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漩涡》拾月初酒

9、第八章

　　第八章

　　莫雨怀疑地看着穆玄英。
　　穆玄英心虚地别过头。
　　虽是心虚，他手里还牢牢抓着缰绳，嘴硬道：“我也曾见过盟内诸兄弟驾驶马车，并不难……”
　　“见，过，”莫雨重复了一遍，冷淡声道，“也就是说，你根本就不会。”
　　明摆着是瞧不起。
　　穆玄英嘴一撇，偷偷看了眼正坐在身边的少年。

　　要不是午阳岗驿站唯二的俩车夫一个回乡探亲，一个去了长安，他也不用赶鸭子上架自己来赶车。也想过租两匹马，可惜在这当口，驿站里没有马贩，况且这时候的莫雨恐怕还未习骑术。
　　对啊！他都没嘲笑莫雨不会骑马，莫雨还来讽刺他不懂赶车。穆玄英有点不平衡，他居然被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嘲讽了。
　　他又偷眼去瞧，只见少年面色凝重，抱着手臂，目光不偏不倚地直视前方。
　　罢了罢了。穆玄英自我安慰道，我是大人，不能跟个小孩子计较。

　　“看路。”莫雨突然出声。
　　穆玄英立即正襟危坐，看了眼前头。亏得莫雨及时提醒，他险些走岔了路。他当下及时拨了下马缰拉回正途，吁出一口气。
　　奇怪，莫雨怎么知道他正在看他。
　　“嗤——”
　　耳边传来好似嗤笑的声音，穆玄英头扭过去，却没在少年脸上看到笑容。
　　许是听错了吧，他转回头。
　　“傻。”

　　一个字落在耳里，清楚非常。
　　是可忍孰不可忍，傻毛毛三字从小叫到大，二十五岁那个没脸没皮的先不提，连十五岁的这位都敢说他傻，真当浩气盟少盟主好欺负？
　　穆玄英在心里朝小莫雨扮了个鬼脸，眼珠一转，清咳了下嗓子，道，“其实，我跟你差不多。”
　　莫雨斜目而视，将他从头到脚扫了几个来回。意思十分明显，哪里差不多？
　　“我也是来找人的。”穆玄英尾音一停，咯噔了下。
　　“与我何干。”莫雨丝毫不给他面子。
　　这蓝衣人忽地出现在他眼前，虽说是救他脱了险，也依然是个陌生人。莫雨本就不习惯同人亲近，既然是陌生人，又何必老摆着副套近乎的讨好表情，还自作主张硬跟着他。
　　说白了，这人要找什么人，跟他有关系么？
　　听见莫雨的话，穆玄英眼一眨，道：“我来找一个疯子。”
　　莫雨眼睫一抬，瞪向穆玄英，却见对方突然笑了起来，还笑得很开心，好像占了莫大的便宜一般。
　　他哪知道穆玄英就此一散胸中郁结，再去面对他仍是拒人千里的神情，也不觉得太难受了。

　　这厢，穆玄英正整理着思绪，手腕一紧。竟是莫雨抓上来用力一拽，使得他手心握着的缰绳带着马头一偏，车身晃了下。
　　“怎么了？”他问时，莫雨已收回了手，恢复抱着手臂的坐姿。
　　“你刚才差点撞上一头野猪，”莫雨呵道，“并不难？”
　　穆玄英脸一僵。
　　果然，跟莫雨在一起，不管是成年还是少年，都不能有片刻放松。可是野猪要跑到路上来，难道是他能控制的？
　　“前头不远就是驿站，过了这里便能入洛阳。”穆玄英想把话题岔开，怎料莫雨还有得说。
　　“幸好是猪，要是人的话……”莫雨嘲笑的话还未完，马车突地一歪，震动了下。
　　紧接着，两匹马以蹄划磨着地面，自行停下了。

　　车上的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同样的问题：不会吧……
　　还没等他们下马车看个究竟，一声尖叫凭空响起，“琪霏！”
　　还真是撞到了人。

　　驿站旁的女子跑将过来，至马车旁搀扶起一名纤瘦的白衣女子，焦急地喊了好几声。
　　穆玄英早跳下马车，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他眼见被撞倒的女子手背上明显是和地面摩擦出的血痕，更生愧疚，连声道歉，“都是我的错，请问附近可有郎中？”
　　搀扶者抬起头，原来是个年轻的妇人，她回道：“不妨，我看过了，琪霏身上只有擦伤。”
　　穆玄英脸色业已发白，听她这么一说，才晃过神，“那也要看郎中，人在哪里，我用马车载她去。”
　　妇人凑近女子耳旁说了句话，又将耳朵递到她唇边听了会儿，转头道：“不碍事，琪霏也有错。自打那件事后……她一直神思恍惚，没注意到郎君赶车过来。不过，郎君的车能送她回去也好，天也晚了，再在外头转也不安全。”

　　莫雨将一切收在眼底，始终没出声。是穆玄英闯下的祸，他可没打算帮腔。这时听见事情解决，穆玄英得送那女子回去。注意力一分，怎可能看得住他，莫雨又动起了开溜的心思。
　　他悄没声息地下了马车，将身慢慢移向车身一边。短短片刻，他已把周围环境环视一遭，只要穆玄英不发现，他一定能跑得脱。
　　“琪霏家就住在平顶村，离这不远，我跟过去照料她吧。”妇人的声音传来，“看样子郎君是去洛阳，这时辰怕是来不及了，何不也去村里借个宿？”
　　“我是要送一位朋友去洛阳，有劳了。”穆玄英已镇定许多，熟料眼眸一转，惊慌又起。

　　原本该坐在车头的莫雨，不知何时，竟已不见了。

　　***

　　莫雨哧溜滑下一道坡，踩住一方突起，借着地势掩住身形。
　　他觑见下方更陡，沿这路下去定会发出不小声响，但若不下去，迟早会被穆玄英发觉。一时不上不下，好生烦躁。
　　上头霎时响起慌乱脚步声，似是在原地踱步徘徊。
　　没一会儿，马蹄点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代替了脚步声。渐渐地，音量减弱，应该是远去了。
　　想来那人是送那两人去平顶村，并没有留下来寻他。这才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何必要跟在他身边，看他的脸色。

　　莫雨垂下头，盯着眼前砂砾地，而后视线缓缓移动着，越过白沙浅滩，与一片宽广湖面相接。
　　天色已暮，霞映红枫，湖面潋滟出金红交错，颜色炫目，刺得莫雨瞳仁一缩。
　　恰在此时，一道凌厉剑光划过他身侧！
　　“小心！”

　　莫雨下意识侧身一避，眼角余光已见着那骇人物事。剑光过后，现出一只被一分为二的巨毒蜘蛛，足足有一尺来宽，通体发红透亮，离他仅仅半尺的距离。
　　要是被这东西叮一口，他还能有命在么。
　　莫雨怔怔地看着蜘蛛死尸移不开眼，手臂上却多了只手，一把拽过。
　　穆玄英正站在眼前，一脸的惊魂未定。

　　他一手提剑，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莫雨，力道大得让莫雨皮肉都发疼。
　　他问道，“你怎么样……”
　　莫雨侧过脸，看向手臂上那只手。
　　穆玄英随着他看过去，猛地想起莫雨不喜自己接触，连忙放开了手。怎知手刚一离开，心又开始紧张，他旋即矮下身，把自己放到和莫雨同样的高度，打算好好开口。

　　莫雨手臂一空，好不郁闷，这回他是跑不掉了。
　　他眼一动，发现穆玄英的动作，不知怎的，被激起一股怒气，“站直了说话！”
　　老是弯腰是想说明什么，炫耀比他高大吗？
　　穆玄英一个激灵，直起身，呼吸了一大口气，小心翼翼道：“我把马车借给她们了，约好了到平顶村里碰面，我们……走吧？”
　　说到末尾，已是近乎恳求的语气。
　　莫雨当然听得懂，他眉一皱，直视穆玄英的脸。
　　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莫名的，莫雨居然从这双眼里看出了几分倍觉熟悉的委屈。
　　当下他眉皱得更紧。
　　为何这人的委屈眼光，竟叫他有些硬不下心肠。明明是不曾见过的人，无端的面善感又是从何而来？
　　他心下沉吟，面上却状若自然地道，“我还没问过呢，你是谁？”

　　***

　　莫雨蹲下身，反手拍向后背，“上来。”
　　他态度十分自然，毛毛却是不好意思了。许是之前莫雨一路抱着他的缘故，两人都没察觉到他脚上掉了只鞋子。直到他们到达长安城口下了马车，毛毛脚踩上地，才知道不对劲。
　　莫雨见他不动，低头一看，暗怪自己粗心。当下走到毛毛面前，一转身，背对着半蹲在地，脸一侧看向肩后。
　　毛毛正愣愣地看着他，有点傻乎乎的样子和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有那么一瞬间，莫雨似乎回到了过去，和那个十五岁的自己心思融合。他这才想起另一个少年来。少年比他年轻了十岁，衣衫破烂，神色阴冷，不相信任何人，只肯对毛毛亲近。
　　那少年，也叫莫雨。
　　便是一场梦也好。傻毛毛，我可找到你了。
　　他反手拍了拍后背，轻声道：“上来。”
　　等了许久，不见毛毛动作。他脚发麻，背发酸，正要返过身去看究竟，背部突地一沉。
　　一双细瘦的胳膊伸过他双肩，小心地搂住他。
　　毛毛下巴搁上莫雨肩头，尚显青嫩的嗓音道，“大哥哥，要是你背不动了就把我放下，我自己能走。”
　　莫雨嘴角一勾，双手撑住背后的人，稳稳地站起身，“放心，再来一个你，我也背得动。”
　　别说是小毛毛，就是大的那位，他也是想背就能背……
　　突然间，他脑中涌现出一段记忆。

　　那次，穆玄英几乎是跳到他背上的。
　　多亏老子下盘功夫稳啊……莫雨险些吐血，仗着功夫深及时稳住身形，不至丢脸趴地。
　　穆玄英搂住他脖子的两只手还不安分，拉成个圈，垂在莫雨的胸前晃悠。
　　这人动作轻松，语气也轻快，清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莫大侠，别来无恙？
　　就算没打算生气，也让这莫大侠三字给憋出火来。
　　莫雨手向后伸去拍他脑袋，想要教训一下。谁知正好摸到了穆玄英的脸，掌心和面颊一碰，身子一僵。
　　手在那温热脸颊上停了片刻，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穆少侠，别来无恙四个字，可不是对素不相识的人说的。
　　哎呀~
　　耳边传来拖得长长的七扭八扭的嗓音，在莫雨的心上牵出条曲挺纵横的丝线。
　　小声音扭得还挺甜。
　　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莫雨仿佛挨了雷劈。
　　莫雨哥哥，不要小气嘛，毛毛最喜欢你了！
　　如果你刚才没有放一堆耗子在山口埋伏我，我大概就会信了你。莫雨在心里冷笑。
　　冷不丁，他反应过来，全身都打了个激灵。
　　穆玄英居然喊他莫雨哥哥，还说最喜欢他了？
　　这背上的人，真的是那个穆玄英？
　　莫雨悄悄将手探向背后，抓住背上的人一把揪到身前！
　　……

　　脸被狠狠抓了一道，疼痛感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眼前哪里是那端正清秀的浩气盟少盟主，却是一只肥肥胖胖，面如满月的大黑猫。
　　大黑猫的脸庞正停在距他一拃处，两颗碧绿瞳仁危险地眯成道缝，一只爪子又要扬起……莫雨虎着脸提住肥猫后颈肉向后一拉，从床上爬起，走到窗边，将猫丢了出去。
　　大黑猫愤怒地大叫了一声，喵呜！
　　莫雨捂着火辣辣的腮帮，眯起眼，深吸了一大口气，运气出声：米丽古丽！再放你的猫乱跑！就等着被我下锅炖猫肉！
　　砰地关了窗，他在坐回床上，已是了无睡意。
　　我就说，那小子现在怎么可能再跟我撒娇……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张开后仰，倒进床里。

　　“毛毛，”莫雨倏地出了声，“喜不喜欢大哥哥？”
　　“啊？”少年明显愣了。
　　莫雨话一出口，立时后悔。在毛毛还对他有所防备的时候问这问题，岂不是自讨没趣，真是脑子抽了才下这种烂棋。
　　“我……”这个问题果然把毛毛难住了。
　　莫雨面若平静，背着个人也脚步稳健，耳朵已竖得高高的。哪怕是不好听的答案，也想听上一听。
　　“大哥哥，对我很好……”像是先把每一个字都在嘴里含过一遍，毛毛说得很慢。
　　“行了。”莫雨心头忽地一乱，出声打断。
　　他问的时机不对，问的对象不对，纵得个答案又如何。
　　毛毛静静地伏在他背上，少间，又道，“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莫雨没把他放下，也没再说句话。

　　毛毛坐在高背椅上，另一只鞋也被店家拿去，方便比个大小。他好奇地左看右看，赤着的两只脚有些无聊，一晃一晃。
　　直到莫雨站在他面前，挡住自屋门外透进的光芒，他才捡起注意力。
　　莫雨说：“大哥哥有事要办，等会来接你。”说罢转头对店家打了声招呼，便是转身要走。
　　长长的白衣衣尾在毛毛眼前一扫，没来由地让他心慌，下意识地伸手去揪住。
　　莫雨被拉住，又回过身来，看着少年牵着衣摆的手，面无表情的脸陡然一松，眼里也带上些暖意。
　　他道：“我很快就回来。”
　　毛毛仰起脸看他。
　　在莫雨视野里，少年显然还未脱稚气，眉叶细长，眼若曜岩，眼神澄澈如镜。
　　对着这双眼睛，莫雨泛起股柔软的情绪。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布娃娃，放在毛毛的膝盖上，“在我回来之前，就让它陪你。”
　　毛毛盯着布娃娃，眼睛慢慢睁大了，“这……”这布娃娃，和他儿时贴身不离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
　　他放开了莫雨衣摆，拿起布娃娃看了又看。
　　莫雨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毛毛的样子又同他眷念的过去重合了。

　　他来到十年前的世界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毛毛。这等神乎其神的事情，说出去有谁会相信。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如身在梦中，不敢置信。
　　疯道人对他道，穆少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莫雨便没有半点犹豫地跟着去。
　　如今毛毛已在他身边，穆玄英又在哪里？

　　莫雨注视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一时心涛如捣，如烟浩茫。
　　他素来快意随性，在穷山恶水的险地恶人谷亦是纵横无忌，而对这不过十岁的少年，却生出无限忐忑，几乎步步摇曳。
　　别忘了，他可是莫问森罗惊风雨的恶人谷少谷主，对付一个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莫雨眸光一动，道，“毛毛，就当我方才没有问过。”
　　毛毛讶异地看向他，等明白过来莫雨话的意思，脸上一滞。
　　莫雨唇角一扬，带着点止不住的恶意，“换一个人，你喜不喜欢你的莫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