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闻樱》白衣，翠鸟

5、狐不语

　　第五话•狐不语

　　沈淡的话不多，并非他不喜欢说话，而是不愿意说多余的话，什么是多余的话呢？沈淡觉得，当一个人微笑着站在眼前，他弯着的眉眼，愉快的神态，这些是他所能感受到，所能说的。两个人可以聊聊相逢的喜悦，人世的欢好，此外的事，他便没有提起来的打算。有人习惯了天南地北，有人执着于一念之间，沈淡则更愿意和人说面前的一杯茶，那茶烟淡了，心事尽了，相坐的人也就该起身离开了。沈淡喜欢两个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样子，即使什么也不讲，因为他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不那么动人了，又也许对方早知道了。不过，沈淡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除了叶闻樱，因为比雾还轻，心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藏的啦。沈淡想到这，又想到叶闻樱大概没有心，那她怎么记住过去的人和事呢？她还记得我吗？一时间又好奇又担忧。走在寂静的树林间，不觉天色已渐渐地暗了。黄昏中有淡淡的炊烟从稀疏的林间升起沈淡扶了扶背上的竹箧，想着借宿一晚，却又怕自己这个荒野赶路人，令人起疑防备。虽然一路来，并没有过这样的遭遇。
　　所以沈淡在屋外的空地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温柔的篝火，也觉得里头一定是个善良又和气的人。

　　屋子很简洁，篝火就燃在门口，屋里另外点着灯。明明火上还架着锅，锅里的菜叶才刚放下，屋里屋外却一个人也没有。沈淡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便对着空空的屋子解释道：“我是异乡人，不熟悉路，山野间无处过夜，不知道可否借宿一晚？”
　　屋里空空荡荡，什么声音也没有，晚风吹得烛影晃动不止，却又吹不灭。沈淡心想别人不愿意接待他，也不准备问第二遍，正转身要走，一团黄影从屋后飞快地奔过来，绕到了沈淡的脚下，绕了几圈，才在沈淡面前站定。沈淡一瞧不禁失笑。
　　原来是一只小狐狸。
　　狐狸的眼睛，皮毛都很好看，尤其眼神中闪着愉快的光。它在空地里奔来奔去，长长的尾巴随着身子晃来晃去，似乎很开心沈淡到来。沈淡见它从屋里跑出来，对这里又熟悉，尤其这间木屋简陋干净，并不像人住的居所，心里也就猜个大概。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那种感觉。遗忘碰见有灵性的草木动物，他都能察觉到某种气息，心底会有意念从对方身上传来。这只狐狸怎么看都和平常的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它不怕人。
　　“我叫沈淡。”沈淡看着它蹲下来不动了，和它说。
　　狐狸看着他，似懂未懂，小小的脑袋歪了歪，又跑到屋子里头去了。沈淡觉得有点儿好笑，不过他并不介意。即使是只普通的狐狸，不通人性，和它说说话也无妨。沈淡再三看了屋里屋外，确定除了这只调皮好动的狐狸，没有任何人类的气息，这才觉得歇息一晚。屋子里另有一间小屋，没有门，只有竹叶编的帘子垂下，里头有张床，没有被子也没有其他人类用的物件。倒是木桌上铺了一叠宣纸，悬了几只毛笔。虽然就这么住进了别人的房间，沈淡心中也有诸多不适。想着那狐狸对自己似乎颇有好感，就不多计较了。他回到门前，翻了翻锅里的菜叶，不禁皱了眉。
　　“一滴油花也没有，说不定盐也没放呢。”沈淡心想，这小狐狸果然不会弄饭菜。厨房有，不过除了一张灶台几只瓷碗，也没别的了。正思量着怎么吃一顿，身后传来了哗哗的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狐狸叼了一只雉鸡，长长的羽毛拖在地上，又美丽又可怜。将雉鸡丢在沈淡面前，小狐狸抬起头看着沈淡。
　　“给我吃？”沈淡问，用手指了指自己。
　　小狐狸看了沈淡好一会儿，似乎在想他说的什么意思，想了许久，居然也点了点头。沈淡虽然还有疑虑，也不在乎了。蹲下去抚了抚小狐狸的背，道了声谢谢。然后便忙着弄吃的。说起来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还真是饿了。等到吃完，月亮已挂在了林梢，小狐狸也不知道又去了哪儿。连日来跋山涉水，沈淡已疲惫不堪。当晚再无别事，便躺下去歇了。因为思念着叶闻樱，日夜赶路，好几晚都没有合眼，当下昏昏欲睡。耳边只听见林间空旷悠远的风声，将眠未眠之际，眼角还能看见满屋的月色。那月光从圆窗外照进来，朦胧间仿佛看见只狐狸就趴在窗棂间，又好像是两只，静静地偎在一起，任由月光落了一身，似乎也睡着了的样子……

　　心事长不语，人间只无聊。
　　未若林中月，料峭照人老。

　　天色方白，沈淡便醒了。心里记挂着赶路，又无处道别。离了屋准备找下山的路，山间的凌晨犹有几分寒意。沈淡踩着零碎的枝桠，想着昨晚窗户上静静依偎在一起的那对狐狸，是不是自己做梦，是不是因为思念叶闻樱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想到这儿，心跳似乎急了，脚下也更快了。到了山脚的村落，想和村民换些干粮时，这才发现书不见了。
　　写了一年的书，那么多次的思念，那么多的动人故事，全不见了。沈淡虽然着急，却也只是尽力回想上次看见书是在什么时候。不过任凭他怎么回忆，却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甚至连日下闻樱四个字的样子也全无记忆。沈淡终于觉得伤心，这一年来，他从未有难过，如今怅然若失，好像有什么正在消失再不回来一样。
　　他不愿自己想叶闻樱的下落，他有预感，在以后见面之前，彼此还有很多很美的日子要过。他决定沿路返回，一直找到书为止。沈淡又回到山上，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一片落叶盖在地上，也要弯腰下去翻开来看看。不知不觉就又来到昨晚屋前的空地，夏日的阳光从叶隙间点点洒落，光影到处都是跃动的光和拂动的影，空气中满是森林的清香。沈淡抬头远远望去，只见着一个白衣长身的男子，伏倒在栏杆上。柔而直的长发铺在背后，长袖雪白，手里举着一本书，风一吹，那书页便哗哗地翻动不止，正是沈淡的《日下闻樱》。

　　沈淡见状，霎时间什么也顾不上思量，忙上前将书夺了过来揣在怀中，好像生怕叶闻樱会真的变作樱花瓣，从书页中被风一片一片吹散了一样。
　　然后才不无惊奇地看着栏杆上这个懒洋洋的男子，男子手中没了书，两只手就垂在了栏杆间隙中，头也埋在了手臂之间，却露出半张清俊的脸和一双淡碧色、深而寒的眸子来。
　　过了好久都没有说话，沈淡似是被那眼神看得心迷了。他的眼睛太漂亮，似看未看之间，就已将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男子也不说话，仍是懒散地趴在栏杆上，下巴枕在手臂，看着空地上的细碎日光，闭上了眼，并不在乎身边的沈淡。直到那小狐狸忽然又跑了出来。仍旧在沈淡身边转了几圈，最后轻轻地跃入了男子的怀里。男子这才直起了身，一边轻抚它的背，一边看着沈淡微微笑着。
　　“原来是阁下的住所，昨晚未经允许就留宿了，还请见谅。”
　　男子不答话，只是笑着看沈淡。他的笑容也很好看，沈淡看了两眼，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不方便说话？”
　　男子摇摇头，果然如此。沈淡翻了翻手中的书，字字句句都还在，轻吐了口气。
　　“多谢你帮我拾来。”
　　男子又摇了摇头。沈淡忽然就很好奇他为何不说话，看样子也不像有病，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男子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轻轻地将狐狸放在地上，小狐狸便跃入房里，将那叠宣纸和毛笔叼了出来。只见男子一手拈了纸在空中，另一只手提笔悬空写起字来，纸张随着笔尖轻推，写出来的字却格外好看。
　　“书中所载，乃真事耶？”
　　沈淡点点头，男子便笑了，似乎很开心。
　　“牡丹本不必死。”男子又写了一张给沈淡看。沈淡心知他有救牡丹的法子，不过死都死了，所以只觉得可惜，也不说什么。
　　“伞中人今尚存乎？”
　　沈淡摇头，不知道他是问朱晴，还是问顾生之妻？或者伞屋里那么多的魂魄？顾生后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传下自己的手艺。沈淡看他渐渐浮起的笑容，不禁对这个男人有了几分好感。
　　“你为什么不说话？”
　　“声调起伏，吾所爱也。恐染人性，故无言语。”

　　沈淡这才是明白了，两个人又聊了些。沈淡在栏杆边坐下，一边看他写字，一边看他坐着的样子，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蜷伏。雪白长衣落在地板上一大截。原来昨晚沈淡来时，不是没有人，而是他躲了起来。在做菜的是他，夜晚和小狐狸依偎在窗户上的也是他。他虽然幻化成人，却并没有做人的喜悦，不愿意与人类来往，反倒仍旧喜欢这只小狐狸，终日相伴不离左右。之所以不愿意说话，不想自己沾染太多人类的习性，是怕自己变不回狐狸的样子。是啊，做人有什么好呢？克制不住会有各种欲望，却又无法避免有更多的失望。喜欢人，憎恶人，遇不上的人，回不去的人……忧愁总要多过愉快，做人又有什么好呢？
　　沈淡明白他的心思，有些感觉似曾相识。两个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淡一边看他下笔，一边在心里头揣摩他的意思。
　　“你们的字也很好看。”
　　他又写了一张，揉在地上，再拿了一张干净整洁的，缓缓写了三个字。

　　——叶闻樱。

　　沈淡看了，便接了过来，舍不得揉，只轻轻地折了一道。
　　“她是谁？”
　　“一个朋友，一个死了的朋友。”
　　男子停了下，没有再写。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问沈淡。
　　“你很伤心？”
　　沈淡就和他说：“是的，我很伤心。虽然我每次想到她都很开心，但是开心的背后总有一层伤心。你说我们人类是不是很又复杂又麻烦？我开心呢是因为有她在，我伤心是因为她已经死掉啦。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刚死，因为舍不得人世，留恋不去才遇上了我。人类都会死，有一天我也会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当然狐狸也会死，但是人死了会掉眼泪，活着的人比死了的还要难过。这一些恐怕你又不明白了。另外我伤心或者开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喜欢她，也就是叶闻樱。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人啊，做什么事都是因为喜欢这件事而去做。说真的，要我跟你说一说什么是喜欢，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如果你能感觉到我在想着他，你就懂了。”等到他说完最后一句，那只小狐狸又跳到了男子的身上，这一次，他抱得更温柔了些，放下笔，双手捧着小狐狸贴在耳边。沈淡也就忽然更加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不光是人类才配有感情，任何有生命的，都会拥有。所以啊，什么快乐，什么悲伤，也不光只是人类。这么一想，心底的那份淡淡的哀愁，似乎也就消散了一些。

　　书中常见狐妖记载，自晋代而下，传奇野语颇多。民间传闻有狐幻为女子，姿容秀丽，端庄有礼，能言善舞，人皆爱之。狐妖本无害人之心，天真烂漫，男子易被惑尔。骆宾王尝以武曌比之狐妖，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是以渐为人恶，世所不容。惜哉！山中一明月，林下一野狐，余何羡也！然亦有狐妖颇具神采，不屑往来人间。观其白衣出尘碧瞳银发，肤色如雪不敢久视，恐心迷也。彼虽为人形不喜人事，独爱琴瑟与书画。余尝与之闲谈观摩，日光洒肩，树影拂面，一时倾倒而不觉。
　　——《日下闻樱•禽鸟卷•狐不语》

　　这一日沈淡没有下山去，疏林小槛长立，等那暮色降临，又好像是在等别的什么事一样。他一边想着叶闻樱说过，喜欢看黄昏落在山林的景象，一边远远地望着树林的尽头。尽头处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是一些随风摇动的花草，花草中是两只狐狸挨在一起，等到太阳完完全全落下山以后，他们也就忽然一下子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