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国 蜃气之彼岸》青泥

6、六

　　小雪細細密密地飄下來。
　　銀白色頭髮少年站在裏家門口，一邊朝手呵氣，一邊用另一隻手用力敲著門。
　　“來啦！”
　　門裏傳來了人一瘸一拐走路的聲音。吱呀一聲，門開了，門裏站著的衣著單薄的少女抬起頭來，一雙仿佛燒過的琉璃般天青色的大眼睛。她皺著眉頭看著少年：“是你呀！怎麼啦？”
　　少年笑了，從懷裏拿出一個包裹遞給少女：“送你的。”
　　少女看著那包裹：“這是什麼東西？”
　　“是艾草。你的腿不是天一冷就老痛麼？用這個就不會痛了，很有效的。”
　　少女抬起來臉來瞪著少年：“這種藥很貴啊！你怎麼會有錢買的？”
　　“我不是前幾天去鄉里了麼？那裏有個武術比賽，雖然只能參加少年組的，不過第一名還是有獎金可以拿。”
　　痐k皺著眉頭打量少年微笑著的面孔。她看見了他臉頰邊紫青色的淤傷，這種痕跡在赤露的手腕上也有。
　　“是不是你父親又打你了？”
　　“因為我是偷偷跑去鄉里的呀，”少年滿不在乎地笑起來，“管他的，反正他打不死我。”
　　少女看看那傷痕再低頭看看藥，突然卻撅起了嘴，仿佛生了氣一般。
　　“還給你！”她猛地把草藥塞回少年手裏，“誰要你多管閒事了？”
　　“哎……”少年嚇了一跳，愣了一愣，少女毫不客氣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少年哭笑不得地敲著門：“喂，你生什麼氣啊！這個東西真的很好的！”
　　“我不稀罕！”門裏傳來少女的話聲，“要買的話，我自己會攢錢買！”
　　“哎，哎，你聽我說，把門開開……”
　　“不開，你回去吧！”
　　“哎，虞岍……”

　　南瑛剛吃過晚飯，走過士兵的操練方場，就看見前面在喧嘩。
　　“怎麼回事？”他朝人群走去，
　　“是士兵打架了。”一個瑞州師士兵見是南瑛，急忙給他讓道。
　　“打架了？”南瑛皺起眉頭。“為什麼事情打起來？”
　　“——是我們瑞州師和禁軍左軍的士兵。”
　　南瑛苦笑起來。不用再多加解釋了。撥開人群，兩個鬥毆的士兵已經被人按住，尤在一臉憤怒地不停朝著彼此叫嚷。
　　“為何在此喧嘩？”南瑛皺著眉頭看著兩個鼻青臉腫、衣服淩亂不堪的士兵。“誰先動手的？”
　　看見南瑛出現，穿著瑞州師服色的士兵立刻露出受了委屈的神色，大聲說：“師帥，先動手的是我，您怎麼責罰我都行，但這個禁軍的傢夥太過份了！他滿嘴都是對我們將軍的污衊之詞，我忍不住了才……”
　　“什麼污衊！”禁軍的士兵看見南瑛，絲毫也沒有收斂的意思，嗓門反而更大了：“你自己問問你的好將軍！我們將軍把他當兄弟看，他倒先賣友求榮！投靠冢宰串通起來陷害我們將軍，現在他自己倒好，得寵了，高升了，連我們左軍都歸他管了！！我說他是勢利小人，哪裡有錯？！”
　　他這一吼，旁邊本來是勸架的瑞州師和左軍群情激蕩，雙方再次你一言我一句地吵起來，有人開始動手推攮，眼看就要變成群毆的場面。南瑛大聲喊了好幾次，但雙方的情緒都很激動，幾乎沒有人聽他說話。
　　“都夠了。”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聲音不高，卻瞬間壓過了全場的混亂。人群都靜了下來，看著那個黑褐色長髮的青年走進人圈。
　　阿選。
　　他平靜地看了看兩個罪魁禍首。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先前嗓門很大理直氣壯的禁軍士兵，此刻卻突然覺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押下去，各打五十軍棍，兩個人都一個月禁閉。”阿選語氣平淡地說。沉默下來的士兵們去拉那兩個倒楣鬼。
　　“將軍！”南瑛張了張嘴，鬥毆和辱罵上司都是違反軍紀的，按理左軍的士兵應該受的責罰更重才對。
　　阿選看了南瑛一眼，南瑛就把話給咽下去了。
　　“一會到我府中來一下。”阿選轉身就走。士兵三三兩兩散去了。
　　一進家門中，阿選就把剛剛那幅上司的威嚴表情扔掉了，他苦笑著轉身看一臉氣惱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的南瑛。
　　“怎麼，你也有意見啊！”
　　“沒有意見才奇怪呢！”南瑛想大喊。“您真該去看看，自從左軍同歸您管轄，我們瑞州師的人都快成受氣包了！左軍那些蠢貨和呆子，以為您是真的和驍宗鬧翻投到冢宰那邊去了，整天咬牙切齒地恨不得吃掉我們，一起訓練的時候想方設法地使壞搗亂，還三天兩頭地來瑞州師挑釁滋事！今天我看那兄弟也是忍無可忍了才……”
　　“你想在驍宗回來之前讓左軍先集體謀\反把鴻基鬧個底朝天嗎？”阿選疲倦地嘆了口氣，“我如果區別對待，那豈不是讓左軍找到了再鬧事的藉口？他們正求之不得呢。”
　　“可是……”
　　“行啦，跟嚴趙說一聲，叫他好好約束管教部下就是。”
　　“嚴趙也不知道真相啊！您又不是沒看見他看您時那神氣，好像真的是將軍你把驍宗趕回家似的。就算您向他下令，他多半也不會聽。”
　　“我又有什麼辦法？”阿選苦笑：“左軍的人，歷來都是只知道乍將軍，不知道大司馬、冢宰、台甫，搞不好連主上都不知道。算了，你想想，如果當初留下來的是我，瑞州師多半也非要這樣找驍宗和左軍的麻煩的。”
　　南瑛氣惱地看著阿選。
　　“您心地還真寬大。無論怎麼說，實際留下來挑這個擔子的人到底還是你而不是乍將軍啊！”
　　阿選只是苦笑了一下。
　　“行了，南瑛，多說無益。……”

　　送走了心懷不滿的部下，阿選看著窗外剛剛降下的夜色。
　　不，自己一定能在驍宗回來之前控制住情況的。
　　當初和驍宗商議計策的時候，是他主動要求擔任留下來一方的，這點其他人都不知道。不僅僅是由於驍宗發難鬧事看起來比較合情理，阿選他自己心中也有其他的考慮。
　　南瑛覺得自己被驍宗手下誤解，是受了委屈，那根本不能算什麼。
　　重要的是要留在國都裏。
　　何況左軍對自己的不滿也並不是沒有好處，冢宰謖頃這次看來是真的有點摸不清自己的底細了，上次邀請自己去府中赴宴，這幾天又三天兩頭派人過來旁敲側擊地打探口風。距離目的不遠了。
　　阿選笑了笑，但隨即又疲憊地嘆口氣。雖然這樣說，還沒有多長時間，瑞州師和左軍的矛盾就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他和驍宗這次真是走了險棋。而且泰王又把左軍指派給自己暫管，更是火上澆油，只要瑞州師和左軍還在一處，今天這樣的糾紛就會不斷發生，而且肯定會陞級。說自己不頭疼，那是假的。
　　……不。
　　阿選苦笑著想。搞不好，主上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現在自己幾乎根本無法分心了，說是被拖在了鴻基也不算為過。不明真相的左軍眾目睽睽，自己有什麼動作，也逃不過別人的視線吧。
　　主上啊……
　　他復又看向窗外的黑夜。
　　驍宗，你現在在池州吧。不知道你現在進行的如何了呢……

　　突然間，一道青色的光芒掠過夜空。阿選眨眨眼睛，那很像泰麟變身後在天空飛翔的光芒，但顏色不同。
　　那是什麼？鳥嗎？
　　他走到窗口，再仔細看，又是什麼也沒有了。

　　驍宗騎著計都在山崖邊降落下來。
　　山下就是巋餘，這個村子坐落在山坡上，很有些規模，薄暮中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生氣。驍宗拍拍計都的肩背，巨大的騶虞低吼了一聲，領會了主人的意思，轉身自己走進了樹林中。
　　驍宗徒步朝山下走去。一條曲折的山路把村子和山聯接在了一起。式煬山是座大山，連綿起伏，山後環繞著一座大澤，先前驍宗來到的時候已經看見，夕陽的光輝映照在湖水中，看起來異常輝煌，仿佛湖水在熊熊燃燒一般，有種殘酷的美麗。除了妖魔，那個叫做黃帝會的土匪組織也隱藏在這座山的某處。來的時候驍宗查看過地圖，除了已經被毀掉的、山另一邊的堂住，這裡的巋餘，西邊還有個名為豐城的中等市鎮，這三個地方恰好分佈在式煬山周圍、環繞著大澤構成了一個三角形。除此之外，周邊地區人煙都很稀少。
　　看起來雖然近在咫尺，不過走到村前還是花了半個時辰的時間。建築的輪廓慢慢清晰，驍宗卻微微有些驚奇起來。先前以為是裏中建築的房屋和田野，仔細一看，原來都是些破舊的遺跡。先前在山上看到房屋的規模，還以為是個大村子，走近才發現真正的村子不過龜縮在廢墟的一角。大概這裡原來是個城鎮吧！戴國有很多這種地方，什麼地點發現了玉泉，許多人就會蜂擁而至，礦工和商人短期內把礦脈周圍變成繁華的市鎮，而一旦玉泉採掘乾涸，熱鬧的景象也就不復存在，城鎮就此被人們拋棄，只會留下少量的人在原地務農畜牧什麼的。不過，巋餘所在的這個鎮子原來規模似乎特別大，幾乎快趕上小型城市了。小型的菜園和田地就散佈在街道和房基的廢墟上，這個村似乎也沒有廬家，人們都集中在裏中了。
　　已經是傍晚時分。按戴國人的風俗，這段時間剛吃完飯，人們都會在自家門口站著，敞著窗子，扎堆聊天、喝酒、下下棋什麼的，可是這個村中卻靜悄悄的，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加上分佈在村子前面的遺跡，要不是有幾家人家冒出炊煙，狗在低聲吠叫，驍宗幾乎要以為自己又走進一個死村堂住了。
　　試探性地，他走上一家人門口的臺階，敲起了門。
　　沒有人來開門。屋內傳來了一個警惕的女人聲音：“誰？”
　　“我是到豐城去辦事路過的，今晚趕路看來是來不及了，請問能在貴處借宿一晚嗎？”驍宗提高聲音問。
　　木門上突然開了一個小窗，一雙懷疑的眼睛飛快地掃了驍宗一眼，之後小窗又飛快地關上了。
　　“你去其他地方吧！我家沒有借宿的地方。”
　　真不像是戴國人的作風啊……這本來是個你無論在哪裡豪爽的人們都會把你當家裏人款待的國度。驍宗苦笑著轉身離開。再去了其他幾個人家，得到的也是同樣的回答。驍宗想起了那天遇見的老僧弘法，被最後一家人回絕的時候，他改了說法，問：“我來找弘法有些事，他住在哪裡？”
　　靜默。之後裏面傳來冷漠的回答：“村口，祠堂旁邊。”
　　驍宗走到村口。所謂的祠堂前面就已經是廢墟，已經破敗不堪，旁邊的小小建築上下兩截墻的顏色都不一樣，顯然是直接在過去的遺跡上建築起來的。驍宗敲了敲門，吱呀一聲，這次總算有人來開門了。門裏站著一個少年，穿著和弘法一樣的褐色袍子，也是光頭，“有何貴幹？”他問。打量著驍宗的眼神也很警醒，不過神色中倒有種年齡之上的冷靜。
　　“弘法在嗎？”
　　“你找我師傅？”少年看著驍宗，“我不認識你。”
　　“你是他徒弟？”驍宗說，“我和你師傅有一面之緣，現在有些事情想向他請教。”
　　“師傅不在。”光頭的少年語調冷冷地說，“他在村頭應定先生家裏。一直向前走，左拐第三家。你去那裏找他吧。”
　　一聲，門又關上了。驍宗苦笑了一下，轉身走去。
　　依照那少年的話，驍宗沿著村中的路一直向前走，左拐到了第三家人家門口，敲起了門。
　　“誰呀？”門裏有人問道。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
　　“我是從鄉城來的，想找弘法，他在嗎？”
　　門裏響起了衣物摩擦的聲音，似乎是裙子。又是那個年輕的女聲：“他在，你等一下，我來開門。”
　　聲音逐漸接近，裏面的人走到了門邊。吱呀一聲，門開了。
　　年輕的女子抬起頭，驍宗突然看到一雙仿佛燒過的琉璃般天青色的大眼睛。

　　分明還是夏天的傍晚，他卻覺得小雪正細細密密地飄下來，落在自己肩頭上。一瞬間，時間回到了幾十年前飄著雪的初冬，自己又變回了那個伸著手站在裏家門口的少年，呆愣愣地看著門裏的少女。

　　“……虞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