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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章零三 童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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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可否倒退无人知晓,但是有一些失去必然面对无可挽回。〗
马车从两个孩子身边驶过。
那被风雪隐隐掀起的车帘后坐着个婆子,扫过两个孩子的目光仅仅一瞬,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嘴角带着笑,皱巴巴的脸上看不真切。
这婆子原是是这村子里的人,不过一直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事,这天得了主人的特许回来摊摊亲,为此她还带了不少大户人家里赏赐来的玩意儿,多少是带了点炫耀的意思,想要在这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
在两个孩子的目送下,那辆马车在一户人家前停了下来,有几个人冒着风雪迎了上来。
“……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风中隐隐传来这样的困惑。
“自然是夫人特许的……”那婆子艰难地从马车上下来,并和来迎接的妇人说着。
“这样的大雪也不太好走啊……”妇人扶了婆子一把不由得抱怨道。
“且住口,能得到特许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婆子狠狠地瞪了妇人一眼,在一个男人的搀扶下往看起来要往里间走,但又想起什么指着马车说,“带了些东西回来……好好收起来……”
麻仓叶王站起身,似是突然被惊醒,目光从那辆马车转回那个孩子身上。
按母亲的话说,麻仓家他的那位父亲这几日必然会派人来接他回去,但干等着的话他和母亲估计很快就要饿死,总不能太期待这个。
麻仓叶王小小的面庞上满是冷淡。
他从没有期待过他的那位父亲还会记得在乡下受难的他和母亲,母亲也是,并未期待过,所以母亲今天的笃定让麻仓叶王有些不能理解。
不过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
“……”他盯着那个孩子,“你刚才怎么做到的?”
那个孩子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麻仓叶王手里抓着的那只雪白色的狐狸,而雪狐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个孩子,别问是怎么在一只狐狸的脸上看出那样的意味的,反正麻仓叶王确确实实看出来了。
“……”麻仓叶王扫过自己手中的雪狐,考虑了半晌,也不管那孩子的反应扭头就走。
相比起他想要知道的那件事,他的母亲所需要的热汤和食物更为要紧。
那孩子笑了起来。
那嗓音在冬日里莫名的显出一种柔软,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音色,却娇俏悦耳。
“你冷吗?”那个孩子这么说。
“……”麻仓叶王径直往回走,风雪比原来小了一些。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孩子已经站在麻仓叶王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衣服,速度快如幽魅且悄无声息。“你可以不觉得冷。”那孩子对扭过头来的麻仓叶王说,并伸出了左手,“这样。”小小的手掌收拢,轻轻巧巧地,却仿佛在冰冷的雪花中握住了什么。
很快的,孩子的左手食指指尖往麻仓叶王的肩头一点。
麻仓叶王的身体一顿,黑曜石般的眸子深处倒映出一种独特的白色。
他莫名的感觉到了身体在回暖。
这不是一种错觉……
麻仓叶王有些茫然地抬起自己得手掌,冻得通红、瘦骨如柴的手渐渐褪去了寒冷的模样,和那个孩子的手脚一样在冰天雪地里也没有半分的冰冷。
孩子偏了偏头,不知惊奇还是早已知晓,带笑的面容有些天真无忧,“啊,你能看见。”孩子低声地说,垂下眼睛思考了片刻,“能看见……”
“是什么?”麻仓叶王端详着孩子得面庞。
这确实是一个比他小上四五岁的孩子,但是他不太相信这是个小孩子,他见过这村子里的其他孩子。
“你将我的狐狸还给我我就告诉你。”孩子弯着眼睛说。
“……”麻仓叶王面露迟疑,然而转瞬就摇头,“食物。”
“吃了妖怪的话肚子会痛的。”孩子的目光并不从他那漆黑的眸子里移开,那眼睛和所有孩子的眼睛一样带着澄澈晶莹的质感,但是更多的却是让人迷惑的流光,那是稍稍晃动就在他黑眸里晕开的光彩,与麻仓叶王那冰霜般冷淡的神情截然不同。
有趣的是,这并非是麻仓叶王心中流淌的情绪,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思绪,不添加多余的感情色彩。
孩子笑了笑,灿烂又生动,恍若开在冬日大雪中的娇弱花朵,“如果你想要食物……”孩子伸出右手,左手往上一拍,不知何时右手掌心放着一个野果子。
“……”麻仓叶王确认这孩子刚才手中并没有这个野果子。
他应该惊奇地睁大眼睛,但是麻仓叶王轻轻舒了口气,在雪天中形成了白气,“更多呢?”他又问,没等孩子作答,“和不冷是一样的。”他又莫名其妙地说。
孩子点点头,极为欢喜的模样。
下一秒,孩子又啃着野果子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不可能更多了。”孩子伸出左手,晃动了两下,手掌像是突然干枯了一般,从指尖到手腕都失去了水分,只有皮包骨,极为可怕,“你看,不可能更多了。”
孩子的身体脆弱的无法承受更多。
麻仓叶王明白了孩子的意思。
“所以对我没有用。”麻仓叶王冷淡地说,“我做不到,而且不值得相信,你无法控制。”
凭空变出来的野果子毕竟还是超出可食用食物等范畴。
孩子想了想,似乎是觉得麻仓叶王说的没错,稍显苦恼地摸了摸下巴。最终孩子眯着眼睛将目光落在麻仓叶王抓住地那只雪狐上,那神情活脱脱一只打着坏主意的猫,“他可以。”
麻仓叶王松开了手。
雪狐一下子窜开老远,却在孩子招手的动作下又一脸纠结地回来了。
“猎物。”孩子对雪狐说。
“鸡。”麻仓叶王补充,显然是很明白那孩子口中的意思。
鸡汤对母亲的病多少有点好处。
“现在没有野鸡。”过了一会儿麻仓叶王又说,他盯着雪狐的意味已经很明确了。
雪狐竟然做出了叹了口气的神情,埋怨地看了一眼孩子,毛茸茸的身体几步就消失在雪地里,在茫茫大学中难以看清。
“现在?”孩子扭着头瞧着麻仓叶王。
“……”麻仓叶王指了指他来的方向。
孩子了然地点了点头,跟着麻仓叶王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两人相处起来有些诡异,丝毫不似刚刚相见的人,更别说之前还莫不相识、稍有过节了。
那户人家显然也瞧见了着风雪中衣衫褴褛的两个孩子,但他们谁也没管,只是搬着马车上的东西。
反倒是站在窗内的婆子抬着眼睛凝望了一会,低声问妇人:“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一点的不认识,大一点的是后拐角那户……”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也不知在忌讳什么的模样,言语间并不是很高兴,飞快地扫过搬东西的男人,“那女人生的一副狐媚样子……孤儿寡母的……说是说大户人家的侧室夫人……但谁信正经的侧室夫人会在这样的小地方,看那孩子天天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也不知道……”大抵是一些粗俗的用词她都低下声去并不太想让男人听到。
婆子随意地点点头,脸上还带着其他的深思之色。隔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才明白妇人的意思,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她的眼睛转了一圈,也不知在想什么,“这不是祸害嘛……”
“可不是吗!”妇人嘀嘀咕咕地说,“勾的村里男人都盯着那病女人,像是她一开口就恨不得上去把一身力气都用上帮忙了,平时农作都没这么……”她一下子住了口,因为婆子正用不太高兴的目光看着她,这指桑骂槐的劲头可有点过了。
那可是妇人的丈夫,婆子的儿子。
隔半晌,婆子又开口了,“你说她生的像是狐媚?”
妇人忙点头,一脸气恼,“生的一张美艳的脸,这村里哪个女人敢说自己比她更……”她卡了卡,面容都有些扭曲了,“能不狐媚吗?哪里是这乡村郊外养的出来的……自从她来了以后这村子都变得古怪了许多,尤其是这场雪,来的太突然了,不知让多少人死……”
“好了。”婆子打断了妇人。
她想了一会,又看了一眼歇脚的男人,神色并未露出担忧,反倒是笑了起来,笑容极为古怪,让妇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随即婆子匆匆地冒着风雪出去了。
“母亲怕冷。”花时间弄了些木柴在门口的麻仓叶王站在自己的家门前说。
雪已经越来越小,安安静静地覆盖着这个世界。
孩子盯着那扇未推开的门,眉毛纠结地扭在一起,“人类怕冷是很正常的。”
“母亲在生病。”麻仓叶王又说,推开了大门,而里面面容憔悴的女人唇角带着温柔的笑容,仿佛知晓他会在这一刻推门回家一样迎接着麻仓叶王,“母亲。”
“看来你带回来一个玩伴,叶王?”女人轻声地说,她的面容上还是多少带上了些许的意外神色,毕竟她很清楚自己的孩子——麻仓叶王从来没有和这村子里的任何人交好过,他讨厌这村子里的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尤其是小孩子那些直白的厌恶的眼神。
那些孩子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讨厌,但是他们还是从大人的态度中找到了自己应该模仿的态度。
女人也确实经常看见麻仓叶王外出一趟就带着满身伤回来。
那都是小石头才会砸出来的伤口。
而每次女人摸着他那张精致又冷淡的面孔,竟然说不出丝毫安慰的话,她的孩子并不天真也更不可能无知,他比任何人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四周人的心理变化。她只能心疼拥抱他,并深切地希望这些噩梦般的错误念头不要侵蚀她的孩子。
她就连怨恨这村子里的人对她最可爱懂事的孩子糟糕的态度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尽可能地矫正所有憎恨和厌恶可能带来的伤害,她绝不愿让她的孩子的心灵沉浸在黑暗中不可自拔,那是恶鬼占据的领地,是地狱般的世界,绝不应该属于她的孩子。
女人微微敛下眼角,试图用真实的温暖指引一条路。
一条……属于麻仓叶王的路。
可惜,她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终点。
“你好。”孩子冲女人灿烂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
“欢迎,孩子。”女人微笑着说。
孩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女人身侧,好奇地望着女人的眉眼,又扭头去端详着正在烧开水的麻仓叶王,“很像。”孩子说。
麻仓叶王的眉眼确实和女人的眉眼极为相像,那是一种越是久久地注视越是被吸引的惊艳与美丽,不让人窒息但柔软地拂动心房,并侵占灵魂。
“谢谢。”女人温柔地回复,看着麻仓叶王熟练地去门外搬木柴。
孩子眨眨眼,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触碰女人那瘦骨嶙峋的手。
但还没来得及碰一碰那冰冷的掌心,一些响动打扰了他们,孩子一下子扭过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麻仓叶王抱着一捆木柴,回头时却看见了一大群人在雪天里靠近,黑压压一片。他皱起眉头,不太明白大冬天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村子聚集这么一大群人出门,又不是春耕秋收的时节,更不用说打猎砍柴了。
那些人多数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还有好些个婆子,看见麻仓叶王也没什么好脸色。
一大堆木柴摔在雪地上。
麻仓叶王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往房子里跑,但他迟了一步——被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拽住了后领。
哪怕他可以轻松抓住一只雪狐,也没办法挣脱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
房间内,那个和女人呆在一起的孩子被狠狠地扫到一边。
孩子晃了晃脑袋,脆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头晕目眩,栽倒在地。
这些成年人不知怎么了,都跟发了疯一样拽住了女人的头发,将病弱的她从屋子里拖了出来,无情得可怕。而女人没有半分抵抗之力。
“母亲——”麻仓叶王的脸上似乎是第一次出现了惊慌的神色。
“别……怕……”女人从雪地上被拖走,努力地对麻仓叶王露出了一个微笑。
而下一刻她被绑在随便搭建的火架上,另一个人举着火把靠近了。橙红色的火焰在寂静的雪天里美丽又妖异,极为可怕。
“母亲!放开我母亲!!”麻仓叶王狠狠的咬了一口抓着他的男人,只来得及靠近火架两步就被两个男人拽住了,还被狠狠地揍了一拳,踹了好几脚。
“该死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说着。
“别怕……”女人虚弱却安然地被绑在火架上,在火焰中也没有一丝痛呼,也没有面露惊慌,只是因为病体而时不时发出咳嗽。她的神情不只是无力于惊慌还是早有所知。
女人目光始终穿过所有人注视着麻仓叶王。
“叶王,别怕。”她虚弱地说,面带温柔的笑容,声音本应该无法传递,但是却坚定地落在麻仓叶王的耳边,却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那样的面容似是世间最美丽温婉的绝色,安然温柔地走向尽头。
而村民们却渐渐地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口中更是有喃喃念叨着,“妖怪……当真是妖怪……”这样美丽又无惧火焰的女人不是妖怪还能是什么?!没有人再露出一丝一毫的悔意和同情了。
火光覆盖了她。
她再也不会感觉冷了。
在火架上活生生地被焚烧之死的她再也不会觉得这个冬天漫长又寒冷了。
安静的雪中,一辆马车匆匆地来到村子里。马车里的仆人一眼就找到了跪在木架灰烬旁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望着被烧焦的尸体的孩子。
他微微抬起眼睛,黑眸里深沉又冰冷,仿佛大雪中的火焰烧尽了里面的流光。
而房子里走出了一个脸上留着瘀伤的孩子,抹了一把血,扶门而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和你们回去。”
“但是我要带上那个家伙。”
安和元年,麻仓叶王归家。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三四岁的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