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漩涡》拾月初酒

5、第四章

　　第四章

　　穆玄英偷偷掀开一丝眼缝，朝外看去——二尺开外，莫雨坐在地上，背倚着树，头垂着，显然还没醒。
　　他暗自舒了口气，安心闭上眼睛打坐调息。
　　幸好这时候的莫雨不过十五岁年纪，武学也只有从空冥决上得来的那点毛皮，要打晕他还真不费功夫。要是放在十年以后……穆玄英眉心一皱。
　　十年后的莫雨，当然和他交过手。
　　一个是恶人谷的莫问森罗，一个是浩气盟的天然劲节，要是没交过手才奇怪。
　　至于胜负结果，穆少侠认为，那不是目前他该思考的重点。

　　重点是什么呢，如果说张桂芝告诉他现今是天宝五年时，他尚且半信半疑，眼下见了活生生的小莫雨，再怎么觉得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
　　看来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将他推下山崖，就是要把他送来十年以前。至于目的，观她当时言语，一定与此时的莫雨有关。
　　思及此，他霍然睁开眼。
　　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
　　显而易见，坐在树下的莫雨已然醒来。

　　穆玄英僵硬的脸上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只是达到了脸皮一抽的效果。
　　莫雨哥哥……好久不见。
　　这句话在他心头刚冒了个尖，就被狠狠地往下按住，没把它说出口。
　　到了这时候，他尚且不清楚他为何会在这里，话怎敢直说。他只知道这个世界里有着刚刚变成孤身一人的莫雨和才跳下悬崖的毛毛，他们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假如他是毛毛，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那四个字喊出来。
　　但他是穆玄英，这个世界并不属于穆玄英，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穆玄英的位置。
　　他不能告诉此时的莫雨他是谁，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
　　不可直言，缘于他来得蹊跷，亦不知何时离去。

　　莫雨当然不会知道他脑子里转过这么多复杂的心思。少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站起身，抬起脚，走过他的身边……看方向，竟是悬崖。
　　穆玄英一下子跳起来，拉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发起颤，“你，你别……”
　　少年顿住脚，面色阴沉地看了眼穆玄英停在他手臂上的手。
　　穆玄英立刻将手背到身后，却还眼巴巴地盯着莫雨，不敢放松警觉。
　　他想莫雨该不会是想要跳下去吧，当年没有傻乎乎地跟着跳，可别到这一回却突然发了神经。

　　***

　　他救下的人是毛毛。

　　莫雨还没来得及为这个认知感到喜悦，毛毛就在他面前吐了血。像这种见面礼，莫雨一点都不想要。
　　他的手飞快扣上毛毛手腕，还好，代表生命力的脉搏依旧平稳跳动着，他稍许安下心来。
　　怎么会突然吐血，不是已经接住了么。
　　莫雨眉头锁着，努力回忆着……当年，他们带着空冥决逃出稻香村，一路上备受欺凌，饱尝人情冷暖。百般无奈之下，他二人开始偷偷研习空冥决上的武功，可无头苍蝇一般地瞎练，能得什么益处，反而易导致走火入魔。
　　也是因了不小心露出身上的空冥决，激浪庄那些歹人才会将他们逼上了紫源山。那时，毛毛毅然跳下山崖，只怕在跳崖之前已是急怒攻心，又兼坠落之时惊惧交加，五脏六腑哪能承受得住如此强烈的冲击。
　　即便是成年人，经此重大变故也难免遭受影响，遑论一个才不过十岁的小小少年。

　　眼下，毛毛虽吐了血，人倒没昏过去。只见他胸脯剧烈起伏了数下之后，脸又转过来，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愣愣地对着莫雨，嘴唇微张又合，没道出只字片语。
　　莫雨心知他应是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清醒意识，也没开口，视线不躲不避的，任毛毛看个够。
　　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毛毛睫毛眨了数下，嘴唇开了又闭，断断续续道：“你，你是……”
　　乍一听到这个声音，莫雨眸光一凝。
　　这声音他的记忆里还有印象，声音的主人说过最多的四个字就是，莫，雨，哥，哥。
　　后来声音渐渐成熟，少年长成大人。慢慢的，这四个字能听见的次数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莫大侠，莫少谷主，甚至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莫雨。
　　人明明没有变，还是那个人，从十年以前到十年以后。可惜从前一直萦绕耳边，叫得次数太多，有时都让他嫌烦的莫雨哥哥，却成了罕有一闻的称呼。

　　莫雨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绵长，他缓缓道：“我是救了你的人。”
　　毛毛微微歪了歪头，打量着。莫雨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圈住他的肩膀，支撑着他的重量，那是极为爱惜的姿势。
　　他渐渐相信，确实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毛毛绝对是个好孩子。
　　所以他眨了眨眼，点点头,十分乖巧道：“谢谢你，叔叔。”
　　这回，轮到莫雨胸中一堵，几欲呕红。

　　***

　　“帮我一个忙。”

　　穆玄英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忙不迭道：“好。”
　　他答应得直接干脆，也不想想莫雨会要他帮什么忙。
　　莫雨站在他身边，视线飘得很远，“你去崖下，把我的兄弟……”他停下话，敛目狠狠地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好好收敛。”
　　能接到自己为自己收敛这般玄幻的任务，估计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
　　人只要不是哑巴，理应就有说话的能力。奇怪的是，有时候，人明明心里头想得很清楚要说什么，明明有很多话想倾诉，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玄英现在就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情况。

　　——你别难过，毛毛没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毛毛啊！
　　——……呵，你骗谁呢。
　　这种对话，真是不用想都知道结果。

　　见他迟迟没动弹，莫雨愈发冷淡，“你若不愿，我不勉强。”
　　“我不是不愿意……”莫雨的态度越冷，穆玄英越是紧张，也不知为何，蓦地脱口而出：“要不，我们一起去！”
　　这句一落，莫雨明显震了一下，第一次正式地转过头来，视线正正对上了穆玄英的脸。
　　如果期待他能从穆玄英的容貌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也太高估一个十五岁的刚刚丧偶，哦不，刚刚失去至亲兄弟的小朋友。

　　对于他探究的目光，穆玄英没在意，他满心都在想如何让莫雨尽快知道毛毛还活着。
　　目下时辰，想来浩气盟的人已经将毛毛救走。只要莫雨愿意去崖下，亲眼看到并没有毛毛的尸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即使隔着段距离，也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此时的悲恸。

　　穆玄英以为，悬崖底下有什么，没人会比自己更清楚。
　　等他真正知道那时那刻在紫源潭中所发生的一切，又过了许久许久。

　　***

　　“我不是你叔叔。”莫雨脸很黑。
　　一起长大的平辈小伙伴平白把他抬高了一个辈分，这事放到谁身上心情能好？虽说是占了个便宜，可惜这种便宜，压根不是他想要的。
　　他完全没去想，十岁的不知情的毛毛喊已经二十五岁高龄的他一声叔叔，从年龄上来说，并无不妥之处。
　　在他脑中倏然出现的，是一身蓝衣的穆玄英。
　　穆玄英骑着马一颠一颠地走着，脑后的马尾一晃一晃，停马驻身，微微一笑，眉清目秀，看得人心神荡漾……
　　然后道了一声，叔叔早——
　　……这种想象让莫雨整个人都不太好。
　　叔叔这种称呼，还是留给谢渊那老头吧。像莫雨哥哥这样年轻倜傥的英俊人物，怎么能过早接受欧吉桑的待遇，绝对不能。

　　虽是受了打击，他也知道当前景况不是教育小孩的好时机。毛毛的身体究竟如何，得找位郎中仔细看看才是要紧。
　　当机立断，他将人打横抱进臂弯，怀里立时传来软软惊呼。
　　轻，实在是轻。
　　早已成年的莫雨抱起小毛毛轻松得很，毫不费力。哪像当年他背着毛毛出稻香村，一路跌跌撞撞，恨不得能快点长大，好有足够的力气去多扛下一个人的分量。
　　等他终于能做到了，却再没有人勾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将整个人都全心信赖地交给他了。

　　“叫大哥哥吧，”莫雨低下头，对着毛毛惊讶的面孔，露出自认平生最和善的笑容，“听话，哥哥带你去看郎中。”
　　或许是哥哥两个字起了刺激作用，毛毛下意识地揪住莫雨白色外衣，喃喃道：“莫雨哥哥……”
　　暌违已久，莫雨哥哥。

　　莫雨快速地将脸转到另一边，好不会被毛毛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他抱紧了怀里的身躯，迈开脚步，朝着午阳岗的方向越走越快。
　　他无心其他，完全没注意到就在自己将毛毛猛地抱起来的当口，从少年脚上掉下了一只鞋子。

　　在他们走后，鞋子孤零零地躺在水洼里，直到有一只手慢慢地垂下，将它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