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毛 漩涡》拾月初酒

2、第一章

　　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前，有对年轻夫妇，他们十分恩爱，人人称羡。不料有一天，娘子出门采草药，被一只毒蝎子咬了一口，当即毙命。正在打猎的相公忽然心神不宁，丢下布置了一半的陷阱跑去找自家娘子，可以想见，当他看见心爱的娘子倒在地上，该有多悲痛……”
　　“道长，我可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莫雨冷冷打断。
　　他的对面坐了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道人。
　　道人腰间挂了个装酒的葫芦，道袍破烂，发须雪白，看不出有多少岁。
　　听见莫雨这么说，道人捋了捋白胡子，嘿嘿一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耐性了。”
　　莫雨哼了声，“现在的世道，疯子都能在外头乱跑。”
　　道人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赞叹道：“像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莫雨沉下脸，“你要喝酒，我请你喝。你嫌脚痛，我送你马。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齐说了，别拐弯抹角。”
　　放在一个时辰之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坐在午阳岗驿站，和一个疯道人攀谈起来。

　　莫雨赶到午阳岗这日，恰是穆玄英失踪第三天。
　　他一到驿站便四处打听，是否有人曾见过一位毛氅蓝衫，马尾高辫的俊秀年轻人。
　　驿站喂马的杂役告诉莫雨，他问的那位小郎君确实来过，只是坐下没一会儿便同位白衣女子走了，看方向是往紫源山上去的，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他问遍了驿站的每一个人，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那位白衣女子纱帽遮面，无人见过她相貌，也就无从得知她身份。
　　莫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能这样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手段可见一斑，只怕是专门冲着穆玄英来的。而对穆玄英下手，等于对上整个浩气盟。对方既然敢冒此风险，定不会轻易放人。
　　为今之计，只有先走一趟紫源山，去穆玄英最后出现的地方查探一番。
　　他心里想着，一拨马头，正要上山，耳边倏而传来一句话。
　　“这位少侠，你在找的人，是不是姓穆？”

　　若不是因了这句话，他怎么会按捺住满心的焦躁，坐在这里请一个疯道人喝酒。
　　“莫急莫急，急也无用，”疯道人嘟囔着，拔下葫芦口上的盖子递给小二，“劳烦再给我灌满，要挑最陈的。”
　　“前辈，”莫雨压低了声音，“你真的知道他在哪？”
　　疯道人差点把葫芦丢到地上，“方才还叫我疯子，现在叫起前辈，你对那小子还真有情义。”
　　“前辈要是不想告诉我他的下落，就不会拦下我，”莫雨定定地看着他，“不论如何，他我是找定了。”
　　“不论如何？”疯道人端正了面孔，“说得轻巧，不定他已经到了个你压根去不了的地方。”
　　“要真有这种地方，我倒想见识一下。”莫雨立刻回道。

　　什么叫去不了的地方？穷山恶水的恶人谷他都呆了这么多年，还有哪里不敢去？
　　他决心要去的话，又有什么人拦得住？
　　“穆玄英。”疯道人忽而吐出个名字来。
　　只不过轻飘飘三个字，落入莫雨耳里，让他心脏蓦地一缩。
　　他等着听那疯道人继续往下说，对方却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嗝。
　　好不容易等到道人再开口，又卖起了关子。

　　“相公眼见娘子的身体变得冰冷，已知回天乏术。他抱着娘子去了山神庙跪了三天三夜，发誓只要能让她活过来，回到他身边，他愿意做任何事。第三天夜里，山神在他梦中显灵，告诉他，他娘子的魂已经去了地府，想要复活，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下地府去把娘子的魂带回来。山神警告他，一旦找到娘子，必须赶快沿路返回，一路上千万不可回头。否则就会被抓进地府深处，再也走不出去。”
　　疯道人讲起了先前的故事，听着听着，莫雨皱起眉。
　　这道人看似疯癫，吐字清楚得很，他主动找上了莫雨，是敌是友暂时还看不出。但能肯定的是，他知道莫雨在找穆玄英，单此一点，莫雨就不能放过。
　　他要装疯卖傻讲故事，便听他讲完罢了。

　　“相公按着山神的交代，找到了地府的入口。他一进去就被一团发着绿光的鬼火包围住，耳边全是阴恻凄切的鬼哭。他毫无畏惧，朝着山神说的方向不停地走，直到他走到一条黑色的河流旁，森森白骨变成的树下，正坐着他的娘子。夫妻好不容易重聚，抱头痛哭。相公拉着娘子的手，沿着来路要带她回家。他对娘子说，回去的路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
　　起先，莫雨以为疯道人是故意岔开话题，听到此处，他脑中倏然冒出了个念头。
　　这不知从何而生的念头，教他不寒而栗。
　　他盯着道人，面色渐渐森冷。

　　“娘子听话地跟着相公走，那团绿色的鬼火还围着他们。眼看着要走到来时入口，冷不丁，从他们身后传来个声音，喊了个人名。声音喊的，正是娘子的名字，娘子下意识地一回头！绿色鬼火中一瞬间伸出无数枯手紧紧抓住她，将她从相公身边夺走，拖入黑暗里。相公也被一股力量推出地府，再回头时，入口已然消失。就这样，他彻底失去了他的娘子。”
　　道人呷了口酒，悠然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动脑筋，也是白费心思。”
　　桌子一刹那从他眼前飞了出去，撞到树上碎成了几块木片。
　　莫雨还坐在道人对面，一动也不动的，好像毁了桌子的罪魁祸首与他并不相干。
　　疯道人眼皮也不抬，淡淡道：“穆少侠，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闻言，莫雨笑了。

　　要是恶人谷的人在这里，看到莫雨在笑，肯定是立马奔回家关门关窗收衣服，坚决不在莫少谷主眼前出现。
　　疯道人不是恶人谷的人，所以他还悠哉悠哉地坐在原处，抱着他的酒葫芦，自言自语。
　　出人意料的是，莫雨并没有对道人动手。
　　他站起身，一语不发，扭过头径直朝紫源山的方向走了。

　　时已入秋，故地重游。
　　枫华谷之所以叫做枫华谷，自是离不开满目可见的秋枫红叶。
　　莫雨沿着山道前行，时不时总有几片叶子飘落在他近前。
　　晴和秋日理应天高云淡，气爽怡人，眼前又是霜下晓风，烟中雁影，莫雨却没有丁点观景的兴致。
　　疯道人说穆玄英去了另一个世界，换句话说，穆玄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什么情况下才能叫做不在这个世界上？
　　最坏的一种，就像那个被毒蝎咬了一口的娘子。
　　难怪说是他到不了的地方。

　　离悬崖还有一尺距离，莫雨停下脚步。
　　十年以前，他也曾站在这里，身后还有一个毛毛。那时候，毛毛只是毛毛，不是什么穆玄英。
　　谁想得到稻香村里的傻毛毛，如今也成了一方名侠呢，时间过得可真快。
　　可时间过了再久，有些事情终究没办法忘记。就算有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些往事，真正的痛苦，总会在深夜时不停从心底翻涌出来，让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无人知晓莫问森罗惊风雨的恶人谷少谷主，也是会做噩梦的。梦里总是有一个熟悉到令人痛恨的场景，有少时的他和另一个少年的身影。
　　要是只有他和他多好，也就不叫噩梦了。
　　“空冥决就在我手里，你们想要就来拿吧！”
　　说完这句话，他身后的少年转身跳下悬崖，连半点犹豫都没有。
　　在梦里，莫雨无数次地想在少年跳崖之前拉住他，脚却被牢牢钉在地上，丝毫也动不了。每一次到了能动的时候，一回身，只看得见少年坠下悬崖的身影。
　　哪怕只有一次，只要有一次他来得及回过身，紧紧抓住少年，让他不能跳下去，也许这个噩梦便能就此终止。

　　疯道人最后絮叨，相公是甘愿冒险，可惜他的娘子不够坚定。可见若要求得圆满，从来不是一人之事。
　　风声过耳，悬崖之上，莫雨再一次笑了起来。
　　傻毛毛虽是傻，却很听莫雨哥哥的话。如果是我叫他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回头，他就绝对不会。
　　所以，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莫雨向前走了一步，纵身跳下悬崖。
　　另一个世界里，原本沉沉昏睡的穆玄英，突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