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姐背上的十字架》秦一刀

3、第一章 申城（静水深流）

　　东方明珠电视塔。浦东，上海。二零一零年。
　　两百六十三米高的观光厅外，下着初夏上午特有的淅淅小雨。天空雾蒙蒙灰扑扑一片，就像年久失修没人照看的已落满灰尘的印象画作的背景。
　　这样糟糕的天气，很少有人愿意花钱跑来这里观光（即使在这人山人海的世博会期间）。很少有人，但总归有，只是少数。世上总存在一些另类活法的人。比如说我。这样说，并非自我炫耀有多么与众不同多么另类多么清高。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来这里，只因为喜欢这样置身在朦胧胧的空中，不必分清东南西北，也不必分清江（黄浦江）左江右。只知道自己离地八百六十二英尺。当然，今天来这里，还另有它因。
　　从电梯出来，在观光厅绕了一圈，除了我，还有一个小旅行团。十来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导游。老人们眯住眼望着窗外。可此时的窗外，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我知道，这群老人肯定是迫不得已，早已定好的行程。
　　真正高兴这么时候来这里的，恐怕就只有她了。修长的身材，一米七左右。上着浅蓝色长袖衬衫，下着有点退色的青色牛仔裤，脚穿灰黑色旅游鞋。左肩挂一个米黄色挎包。笔挺挺地站在观光厅的玻璃前，头发直直地从两侧、脑后直垂下来，盖住了耳朵。
　　她一动不动，似一件行为艺术品，极其专注地望着窗外远处的灰蒙蒙一片。很少见有像她这样望法的人。一般人，都会欣赏脚下的黄浦江，或者江对岸的外滩，或者远处人潮涌动的世博园区（天气好的时候），谁会看着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呢？那里什么也没有。
　　从侧面看去（也只能从侧面去看，我不可能跑到她正前面去看），她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但不是那种走在路上擦肩而过后，还会让行人回过头来撞上汽车屁股的那一类型。她的神情和行为，给我的直觉（仅仅是直觉），她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就似一棵孤独的水仙开在密林深处，从没被人碰过。
　　几分钟后，老人们一脸失望怏怏不快地离去。偌大一个观光厅里，除了几位正缩在椅子里打盹的卖纪念品的工作人员，就只剩下我和她。
　　她还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那样望着朦胧的尽头。那样执著，好像似乎想从那朦胧的尽头里，找寻到那丢失已久的宝贵的什么。从她站立的位置判断，她望着的那里应该是大陆的西北方。
　　十分钟后，她终于动了。轻轻缩了一下肩膀，然后转身朝电梯口走去。仿佛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成刚才的这个注目礼仪式似的。
　　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刚才上来时都没有的）。她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准备想看我一眼的意识都没有。我的世界与她无关。
　　我跟着她走进电梯。我并非那种见到漂亮女孩子就流出哈喇子并像花痴一样追着想多看几眼的人。只是今天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位，我不想麻烦电梯服务员为我们两个人开两次电梯。何况我也该下去了。当然，同样另有它因。暂且不提。她的世界与我有关。
　　电梯里就我，她，电梯服务员三个人。我们三人成正三角形站立。她站在最里面，左手紧紧拽住挎包带，眼睛直直盯着电梯门缝，表情严肃得似乎太郑重其事。仿佛那门缝里，正藏着某个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重大命题似的。
　　电梯服务员面带微笑，用双语给我们轮流说了一遍欢迎参观并希望下次再来之类的话。刚说完“See you next time”，电梯稳稳停住。
　　电梯门打开，女孩径直朝大厅出口走去。出了大厅，在二号地铁入口附近，进了公共厕所。
　　我在离公厕二十米外的一棵老槐树下，掏出笔记本，记下——09:40进东方明珠。10:10出来。10:15进二号地铁入口旁的公共厕所。
　　八分钟过后，还没有见她出来。我找到附近一位女志愿者，给她晃了一眼我的工作证。一分钟后，女志愿者从厕所出来告诉我，厕所里没有我所描述的那位女孩。
　　“厕所有后门吗？”我问。
　　“有个小门。”她回答。
　　难道女孩发现被跟踪了？不可能。那何必走后门？
　　目标丢失。现在到处人山人海，也不可能再去重新找到她。我只好坐上二号线，返回蓝天小区。
　　在小区前的停车棚里，找到那辆半新不旧的小宝马摩托，驶回住所（一年前就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不太衷情集体生活）。
　　回到住所，喝下两罐冰镇啤酒。除了冰凉透骨，一点感觉也上不来（我又期盼能上来什么感觉呢？）。打开电视，正在播整点新闻。全是欣欣向荣的世博画面。关掉。真实的世界，他们永远不得而知。当然，这并不是说画面上的就不是真实。就像静水深流一样，表面上的静水，也是真实的静水。但我不属于静水，我已经沉到了最底层。
　　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那个像谷姐裸体一样的阴影，仍在那里。若隐若现。
　　看着这个裸体的阴影，想起那个从厕所后门逃走的女孩。她可能也与我一样，沉到了静水的底层。或许，比我沉得还要深，还要远。她是孤独的。
　　同样，在这里，我也同样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