来越远了。却忽然有一只手探入水中,牢牢捉住她将她拉了上来,厚厚大麾围住她的身子,有力的手臂轻易将她拥入一副宽厚胸膛,陌生的男子气息迫近,只是眼前模糊了,看不清救她的人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皇后的声音,极力压住惊疑。
“领禁军武卫将军,元铣。”声音低而沉厚,如负千钧。
“武卫将军?”皇后目中怒火愈盛,声色俱厉,“是你!就是你开了弘庆门献城!就是你降了西祁,引敌军入城!”
柳下的少年面色骤变,她在他怀中也是微微一惊,束陵城高粮足,这样快祁军就破了城,竟不料那高大的城门是从里面打开来,不待敌方战鼓擂响,十二万的陈军先树了降旗。
“叛贼!”皇后又是一掌扬起,盛怒之下什么国母风仪早半分不存。
那人不避不让,受了一掌。那掌实在掴在那人面上,皇后意料之外,骇了一跳,一时之间责骂言辞倒是塞在了口中。
“城初破,宫中杂乱。”那人竟又躬了躬身,“皇后回凤仪殿命人紧闭宫门,应可保得无恙。”
“叛国背主之人,更有何面目在我面前说话!”皇后高扬起头,泪水却顺面颊止不住的流下,“不是你,束陵城在,大陈国在,皇上安泰无恙!而如今,你又有何面目见人!元家世受皇恩,元将军一片丹心——怎么竟生出你这样无国无君的逆贼!”
那人背转了身不发一言,抱起从水中拉出的女子大步走开。
“站住!将那贱人留下……”
身后皇后如何怒喝叫嚷,却是不理了。
宫门之外一如宫中的混乱,一个武官打扮的人分开重重拥挤人群过来,只一眼看见元铣怀中的女子容貌,面色已是骤变:“将军,这是……”
“你不用管。”
“将军!”武官情急,大声道,“将军熟读兵书,需记得:上不行,下不效!将军如此举动如何约束禁军!”
“禁军?”那人似是笑了,胸膛微微起伏震动,“城已破,更要禁军何用!散了!都散!”
夜色灯火光,那人的脸沉在一片影中,只看见侧面的轮廓鲜明。
“大哥!”却是池边的少年喘着气追上来,一脸不可置信。
紧贴的胸膛震了一震。
“大哥,怎么是你?……竟真是你!”少年言辞也乱了,远远站着,五指狠狠抠住宫墙,“难道真如刚刚皇后娘娘所言,束陵城破,是因为大哥开了弘庆门,是因为大哥降了祁!”话说到后面,竟是喊了出来的。
“你不该在这里。”回应那一连串质诘的,只是淡淡一句。
“惠郡的二十万援军被韩照牵在曲射,父亲只恐怕救驾不及,圣上忧心,要我先来探探情势。”少年澄澈的眸映上悲愤之色,“本来以禁军十二万,以大哥之能,死守束陵三月全无问题,谁知……谁知我来,见到却是这样情形……”
一日之间,城已倾,国已亡了。
“降祁!降祁!”少年狠狠咬牙,手在身侧攥了拳,忽而全力大喊出来:“元——铣!你可记得父亲教诲!你可记得圣上皇恩!”
“走。”那人却是转过了身,掷下一个字。
“什么——”
“走!”骤然一声低吼如平地惊雷乍起,“走!此生此世,再莫入束陵!”
少年怔怔站着。
“你——本不该来。”最后一句说完,大步走开,再不回头。
“你,带我去哪里?”紧紧裹在大氅里,身子渐暖了些,她终于能说得出些字句,抬起头来看他。
那人垂下脸来,五官俊朗,分明毅然坚定,灯下映着一双炯炯的眸,黑眸深处,隐隐似有火光跃动。
“跟我走。莫问。”
又是隆隆巨响在远处响起,是行军的鼓声?抑或是阵阵天雷?
束陵城内外的两个人,从同一个旧日的长梦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