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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伞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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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生,钱塘人氏,世代造伞为业。其伞薄而不透轻盈如飞,山水人物栩栩如生。凡造伞者,皆以桃花纸柿子漆为之。顾氏则不然,世人皆不知其法,一伞难求,至于千金不换。余识顾生久矣,尝同游淮上,见一女子雨中道旁凄然而立,乃呼与同行。其人足不履地,殊无言语,疑女鬼也。三人行至桥亭之内,顾生忽以伞收之,女子遂不得出。方知伞纸生动,盖因魂魄淹留之故。然顾生犹自无事,相谈如常,不知余亦能见也。是以既忧且怜,莫不能说。
——《日下闻樱•人物卷•伞师》
顾生年长沈淡许多,并无妻儿,家中只有一位老仆和几个制伞的学徒。沈淡与他常有来往,觉得他为人善良又朴实,并没有令人心存芥蒂的地方。沈淡心中不解的是,何以他会将这件事看得这样轻便。人死了,连魂魄也由不得自己的话,未免也太苦了些。好几次都想当面相问,到后来还是忍住了。心想是他人世代相传的禁忌,或者是遵循了祖上遗训之类。只是沈淡心软,总忘不了那一日桥亭之内,顾生收了伞以后将她靠在栏杆一旁,伞纸上雨水涔涔,不时有微动和窸窣声。大概在伞里头十分难受吧,沈淡总忘不了这一幕,心中渐渐有了郁结。这一日城中闲逛,忽然下起了雨,沈淡心中有了主意,便去拜访顾生。在后堂见到他时,顾生正在削竹,竹丝飞屑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发间,仿佛白了头一般。
“顾兄。”
“贤弟快请坐。”顾生虽为兄长和主人,对待沈淡和徒弟们却颇为礼貌温和。沈淡深知他平日的好意,所以这番来,心底是有一丝愧疚的。
“总是这样,忽然就下雨了。我还是喜欢晴天里可以到处走走。”
“为兄当然是喜欢下雨天了。”顾生笑着说。他是个平凡的生意人,沈淡早已看得明白,不过他这一句话,却让沈淡觉得,顾生又有了“下雨便可以去外面再收一些无处可去的可怜野鬼来”这样的念头。不知道他以往收了多少在伞里,如今他们魂魄尚在么?两人随便聊了几句,沈淡站了起来,说自己还有事要办,下着雨不便,向他借一把伞。
“这就去帮你取伞。”顾生拍拍衣裳,起身便去。
“顾兄,要不,你送我一把伞吧……”迟疑再三,沈淡终于还是开了口,心底诸多自责也都不管了。又说服了顾生,想挑一把自己喜欢的。顾生自然一一笑着应允。沈淡随着他在伞屋内流连,不禁对他的手艺深感赞叹。那些伞都做得格外精致,形式或古朴雅致或清新自然,有的倒悬在空中轻旋,有的挂在墙壁上,满目纷呈颇是好看。沈淡目光寻了一遍,在一张竹椅后面看见了当日桥亭内的那把淡白雨伞,静静地搁在一角,仿佛积了不少尘。
“喜欢这个。”
顾生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还是马上就答应了沈淡。两人认识有一段时候,平日里交往礼数有加,也常互诉心声,可以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况且也从没有互赠过什么。唯一觉得是是罅隙的地方,大概就是彼此都隐瞒了自己能看见鬼魂的事吧。沈淡心里敬重他的为人,孤身一人持家传艺,风雨经年。顾生也喜欢沈淡的性格,稳重而不失轻盈,朴素中又带了几分情怀。两人虽然从来不说,自己在对方心中的情形也大概猜得到。沈淡向他要一把伞,自然是不会拒绝,何况凡人看不见伞中事物,也无甚紧要。顾生将伞递到沈淡手中,沈淡握着伞,甚至有点担心握痛了伞中的人。那伞骨分明,触于掌中,像是捧着伞中女子的骨骼。伞很轻,沈淡却是双手小心而谨慎地接了过来。
说来,这还是沈淡生平第一次拥人在怀中,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子的情形。他少年时远游至今,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喜欢的女子,只是自己停留不得,往往就是一面之交,心事也不便多言。何况他心里始终有一道淡白身影,飘忽不定。沈淡想了一阵,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再说。
绮窗无人堆春雪,天色有晴伞亦湿。
一身柔骨堪成握,老去怀中总不知。
沈淡想着如果有一天,和叶闻樱说起此间相逢,她会作何思量呢?“一年四季,都是晴好天气,那手中的伞却总是湿嗒嗒的。你猜是为何?”
叶闻樱若说她不知道,沈淡便和她说,因为那伞中住了女子的魂魄,见不得天日,就在伞里头哭了,将伞纸都打湿,伞上的画也都变得烟水朦胧起来。然而沈淡势必不忍心,不忍心说起伞中人的遭遇,更不忍心和叶闻樱提起。她也是没着落的魂魄呀,不知道可以投往何处,幽栖于山林之中。怀念人间的气息,却不得不远离。沈淡想得心酸,不过也没有过分伤感。毕竟那是闻樱她自己,即使她是个无主无根的魂魄,那也是闻樱。
也许他喜欢她,即使她是一缕轻烟,他也喜欢她。
因为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呀。
刚开始的时候,沈淡只是将伞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坐着,问:“喂,你还在吗?”
没有声响。
“我们那时候见过面的,你穿了一身青色,头发长长的,样子没有很难看啦,只是有点可怜。”
还是没有动静,再问,全无反应。沈淡不敢贸然打开伞,担心她有什么不测,虽然看起来对她似乎会更好一些。他趴在桌子上,无聊地拨弄灯焰,有点儿泄气。
“真是对不起顾兄,还不如还给他好了。”
“不要。”一个极轻极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伞纸微响,果然还在里头。本来沈淡以为她已经消失了或者离开了,自己就不必再救她,如今看来仍然得想法子。
“你……还好吗?”
“好。”
白色的伞纸在灯光下染成一种温暖的暗黄色。沈淡看着她——说看着伞也许更合适点——试图感受她的所在。毕竟这伞才一点儿地方,要藏身其中,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他是亲眼所见。
“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在里面怪可怜的。”
伞里似乎沉默了会儿,接着又传来她幽幽的声音。
“人死了还怕什么伤害呀。”
沈淡不语。他想让她重来人间,到处写信问询,查阅古籍,唯独却不问顾生。找出了法子,他便携她出门。将她握在掌中,站在闹市里,日头正盛,准备让她从伞中出来。书上说,一旦被降于伞中,形体也都被收紧了,难以恢复,要多现行之类。沈淡其实并不太懂,也不确信,惟独想一试罢了。他一手握着伞柄,一手推伞骨,说:“准备好了哦?”
噗的一声,伞打开了,伞下却空空如也。沈淡略觉惊讶,正想问,她先答了。
“正午时分,伞影太小啦,没地方站。”
沈淡这才想起鬼魂都怕见光,便撑着伞等日影西斜,一边和她闲聊,一边看伞影渐渐拉长。虽然还看不见她,不过她的声音已清晰可辨,就落在沈淡耳边。两人说说笑笑,偶有路人见着沈淡,没下雨却撑着把伞走着,不时还面带笑容。觉得奇怪,倒也并不在意他。等到走至无人的街畔,眼前忽然碧影纷纷,空中一件青衫骤然褪落在地,哗然有声,一个纤细的人影就从那青衫中摇曳着升了起来。长发微荡,露出两只雪白的手臂,衣袖轻扯,就都遮住了。她侧过头来望着沈淡,正是当日雨中同行一路无话的女子。
“多谢沈郎。”她微微一笑。
沈淡瞧着她,仿佛还没有瞧清楚她怎么出来的,她已真真切切站在了眼前。
“似乎……变得好看了呢。”沈淡忍不住道。当日见她衣发尽湿沉默无话,甚觉凄凉。
“是吗?”她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掌托住了半张脸,只一瞬间又放了下去。大概触之冰冷恍若无物,让她想起了自己是个鬼魂的事实。
沈淡也觉失言。撑着伞一动不动,她也就原地站在阴影里不动。除了在伞中,便是伞下有限的阴影,此外并无别处可去。这样一来,和沈淡还真算是形影不离了。不过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种种生前喜爱的事物,女子知足了。她说起自己是江阴人,姓朱名晴,死了两年。那一天本来是特意去见故人一面,谁料故人已非往日,心神俱灭魂飞魄散之际偏逢暴雨,才遇上了沈淡和顾生。
“人活着时,极难过的时候会伤心痛哭,然而迟早会好起来;若是死了以后,再难过便魂飞魄散了。其实你又何必,人鬼殊途,什么故人,再挂念又有什么用呢?”
她笑了笑,说:“我将死那会儿,其实是想过让他忘了我的。忘了我最好,这样就可以不必因我难过,耽误了一场生。谁料后来我每日盘桓他身边,朝夕相看,看他哭了又笑,看他饮酒伤神,看他怀抱我的遗物,看他渐渐地和别人好起来,就变得很难过。原来人死了也会后悔的,后悔不该希望他忘了我。”
“我希望他一直记得我。”
她低下头,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不过沈淡明白,鬼魂多数没有眼泪,什么也流不出。她说得哀切,沈淡听了心底觉得忧愁,并没什么话可以安慰。人类总也逃不掉生死难关啊,死了,那魂魄也还是自己的心神。沈淡看着她在前头缓缓走着,小心地撑着伞,将那影子覆在她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她就被日光吞没了。
“这样说起来,你魂飞魄散之际,倒是顾兄借伞将你收留了。”沈淡若有所思。
朱晴不太明白,低声应了句。“你顾兄家的伞不是俗物,这些日子,我不光只是困在伞里,有时候还能往伞里的画中去。你见着伞上的山水没有?溪涧丛林,轻舟楼阁,我都一一去过。你若是看仔细些,还能看清楚我住过的房子呢。”
沈淡大为惊奇,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他抬头看着伞上的画,果然山水旖旎云蒸霞蔚,楼台草木引人入胜,想着朱晴她在画中江畔野径独行,不禁看得沉迷了。他以前几番见到顾生仔细作画,勾勒之间极尽心思,原来为的是这般,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敬佩。
到底还是错怪了好人。
因为没有太多的时日逗留,沈淡决定将伞还给顾生。朱晴无人作陪,自己一人又不变置身伞外,留在顾生的伞屋内倒也不错。那一日仍旧是个雨天,沈淡却没有打伞,伞用布包着,顶着一叶芭蕉便来了。顾生瞧了哈哈大笑,难得见他笑。
“顾兄,又来打扰你了。”
“贤弟哪儿的话,快来擦擦衣裳。”
“嗯。”
一段时间没见,感觉顾生又苍老了些,大概生意十分辛苦。沈淡此番前来,一则向他坦露实情,二则道别。顾生不知道沈淡的事,自己虽然能看见魂魄,别的许多因缘却不比沈淡。听沈淡说了一路的故事,似是唏嘘,又像是羡慕。听沈淡说起叶闻樱,便为之觉得可惜起来。
“如你所言,闻樱姑娘和别的魂魄并不一样。”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沈淡望着屋外,雨已停,天空骤然变得异样清澈湛蓝。开始放晴了。门口摆了一樽香炉,轻烟袅袅,升入空中数尺便不见。院子里蹲着一位年轻的学徒,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久久没有起身。两人在屋子里坐着聊了许久,茶换了三盅,顾生才缓缓道:“沈弟今日一别,恐怕他日没再见的机会了。”
沈淡想答他一句总有下次,又觉得他话中别有所指,就说不出口了。他将伞还给顾生,顾生接在手中,脸色一变,叹了口气。
“她已经不在了。”
“要么长留伞内,要么消散风中……她出来过,魂魄早已被冲散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哪样子更好。她为人善良,死了也是这样。不然便不会将伞给你,别的伞鬼跟着主人,会将自己的湿气怨气传给打伞的人,最后病重而死。她却不是这样的人。”
沈淡听了心一痛,怪责起自己来。他与朱晴好歹有一段时间的交情,况且她又是极情深的人。本来死掉已经很可惜了,如今连魂魄也不在了。碧落黄泉人间天上,再没一个地方一个角落有她的气息影子了,什么也没有了,甚至……都不会在别人的记忆中。那人还记得她吗?曾经早晚置于掌心相看的旧物,如今还在么?
“一场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沈淡心想,“人死犹有魂魄,魂魄不存,意念尚在。再不能见,惟以心觉之。”他把伞撑开,顾生也不说话,屋子里空气流转,微风浮动,仿佛便是朱晴的告别。
“方才听顾兄说到嫂嫂,何以从未见到,也从未见顾兄提起呢?”过了许久,沈淡问起了顾生。
顾生默然,一双手掌铺在桌上,又粗糙又苍老,可那也曾是握过爱人的手。沈淡联想到过去种种,想起伞屋内满厅山水,想起顾生,也曾有一把贴身的伞,不管日晒雨淋从没打开过,忽然就明白了。
“你说,到底是留在伞里好,还是归于尘世好呢?”
沈淡不敢回答他。
别人的深情,我们做不了主,非但做不了主,就连旁观闲谈都未必能够啊。沈淡心中百感交集,开始觉得自己毕竟太年轻了些。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自己都还不曾一一发生细细领略,许多情由也就无从说起。但是又庆幸自己还年轻,故事还远未走到头。等到将来遇上了,一定万般珍重,方不辜负这人世间的种种。
「……人常有生而恒有死,譬如绮窗在而春雪干,沈淡生而闻樱死,终不须悲。然深情屡见于世,岂不闻乎?顾生少年娶妻,一载即成永诀,四十年间未曾相忘,身侧长携七十二骨罗伞,伞中即亡妻也。余既别,顾生亦殁,几多纸上山水伶仃魂魄遂无消息,伞师于今亦绝矣。」
书里虽然这么记载,沈淡心中何尝不悲呢?“绮窗在而春雪干,沈淡生而闻樱死。”别人是悲从中来,沈淡却不知道这悲是从何而来的。只是觉得生死愁人,并非自己看不开,而是一切早已是既定的事实了。沈淡不喜欢自己消沉不快,因为那时候,叶闻樱都能时常笑颜相对,活着的人,自然更该多笑一笑了。夏日将近,樱花犹在,写书写得倦了,沈淡便会在路边静静地走一会儿,站一会儿,接一片空中落下的樱花,闻一遍人间清微的气味,想一想心底长存的恋人——恍惚间就把叶闻樱当作是未曾开过口的恋人了。然而沈淡明白,她活着时想必另有所爱,有所思,那些都和自己无关,所以也只是偶尔在心底想一想。长路漫漫,生涯渺渺,他只希望自己回乡的那日,还能见到她便好了。
那时,远在家乡山林间的叶闻樱,坐在白雾中也这么想着:“只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还能见一面就好了。”她一边念着沈淡的名字,一边想象十二年后他成年了的样子。茶花开了满山,鸟鸣人静,世间的等待总是这样漫长而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