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声声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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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雷电交加，黑夜，是最厚实的幕布，遮蔽一切罪恶与肮脏。
“你无路可逃了，现在束手就擒还能饶你不死。”瓢泼大雨的密林中，一群甲士紧紧围住一名蒙面人。
蒙面人一身黑衣，轻叩长剑，好整以暇，一丝惧色也无，“跳梁小丑，也敢言勇？”声音嘶哑，听不出男女，“都到齐了？那就送你们上路。”
“刷——刷——刷——”
黑影闪动，呼吸之间，蒙面人的长剑就搭在领头甲士的颈间，此时，领头甲士再拿不出刚才的威风，两股战战，看着所有手下缓缓倒地，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巧蝶穿花。甚至连逃跑都忘了，“你到底是谁？”带着哭腔，领头甲士惊恐至极，却动都不敢动。
领头甲士竟也颇有见识，只一眼便认出这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轻身功夫，巧蝶穿花，大内秘技。
“不重要了。”在领头甲士惊恐的目光下，一绢绣蚕轻轻落在他肩上，透过闪电，泛着妖异的碧色。
“嗬——嗬——嗬——”领头甲士再也发不出声响，眼睁睁看着蒙面人消失在密林中，淡袅如烟。
一切归于平静，大雨落幕，东方渐白，所有的所有，梳妆打扮，粉墨登场。
魏王唐文胜，年三十有六，许是常年领兵在外，虽然堂上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可他这一身彪悍气息，难免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这厮明显浑不在乎，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兵痞一样的习惯，上阵之时如狼似虎，卸甲之后也是如狼似虎，只不过一个是杀敌，一个是享乐，他掌军赏罚有度，军中事宜处理的颇有章法，将士们也都服气。
六月初六，身在边关的唐文胜收到皇帝卧病不起的消息，快马回京，言称边防平靖且思念亲人，故早早回京。不过，只有很少人知道，魏王唐文胜欲谋夺皇位，跟太子一争长短。
伎者的表演自是精彩之极，可唐文胜却是眉头紧锁，昨夜王府进了飞贼，贼人一身黑衣，手里提着唐文胜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暗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黑衣人一剑杀人，从容退走，王府一队甲卫追了出去，可是一夜过去，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唐文胜故此心绪不宁。
“王爷。”王府侍卫队长郑义急步上堂，神情紧张，“京郊密林里找到了咱们的人，不过……”郑义心里忐忑，嘴上小心翼翼，却让唐文胜着急了一把。
“到底怎么了，说。”
“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废物。”“啪”唐文胜一掌拍在椅子上，勃然大怒，“那贼人呢？”
“跑了。”
“滚出去。”唐文胜大袖一挥，喝退伎者，转而又向郑义道：“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是碧蚕。”郑义十分肯定，“昨夜碧蚕始一现身王府，咱们都没认出来，要不然几位客卿也会追出去，就不至于折了这么多弟兄。”说到这，郑义颇为懊恼，“碧蚕精通易容，每次要不是他自己留下线索，属下连影都摸不到，今天早上，又是在弟兄们尸体上发现了碧蚕。”郑义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绢。
“又是碧蚕！妈的，自打回京之后，这个碧蚕多次坏我好事，一个月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杀了他。”唐文胜回京当晚便遭到黑衣人刺杀，亏了身边护卫悍不畏死，府内高手及时赶到，才没能让人得逞。黑衣人临了故意留下一方绣绢，绣绢上是一只绿莹莹的幼蚕。自此以后，王府上下都称此人为“碧蚕”。
“王爷。属下同王府几位客卿也曾多次搜查。可是却不曾找到碧蚕的任何蛛丝马迹。就连昨晚，还是碧蚕自己故意泄露行藏。”郑义也是十分无奈，身为侍卫队长，整日提心吊胆，王府几名客卿孤傲非常，以不能离开王爷身边为由，不肯帮他查找线索，军旅之人对江湖之事本来就是陌生，又无人帮衬，那就更无从下手。郑义略一沉吟，说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人？”
“这倒有可能。”唐文胜本来一早就怀疑碧蚕是太子的人，可是自己这位二弟素有贤名，他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可如今看来，京城之内能把一个人藏的这么深，甚至连自己都找不到，看来也只有太子了。
有句话叫做‘说曹操，曹操到。’主仆两人还在低头沉思，却忽然听到院里一声长笑。
“哈哈哈，弟弟来访，不会扰了大哥清净吧？”太子龙行虎步，拾级入室，挥手让随从都退在一旁。
“为兄府上，全是些粗野之人，蒙太子不嫌，蓬荜生辉啊。”听着自己弟弟谈笑自若，唐文胜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来耀武扬威。这念头只要一扎下，便开始生根发芽。回京不久，唐文胜紧锣密鼓筹划夺位，静心安排一只暗子进东宫任职。没想到，一月未过，自己的暗子便被人所杀，还是凶手极其嚣张地在自己面前行凶。而第二天，太子来访魏王府，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唐文胜越想越气，面色渐冷。
太子唐文礼自然不知道自己大哥的想法，但眼看唐文胜面色渐冷，也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只不过，自己来此的目的还未达到，便只能厚着脸皮留下，“大哥府上确实比我那热闹得多。”勉强起了个话头，太子神情渐肃，“大哥，侠以武犯禁。江湖纠葛还是少沾为妙，要不然，只怕麻烦不断。军中之事乃大哥之所长，弟弟就不再多说，父皇的病情太不乐观，以后的国家还得靠咱们兄弟一起。”
唐文胜心中怒火大盛，“这算什么？冷嘲热讽吗？你杀了我的暗子，还有一队府卫，然后再来我府上假仁假义。”看着太子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皇帝，唐文胜两拳紧握，嘴上却道：“多谢太子提醒。”
“嗯，如此便好，如今父皇卧病，朝务繁重，弟弟还要赶回去处理，大哥留步吧。”
“恭送太子。”
“有空去看看小妹，她也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太子似是突然想起，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往外走去。
唐文礼口中的小妹正是当朝公主唐文馨，皇帝有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公主，正因如此，馨公主最是受宠，况且，三皇子与馨公主是龙凤胎，本来二人感情最亲，只不过，多年前后宫一场大火，三皇子与其生母敏贵妃双双惨死，被烧成灰烬，而事发之时，只有馨公主侥幸躲过一劫，事后皇帝追封三皇子唐文咏为齐王。许是想念胞兄，公主对大皇子、二皇子格外亲近，关系自是极好。
“沈非，快看，我从大乐正那求来的曲子，这可是江南最新的曲子呢，你看。”沈府，唐文馨手里拿着几张抄纸在向男子献宝，一路急走而来，发际几丝细汗，双颊微红，但难掩兴奋。
“慢点。”名叫沈非的青衣男子也快步相迎，“你看你，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沈非轻轻搀住唐文馨，接过几张抄纸，“没错，就是这个，昨晚父亲和文大哥连夜整理出来的，叫《声声慢》。没想到，你又早我一步把它讨来了。”
沈非，大音司大司乐沈迟年之子，年二十有二，长于公主两岁。馨公主自幼好音曲，天赋极佳，三年前，她跑去大音司的教坊，巧遇沈非，从此二人你来我往，日久生情，若非皇帝病倒，恐怕这会沈非已是驸马了。而沈非口中的文大哥，姓文名叔齐，身世凄苦，双目失明，是大音司瞽师，专司乐曲抄传教授。
“馨儿少待，这是琴曲和琵琶的抄本，我去取琴来，奏给你听听。”沈非看过一遍手里的曲子，向唐文馨说了一声转身回屋。
“好。”唐文馨浅笑盈盈，琢磨着曲子。甚至轻声哼唱出来。
“呦，看来我们馨公主已经有点心得了。”沈非抱琴走来，还不忘调侃唐文馨，他把唐文馨引到院中树下，调了调琴，又回想了一遍曲子，净心起弦。
唐文馨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沈府院里似乎已不能缺少这个画面，青衫抚琴恋红袖，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不错，不错。”琴声方歇，小院里便有竹杖点地之声传来，文叔齐一袭白衣缓步而来，即便无人搀扶，竟也不比常人慢多少，“小非啊，你这琴技快及得上你父亲了。”
两人还沉浸在自家小天地里，见有人打扰也不着恼，忙起身相迎，文叔齐虽然目不能视，却是谦谦如玉，在曲乐方面更是一方大家，虽与这二人年纪相仿，私底下却是沈、唐二人的老师，许是上天眷顾，文叔齐耳力极好，记忆力也是绝佳，他听过一首新曲，便能写下曲谱，也正凭着这手本事，文叔齐供职大音司，只是他性子沉静，虽然很多人知道他，但朋友却是少极。
“文大哥，快坐。”沈非搀文叔齐落座，“《声声慢》，确是好曲子，只不过，太过萧索，不要多听得好。”
“嗯嗯。”听闻此言，唐文馨也是大点其头，“是啊，才听一会，心里便闷闷地啦。”
“呵呵呵。”文叔齐轻笑出声，不以为意，“这是江南刚传来的曲子，坊间可是传唱者众哦，到你们这反倒不愿多听了。”许是眼盲者大多内心平静，旁人永远也不会从文叔齐面上看到太多情绪，他总是脸带微笑，和声细语，更没什么脾气，这一点最让沈非敬服。
“你俩陪我出去走走。”文叔齐可能也觉得憋闷，忙又添了一句，“不用带侍卫，带我从后门出去。”
沈、唐二人相视一笑，偷溜出府早已是家常便饭，两人一左一右，领着文叔齐快步出府，熟练的躲开了下人。
“哈哈，咱们去哪。”刚一出府，唐文馨便夸张的大口呼气，仿佛府里是压抑的监牢，又或者，偷溜出府让这位王朝公主大感刺激。当然，她也只有在这两人面前才能忘掉公主的身份。
看着唐文馨高兴成这般模样，文、沈二人顿觉莞尔，“哪儿都行。”文叔齐好似只是单纯地走走，对目的地并不在意，“京城这么大点地，想来小非熟得很，你带路吧。”
果不出沈非所料，偷跑出府，自己注定是要当向导的。
“好嘞，那就走着。”沈非煞有其事的一声吆喝，瞄了一眼笑盈盈的唐文馨，心中便有了主意。
沈非领着二人，却没在京城呆多久，雇了辆马车，驱车出城，取道晨钟寺。晨钟寺是方圆千里香火最盛的庙宇，离京城顶多一个时辰的脚程。方丈了尘和尚与沈迟年私交甚好，还曾教过沈非弹琴，之所以沈迟年没有让儿子参加科举，就是因为听了了尘方丈的建议，他说沈非不适合入朝为官，不若钟情管弦。
马车晃悠悠的驶到晨钟寺，三人刚下马车，便有沙弥相迎，“阿弥陀佛，贵客请随小僧入寺，方丈已为诸位备好禅房斋饭。”
沈非抬头一看，正当晌午，倒是自己马虎了，也是合十一礼，“小师父，请带路。”
小和尚也不多言，一路引着三人入寺。晨钟寺盛名在外，香客众多，却也很少有人会有如此待遇，一行四人不免吸引了许多人眼球，闹得唐文馨颇不自在。
“方丈，三位贵客到了。”
“吱呀。”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你去忙吧。”了尘一身灰布僧衣，形容枯瘦，声音老迈，不过，却是中气十足，“今日早间，便有喜鹊踩枝，原来是有贵客造访，请诸位入内一坐，也好用些素斋。”
“多谢大师。”
依次入座，几人一路颠簸，倒也确实有些饿了，“大师……”
了尘和尚轻轻摆手，“先用过斋饭，填饱了肚子再说不迟。”
沈非知道了尘和尚也不甚在意这些虚礼，不再多言，安心用斋。
唐文馨从来都不知道寺院的素斋也会这么美味，意犹未尽地拭去嘴角的饭粒，惹得沈非忍俊不禁。
了尘静静趺坐蒲团，安安稳稳拨着念珠，“这位，便是文居士吧？”
“大师知道在下？”文叔齐只低头不语，并未用斋，突然听到了尘的声音，略有惊讶。
“沈居士常说，文居士天授异人，今日得见，犹胜耳闻。”了尘自沈迟年口中得知文叔齐此人，今日一见，方知沈迟年所言不虚。甚至，犹有过之。
“大师谬赞。”文叔齐依然面带微笑，似是坦然接受，又似是一笑置之。
“大师。”三人中，吃得最痛快的反而是唐文馨，沈非见她用完斋饭，起身向了尘一礼，“弟子代家父向大师问好。此次弟子前来，是邀两位好友到贵寺后山一游，若有叨扰，还望海涵。”沈非曾向了尘和尚学琴，是以自称‘弟子’。
“后山清幽，确实是个好去处，用好斋饭，三位自便即可。”了尘大师欣然同意，末了又对沈非道：“若是兴尽，出寺之前，再独自来这里一趟，老衲有一物相赠。”
“阿弥陀佛。”轻颂一声佛号，了尘自顾闭目养神。沈非几人默默一礼，轻步退出。
后山小亭，文叔齐坐在石桌前，听着沈、唐二人小孩子一般嬉戏打闹，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时间，在欢声笑语间偷偷逝去，不管有谁意犹未尽。是日，七夕。
“查出什么了？”太子按了按太阳穴，依旧愁眉不展。
“魏王府。”曹士德乃东宫谋臣，太子初掌朝政，对其信任有加，许多事情都是交由他来操办。
“人呢？”
“死了。只查到道是魏王府的人掩埋的尸体。”
那日唐文胜的暗子失踪之后，太子一直派人查找，他始终不明白，明明刚刚向自己投诚，怎么次日就杳无音讯，没想到最后收到的却是死讯。
“怎么会是大哥？”太子一时间不敢相信，“前几日早上我就得到消息，说是魏王府上一队府卫被人杀死在京郊密林。会不会是江湖恶贼栽赃？”
曹士德默然，上次他谏言说魏王恐有夺位之心，被太子狠狠说教了一番，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再往后拖一拖，魏王一向把持兵权，在军中甚有威望，不得不防。
太子唐文礼确是贤明君主，万事以国为先，也敢于牺牲自己，可最让曹士德无奈的，就是太子太相信亲情，何况是皇族的亲情。几天前，唐文胜的暗子也是被太子之仁义打动，打算死心塌地跟随太子干一番事业，可惜的是，他念及旧主，并没有告发唐文胜，不然，起码能警醒太子，何至于现在这般。
太子尊敬自己的大哥，可魏王却不会照顾自己的弟弟。武将之中唐文胜有信心自己的优势远胜太子，可是文臣之中，支持他的人少之又少，一直以来也只有自己的岳父李丰城支持自己，虽然也是一品大员，可毕竟势单力孤。
“夫人，岳父大人那里，可有什么进展？”唐文胜知道自己的弱点，心里着急，不过，他也清楚，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
“王爷，你回京之前，父亲大人就已经掌握了好些人的把柄，必要时候，都能为我们所用，只不过，这些人没有几个能独当一面。”王妃对这些事情是十分了解的，唐文胜领兵在外，王府上下由她一人打理，有些信件消息是要经她之手的。只不过，心底里，她并不十分赞成自己丈夫和父亲的行为。“非得要夺位吗？不管怎么样，这江山不还是姓唐？”这句话王妃憋在心里好久，始一说出来，心里就舒服好多，不过，马上她心里又不舒服了。
“妇人之见”闻听此言，唐文胜怒气上涌，“你不会懂，不是皇帝，终不是这江山的主人。更何况，我是长子，他唐文礼凭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行了吧。”王妃性子温和，知道说到丈夫痛处，便又要惹他发火，遂不在坚持，“臣妾本就是妇人嘛！”她稍一停顿，似又想起什么，“不过我看呐，咱们这位太子，很在乎血脉亲情呀？”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唐文胜对此嗤之以鼻，“你怎么知道那碧蚕就不是太子的人？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地里还不是一样耍手段。而且，我这个弟弟我最了解，他心里最重要的绝不是血脉亲情，而是国家，说好听了，那是鞠躬尽瘁，说不好听了，他能沽儿卖女。”
“都是你有理，好了，睡吧。”
过日子，不过是这些个事情桩桩件件大大小小堆堆砌砌，京城依然喧嚣，皇宫依旧井然，太子还是按部就班，魏王还是紧锣密鼓。皇帝还是昏迷不醒，只不过，皇帝的脉相却是一日差过一日，也正因如此，其他所有人的脚步一日快过一日。
“沈非，父皇会好起来吗？”已近八月，秋风瑟瑟，唐文馨敛了敛衣服，但仍驱不走浑身的寒意。皇帝病倒以来，唐文馨只有在沈非面前才会有说有笑，可是，近几天来，皇帝状况越来越糟，她情绪日渐低沉，从沈非怀里抬起头，轻轻挥去眼角的泪水，问得也是这么自欺欺人。
“会好的，都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沈非看着唐文馨通红的眼睛，心疼无比。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沈非平日里混迹大音司，消息最是灵通，皇帝快要熬不住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能撑到中秋就谢天谢地了，更不可能好起来。生离死别最是伤人，可没人躲得过去。
许是哭得累了，又或者沈非的安慰起了效果，唐文馨就这么靠在沈非身上静静地睡了，落日映照下，两人依偎着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落在院墙上，无论如何都翻不出去。
唐文馨这一睡，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她醒来，天色已晚，她收起沈非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沈非，准备一下，入夜以后你扮成太监，随我去见见父皇。”
沈非不由一愣，“这是为何？”
唐文馨情绪犹自低落，慢慢站起身，“我知道的，父皇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不愿相信，但不管如何，我们俩的事情都要禀明父皇，哪怕他不能清醒。”
“好，我随你去。”沈非随唐文馨出了沈府，换上太监的衣服，安然混进皇宫。
皇帝的寝宫守卫森严，但也不会阻了公主的凤驾，唐文馨只一句“本宫近日身子不适，他来搀着。”便把沈非带进了寝宫。
沈非第一次面见皇帝，他从来没想过第一次与自己的岳父大人见面会是在对方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他看着坐在床沿复又梨花带雨的唐文馨，突然有点手足无措。或许这寝宫真的太压抑，在屏退所有下人之后，越发死气沉沉。沈非上前一步，作揖叩拜，“草民沈非，叩见圣上。”
唐文馨果然被沈非这么一句喊回了神，“父皇，馨儿找到那个人了。他叫沈非，我带他来见您了。”唐文馨跟沈非跪在一起，向皇帝叩首，“父皇，您曾经跟馨儿讲，等馨儿找到幸福，您会亲自下旨赐婚的，可是父皇，您快点醒醒呀！”
只是此时，沈非再也没有心思去听唐文馨在说什么，他闻着房间里若有若无的香味，心里已泛起滔天巨浪，‘美人香，南疆奇药，产量极少，食者伐毛洗髓而后肤美如玉，但服食之后七日内务必不沾荤腥，否则前功尽弃。美人香也是奇毒，它能掩盖其他所有剧毒的色味，混入之后被人服食，才慢慢释放毒性，直至毒入膏肓，毒越深，散出的香味越明显。’沈非此时满脑子都是这句话。这是了尘和尚在教授沈非琴艺的空暇提到的。了尘和尚曾游历南疆，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一本残破的古籍，其中一篇就记载着美人香的一切。沈非也曾见到过美人香，就被了尘和尚放在案头匣子里，还有那册古籍。
沈非强自定了定神，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唐文馨，该不该告诉父亲，更不知道下毒的是谁，“馨儿，别哭了。”沈非的声音略带颤抖，他甚至不敢多呆，他能感到这烛火明灭间高墙深宫里压抑的恐惧。“回吧，馨儿，无论如何你都要保重身体。天不早了，回府歇了吧。”
沈非整晚上都有点魂不守舍，自打回了沈府，他守着一杯茶整整一个时辰。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父亲。”沈非猛的回了神，见沈迟年进屋，忙起身见礼。
“行了，坐下。”沈迟年走近桌前自己坐下，“刚送走叔齐，为父见你房里的灯还没熄，就过来看看，刚才想什么呢？”
“父亲，今晚，馨儿带我入宫了。”沈非从小与沈迟年相依为命，他很少有事情会瞒着父亲。
“你想说什么？”所谓知子莫若父，沈迟年一见儿子的神情，就知道沈非心里憋着事情。
“我见过皇上了，皇上不是病，是……是中毒。”沈非越说声音越低，说完后大口喘着粗气，一口喝干身前那杯凉透的茶。
沈迟年深深望了儿子一眼，“皇位之争，权利倾轧，我等臣民，明哲保身就是，忘掉你看到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宽衣安寝，明天醒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沈迟年不顾犹不甘心的儿子，起身，离开。
沈非颓然收回目光，起身宽衣，吹灯就寝。
刚躺下身子的沈非，像是被蛰到一般坐了起来，他想起了那日了尘方丈给他的东西。
沈非这一晚睡得最不踏实，他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直到一声鸡鸣打破了令人无法呼吸的黑夜。
“馨儿。”次日清晨，沈非没等唐文馨来沈府找他，一大早就跑去公主府求见。
“怎么了，这么急。”唐文馨很好奇，一直以来，文叔齐是沈非的榜样，沈非也很快养成了沉稳自若的性格，很少见他这么风风火火。
“馨儿，我想了一夜，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沈非勉强顺了顺气，一句话说出来压力自然小了许多，“皇上不是染病，是中毒。”
“轰。”
“咔嚓。”
唐文馨心里一声响雷，手里的杯子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唐文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愣的看着沈非。
“皇上是中毒。”沈非也口干舌燥，“美人香混的毒。”
“怎么办？”唐文馨闻之大急，“美人香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了尘大师学琴的时候，大师向我讲过他年轻时候的见闻，美人香产自南疆，但是连当地人也很少有人知道，存世量稀少，最主要的是，混了美人香的毒，不会在人身上显现出病症，毒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扩散，只会散出若有若无的特殊香气，没见过美人香的人也辨识不出。”
“没错，父皇寝宫里确实有一丝丝的香味，我还以为是奴才们换了熏香，就没多问。”唐文馨此时后悔极了，“那父皇还有救吗？求求你救救他。”唐文馨紧紧抓住沈非的手，满目的乞求。
沈非不想骗她，他轻轻地摇摇头，“发现的太晚，不找到凶手就不知道美人香里混入了什么毒，而且，现在陛下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气已经很明显了，如果香气还仅仅是若有若无，可能还有时间，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唐文馨听闻此言，身子一软，就要倒在沈非怀里，被沈非堪堪扶住。“跟我去见二哥。”唐文馨强自镇静，她现在还不能倒下，这么大的事必须通知太子。
“好。”
太子确实勤勉，沈、唐二人找到唐文礼的时候他还在跟曹士德等人议事，唐文馨许久不见唐文礼，初一见面便发现自己二哥憔悴了许多，“二哥，妹妹无礼，请二哥屏退众位。”
唐文礼从来没见过这般气势凌厉的馨公主，向几位臣子挥了挥手，等着唐文馨的下文，“好一阵子没去看看小妹了，何事如此着急？”
“父皇是被人下毒的。”等到堂上所有人走的一干二净，唐文馨再没心情跟二哥叙旧，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唐文礼‘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沈非把真相具体重复了一遍，唐文礼坐在那久久不语。他实在想不出是谁，满朝文武没有谁会去毒杀皇帝，皇帝死了，最直接受益的是两个皇子。“难道是大哥？”唐文礼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唐文胜，“可大哥明明是在父皇病倒后才回京的。”唐文礼的脑海里，满朝所有臣工的情报一遍又一遍地闪过，犬牙交错的势力，帮派，可还是毫无头绪。
“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唐文礼索性不再想，但他必须封锁消息，这种消息一旦传出去，百害而无一利，定掀起轩然大波。
“除我们之外，恐怕只有凶手才知道了。”沈非脱口而出，有意无意的，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父亲也知道这件事。
“好了，小妹，别担心了，这件事交给我了。”唐文礼自然看的出唐文馨早已心力交瘁，他自小就疼惜这个妹妹，他可不想唐文馨病倒在皇帝之后。“不过，这消息千万不要外传。”
太子的话，沈非自然无敢不遵，而唐文馨也再没有心力来折腾这些。二人辞别太子，混混沌沌走在街上，各有所思，却又茫无目的。
“二位，烦请随小的走一趟，我家主人有请。”一辆马车突然停在沈非身边，小厮跳下马车，躬身行礼道。
麻衣小厮一声惊醒了沈、唐二人，“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说，二位到时便知。”
听小厮这么回答，沈非一时摸不着头脑，跟唐文馨对视一眼，随后向小厮点了点头。
盏茶功夫，马车就已出得城门。意想不到的是，刚走上官道没多久，便听见马车外面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二位，得罪了。”马车骤然加快。
声音一起，大出沈、唐二人意料，沈非掀起帘子，哪里还有那麻衣小厮的身影，只见一劲装男子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见此情景，沈非即便再傻，也知道自己二人是被人劫持了。顾不得懊恼自己经验少又轻信了别人，沈非坐回马车，看了一眼唐文馨，见她怡然不惧，甚至比自己还要镇定，便放心大半，却听唐文馨先道：“驾车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受谁的指使，但奉劝一句，阁下最好停车把我们二人放下，否则后果自负。”
“抱歉，公主殿下，在下也是听命行事，恕难从命。”
“你……”唐文馨大忿，刚要激言相向，却被沈非扯住了袖角，“没用的。”沈非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唐文馨停下，又凑近她耳语一番才罢。
沈非掀目不转睛盯着窗外，忽然转身抱紧唐文馨，猛地蹿出马车，一跃而下。
“吁——”劲装男子急忙停车，刚才马车内一时没有动静，大意之下没想到车上的人会不顾危险选择跳车。
沈非轻轻扶起唐文馨，落地的时候，也幸亏沈非护得周全，虽然狼狈，却没有受伤。沈非静静看着走近的劲装男子，“阁下可还满意？”打一开始，沈非就看得出这人没有伤人的心思，但也不会听自己三言两语就会妥协，遂制止了唐文馨跟他磨嘴皮。索性跳车了事，逼得他跟自己谈一谈。
“沈公子说笑了。”劲装男子朝二人抱拳一礼，“还请二位回车上去，否则，莫怨在下亲自动手。”
“不着急，天早着呢。”此时此刻，沈非深知自己那三招两式挡不住身前这位，唐文馨身娇体弱更是指望不上，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阁下听的谁的命？受的谁的使？”
劲装男子如何看不出沈非的把戏，再一抱拳，“得罪了。”
就在这男子动手之际，沈非身后，几声拨弦穿林而来，沈非转身便看见文叔齐一身白衣，手持二胡，立于林间，“阁下何必为难两位手难缚鸡之人。”文叔齐依然这么不疾不徐，仿似林间的轻风，给人平添了几分安宁。
劲装男子动作一滞，略带诧异的瞧了一眼文叔齐，一声不吭，朝马车走去。文叔齐似乎察觉到劲装男子的动作，捻了捻胡弦，“阁下无故将我等置于这荒郊野外，是不是太过无礼了些？”劲装男子仍不言语，索性施展功夫奔入对面树林，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沈非、唐文馨对文叔齐的突然出现犹自诧异不已，目不能视只身远涉深林不说，还三言两语“吓”退劲装男子，一时之间，沈、唐二人竟是有些呆滞了。
“那人没有为难你们吧？”
“哦……没有。”被文叔齐一声喊醒了神，二人慌忙作答。“文大哥，你怎么会在这？”沈非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城里喧闹，找个僻静的地方练曲子。”文叔齐不以为意，颇为坦然。
“文大哥，你小心。”到底是女孩家贴心些，唐文馨远远瞧见文叔齐站在林间，四周皆是杂草乱石，不顾身上狼狈，忙出声提醒，赶过去搀扶，“文大哥，你也真是的，怎么自己就跑到这地方啦？”
“不碍事！”文叔齐挥手示意唐文馨停下，“等会儿吧，领我过来的老倌帮我打水去了，估计快回来了。”文叔齐呵呵一笑，道：“我可是付了一两银子的。”
“好，再等一会。”唐文馨不由莞尔，转身帮走过来的沈非上下收拾，刚才要不是沈非，她肯定不止就狼狈一点这么简单了。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就有一粗布老倌拎着一葫芦泉水笑颠颠小跑了过来，对他来说，晃晃悠悠半天时间就能赚得一两银子实在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只不过，发生了这么件事，尽管小林间景致确实可以，只不过，三人再也没了其他心思，坐着马车回城不提。
轻信他人而后无奈犯险，幸遇文叔齐而后莫名其妙地逢凶化吉，梦一般一天让沈非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派人诱他们出城？为什么这么做？浑浑噩噩直到夜里，甚至晚饭也没吃。
“小非啊，今天去哪了？”沈迟年用过晚饭仍不见儿子，便来到沈非房里，“早上就不见你人影，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憋在屋里不出去？”
“没……没啊，没去什么地方。”
沈迟年微不可查的摇摇头，“嗯……饿的话，自己去厨房弄点吃的，吃完早点休息吧。”
即便等到沈迟年离开之后，沈非依然有些魂不守舍，想不出谁是幕后之人，就更担心唐文馨。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不过，同样难以安寝的，还有一个人。
唐文胜近几日更加脚不沾地，上下打点，软硬兼施，日日宴饮不绝，已是颇见成效，有好几位重臣都被他拖下水，眼看这夺位的把握多了几分，自是高兴无限。
唐文胜颇为自得，即便回府很晚，心情却是好极，正要回房安歇，刚进了院门，却忽然看见有一黑衣人从自己房里出来，轻轻带上门，而后翻墙遁走，不曾惊动府里任何一名守卫。唐文胜暗叫不妙，急步进屋。
早已没了刚才的从容悠乐，等唐文胜‘咣当’一声推门而入，却没见少了什么东西，连书架上的兵符都还在，虽然只有唐文胜自己知道那是假的。正纳闷之际，一阵秋风过门而入，唐文胜直愣愣打了个激灵，身上渐冷。
“快把们关上，怪冷的。”屏风后面传出王妃柔媚的声音，唐文胜这才注意到自己夫人竟然还在沐浴，回身关上门，走到案前，面色不豫。
“夫人倒也有闲情逸致。”唐文胜拿起案上几张曲谱，“《声声慢》，刚传入京城不久吧，今日席间还有人拿来填唱助兴呢，没想到夫人也喜欢。”只不过，唐文胜的心，马上就凉了下来，他在这几张纸的下面，看见了一方绣绢，碧蚕。
唐文胜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将‘碧蚕’撕了个粉碎，不理会出浴后王妃的诧异，夺门而出，“郑义。”
“属下在。”
“传信李大人——中秋。”
“是。”
唐文胜冷哼一声，在王妃委屈的目光下，独自一人夜宿书房不提。
魏王唐文胜彻夜无眠，与之相随的，京城无数人忙碌起来。中秋眨眼便到。
中秋前夜，本应该驻守边疆的十万精锐就已军至京城十里外安营扎寨，今日闻听此信，太子怅然若失，书房里，唐文礼与曹士德相对而坐，沉默不语。唐文礼是悲从中来，一时无言，曹士德是有心安慰，无从开口，主仆二人各有思量，却俱都为朝廷担心不已，太子乃安邦之才，无奈受制于手无兵权，只要大军进京，只能将皇位拱手魏王。可是，以魏王之能，南朝将有葬送之危。
“曹卿，随我赴宴吧。”唐文礼心里没底，可他不能退怯，他只能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哥哥能悬崖勒马。
中秋之夜，唐文胜反客为主，设宴敬食府广邀各部臣工，唐文礼、唐文馨、沈迟年都在其列。只不过，但凡消息灵通一些的，都知道魏王陈兵城外，已做好逼宫打算的消息，前来赴宴的，个个小心翼翼，唯恐站错队，说错话。
“太子殿下，近来可好？”始一碰面，就是剑拔弩张，魏王唐文胜面色倨傲，嘴里客气可并未行礼，一点客气的样子都没有。
“大哥真要一意孤行？”唐文礼心中失望至极。
“非也非也。”唐文胜胜券在握，好整以暇，“难道太子殿下不觉得，我是众望所归么？哈哈哈，太子殿下，入座吧。”唐文胜绕过唐文礼，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环顾群臣，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味道，“起乐，起舞。”
唐文胜一声令下，拉开今晚宴会的序幕，只不过，格格不入的是，大音司指派来的琴师弾了一曲凄凄切切的曲子，听地唐文胜眉头大皱，连这优美的舞姿都无心欣赏。
“停……”唐文胜只能说出这么一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一枚银针飞射而出，射在唐文胜胸前，唐文胜只觉得全身僵直，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任人宰割。唐文胜双目圆睁，心中惊恐之际，即便护卫们已把自己围的水泄不通。
全场乱作一团，太子唐文礼想上前查探，无奈刀斧所迫只能坐在座位上干着急，舞者徐徐退场，唯独琴师还留在原地，文叔齐重重拨了一声琴弦，在嘈杂的会场格外引人注意，“魏王殿下不必着急，那只是麻药，限制你一个时辰而已，而且，你会是清醒的。”
“你是文先生？”太子从唐文馨口中听说过这位来京城一年的大音司瞽师。
“无名小卒，怎劳殿下费心记着。”文叔齐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刀斧加身的太子，又拨了一声。
“你能看见？”事情变得越发复杂，太子的心渐渐下沉。
“托殿下洪福，在下这对招子还是好用的。”文叔齐不以为意，再拨一声。随之一掌将琴拍碎，把短杖拿在手中，“皇帝轮流做，请太子殿下借玉玺一用。”
随着文叔齐的话，一队队士兵将所有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赫然是守卫皇宫的青龙卫，文叔齐嘴角一挑，“太子殿下不会是想让在下替你做决定吧？”
“你指挥得了青龙卫？”
“挟持家眷罢了，最老套的把戏，倒让殿下见笑了。”文叔齐款款而谈，“郑将军，你手里的信号弹还是不要拉开的好，否则，在下不敢保证军队抵达之前你们魏王殿下还活着。”
郑义讪讪将手里的信号弹重新放回怀里，眼看对面之人暂时没有加害之心，轻轻挪了挪步子，给唐文胜留出一点视线。
“哦？魏王殿下想要说话？”文叔齐也不反对，抬手一枚金针飞出，“减一半药力，半个时辰麻痹，不过，你可以说话了。”
“你是谁？”唐文胜努力活动了舌头，吐出几个生硬的字眼。
“你说呢？”
唐文胜瞳孔紧紧一缩，死死盯着文叔齐手里绣绢，“碧蚕，竟然是你。”随之就是满面错愕，“你不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么？在下可没有这般福气。”
“你们在说什么？”太子却是听得迷糊了。
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清晰，时间留给所有人抽丝剥茧的机会。
“皇上驾到——”所有人齐刷刷把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处，皇帝龙行虎步几部前来，左右两边是唐文馨和沈非，跟着还有战战兢兢的老太监。
文叔齐略略恍惚，随即恢复从容，只有唐文胜目瞪口呆，而唐文礼则是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若朕没猜错，你是咏儿。”最后到的人反倒是最清楚的，十五年前的大火毁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只有他最清楚。没想到当初一时心软就造成今天这般模样。
又是一片嘈杂，唯独文叔齐，沈迟年神情依旧，似乎并不意外皇帝能猜得到。
“没想到，你能有这般气候。”皇帝似是想到了什么，“听雨阁阁主？”
“你知道听雨阁？”
“若是连这些都不知道，朕这个皇帝岂不是很失职？”皇帝似乎并不关心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反而十分健谈，“听雨阁，心头刺啊。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比庞大的关系网，可朕偏偏动不得。当年朕继位时便知道我南朝与听雨阁之间一定会有一次较量，只是没想到会在朕两个儿子之间完成。”
皇帝所说的两个儿子，自然是唐文礼和文叔齐，唐文胜虽然是皇长子，但相比之下确实不成气，“如今看来，听雨阁控制了大音司，是不是啊沈太医？”皇帝也不管沈迟年回不回答，复又看向文叔齐，“你待如何？”
“我要毁了你的江山。”文叔齐平静的话，带着一股彻身的冷，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自打皇帝一开口，沈非就怔住了，文叔齐，是唐文咏，是唐文馨的同胞兄长，自己却一直叫他‘文大哥’。明明自己年长，明明是最让自己安心的朋友，却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明明有一双健康的眼睛，自己却一直相信他目不能视……
“怎么了？舍不得？”文叔齐依旧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太子？他比我更像瞎子。魏王？跳梁小丑罢了。”文叔齐嗤之以鼻，“看看吧，这就是你的儿子。”
“你也是我儿子。”
“我不是。”文叔齐近乎咆哮，沈非从不知道文叔齐面上也会有这样的波澜，“当年的大火把母亲烧死在我面前的时候，唐文咏就死了，而我，无父无母。”文叔齐弹出一枚金针准确无误地插在皇帝胸口。
在文叔齐惊愕的注视下，皇帝轻轻拔下了金针，“毒，今天对我无用。”
深吐了一口气，文叔齐似乎放下了弑君的打算，转而看向呆愣的唐文馨，“妹妹，别怨哥哥。”
唐文馨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总让自己亲切安心的文大哥会是自己的哥哥，想要杀死自己父亲的哥哥，这么多年，唐文馨早已经记不起自己哥哥的容貌声音，她呆呆看着慢慢走到自己面前的年轻男子。“哥哥，真的是你？”
文叔齐苦苦一笑，暴起出剑，刺向近在咫尺的皇帝。
所有人都没想到，用毒不成，文叔齐竟等不得一刻，不惜以自己妹妹为掩护，近身偷袭，谨慎之至。此时离皇帝最近的正是唐文馨，也只有唐文馨，下意识地挡在自己父亲身前，文叔齐收手不及。
“哧。”长剑毫无悬念地刺穿了唐文馨的身子，文叔齐彻彻底底地傻了，从心底里，他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母同胞，文叔齐一直以为唐文馨是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如今却被他自己亲手刺伤了，看着鲜血滴落在地，文叔齐一时慌了，第一次，文叔齐第一次有了后悔的年头，持剑的手竟然松了，惨惨退后一步。
“御医，快，快叫御医。”皇帝一把扶住将要倒地的唐文馨。沈非一步迈出，挡在文叔齐身前，一言不发。
“小心！”
“砰。”
“噗！”
一灰衣老太监一掌印在尚自呆傻的文叔齐背上，而后在文叔齐身上疾点数下，封住他周身大穴。
沈迟年出身提醒没起到丝毫作用，抢身而出，接过文叔齐的身子，“唉，何苦来哉。”
沈非没心思去擦文叔齐吐在自己身上的鲜血，看着自己的父亲，好似明白了一切，又好似什么都不明白，“原来自己父亲也是瞒着自己的。”沈非心里满是苦涩，一时间，竟忘记了受伤的唐文馨。
随着文叔齐的倒下，一切都结束了，一刻钟不到，谁都没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唐文胜，文叔齐，沈迟年都被打入大牢，真相终于显于人前。
十六年前，皇帝亲征在外，开春出征，入冬方回。返京之前接到敏妃奏表言及思乡情切，欲返乡祭祖，皇帝并没多想，就准了敏妃三个月的时日回乡。而皇帝回京只待了两个多月，就再次出征，快入夏才平定战事，整军凯旋。本来日子过的安稳，没想到敏妃还是遭人告发，回乡祭祖只是幌子，实际上是为太医沈池出宫产子，还有证人说敏妃出宫的时候已经显怀了。尽管事情过去了五年之久，甚至敏妃也为自己诞下一儿一女，可是身为一国之主如何忍受得住这种窝囊气，这才有了后宫走水，皇子夜逃。
毕竟是自己骨肉，皇帝一时心软，没有派人追杀，只对外宣称三皇子丧于大火。唐文咏在宫外长大，天资聪颖，而又身负深仇，更肯吃苦，被听雨阁阁主褚别情收为弟子。自此后，沈池重返京城，更名沈迟年以琴艺藏身大音司，算是唐文咏的前哨。
听雨阁本就是由前朝志士组建，专司收集情报，只不过近百年过去，听雨阁之中只有阁主在内的极少人心中仍有复辟之心，整个组织渐渐演变成一个江湖帮派，豢养大批的杀手，势力分布全国各地，甚至渗透到北朝。听雨阁早有倾覆一国之力，可是他们在等待一个的机会，一个让南朝败得最惨的机会，顺理成章地，唐文咏成为新的阁主，凭借听雨阁的势力，唐文咏在京城鼓风弄雨，以至今日。
“你真的是三弟？”唐文胜躺在牢里，败了，反倒轻松了。
文叔齐并不言语。
“怪不得，凭碧蚕的本事，你也不杀我。”唐文胜也不觉得尴尬，反而颇有聊心。
“杀不了罢了。”
“你是说那几个老太监？”唐文胜今天也见过那灰衣老太监出手，被文叔齐一语点醒。“你没替小妹想过？”
“她有沈非。”文叔齐相信沈非，或许，也有点嫉妒。
“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想想自己的弟弟把两位哥哥玩于股掌，唐文胜顿感好笑。
“我在大牢，听雨阁所有杀手都会出动。”
“劫狱？”
“刺杀！”
“杀谁？”
“所有七品以上的官。”文叔齐笑得有点阴冷。
“疯子！”唐文胜进抓着牢门，朝文叔齐大声叫喊：“这会天下大乱，你知不知道。”唐文胜确实不精于治国，但也晓得厉害。
文叔齐只是笑笑，并不理会，武功尽失之后，他变得越发懒散，也不愿意考虑问题，“沈叔，小非没事吧？”
沈迟年就被关在旁边，一直都没出声，被文叔齐喊了一句才回过神，“他早晚都会知道，或许糟糕了一些。”说来沈迟年心里也是苦涩不堪，沈家的人天生就跟皇室犯冲么？自己与敏妃的是导致今天这般结局，自己儿子却与公主的走在一起，当真是孽缘。
岂止是糟糕一些，此时的沈非守在唐文馨床前，依旧魂不守舍。一个晚上，好似所有的人都变了模样，沈非看着所有人都那么陌生，他从不知道文大哥手中的短杖是最锋利的长剑，从不知道自己传抄曲子会是递送情报，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有一个唤作‘沈池’的名字，从没想过唐文馨竟是自己的妹妹。沈非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父亲。”唐文馨流了很多血，一时醒不来，又加上皇帝守在旁边，沈非索性请旨来天牢探视父亲。沈非摆下菜肴，给文叔齐，唐文胜每人递了一坛子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馨儿，馨儿是我妹妹？”
“你怨我吧？”
“对不起。”
沈迟年很是纳闷，沈非这道歉所谓何来？静等着沈非下文。
“皇上是我救醒的。那天方丈大师给我一只匣子，是食心蛊。”
“哈哈哈。”沈迟年仰天大笑，“好你个了尘。”
那日傍晚，沈、文、唐三人玩的尽兴，临走之时沈非依言独自去找方丈，方丈给了他一只木匣，匣子里是食心蛊。蛊虫存于心脏，代替心脏吞吐血液，食百毒，宿主不管身中何毒，食心蛊都能手到擒来，可是，只有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蛊虫成熟，食尽心脏而亡。食心蛊，是解毒丹，也是催命符。也就是说，皇帝必定活不过明天，可是他们，却落得个一败涂地。
“就说你不该把这俩孩子追回来，你要是听我的，把他们俩送走，事情怎么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起码馨儿不会受伤。”沈迟年也只是抱怨几句，结果如此，已不可挽回，见文叔齐并不答话，遂又向沈非道：“走吧孩子，离开这里，离开京城，别再回来。”沈迟年当真恨极了这里，恨极了这些纠扯。
“等馨儿醒来再说。”
唐文馨醒了，可是却没有见到沈非，沈非在得知唐文馨已无大碍的消息后，只身出京，不知前往何处，其实，就连沈非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
听雨阁执行最后一道阁主令，一日之间全国各地大小官员遭到数之不尽的伏杀，近千人丧命，朝政几近瘫痪，一时间盗匪猖獗，各地百姓无不水深火热。
北朝趁虚而入，一路南下，抢粮，掳民，大肆破坏，雪上加霜。文叔齐高估了唐文馨在唐文礼心中的地位，也高估了南朝文武百官的魄力，南朝求和，以公主外嫁谋得喘息机会。
即便将近腊月，送亲的队伍也得冒严寒北上。北方边关之地，本就人烟稀少，近日北朝来犯，致使居民南逃，更显荒凉。
一曲琴声，吸引了送亲队伍所有人的注意，本就不快的行进速度顿时停了下来，管道旁的小丘上，白袍男子席地而坐，自顾弹唱相和，在纷飞的雪花中传出好远，好远，正是《声声慢》。
西风来去，信马由缰，云生万里鹰翔。
作陪新雪先醉，酒入肝肠。
七弦本来倜傥，哪家郎，徒惹悲殇。
叹楚楚，两三声呜咽，惊散鸳鸯。
零落成泥几许，自古是，芳菲最恨薄霜。
满院洇开萧索，更怕梅香。
嗔痴斩来自在，恰晨钟，魂梦汤汤。
又挥袖，故人别新泪，尽落苍苍。
“这位公子。”丫鬟紧了紧裘衣，站在白袍男子对面。“我家小姐差我前来，请问公子，这首词可有名字？”
“名字么？且叫它‘坐忘’吧。”
“多谢公子。”丫鬟转身欲走。
“姑娘留步。”
“公子可还有事？”丫鬟满脸诧异。
沈非拿起身边一小坛子酒，递了过去，“家乡的酒不醉人，便赠予你家小姐吧。”
丫鬟略略迟疑，还是接过酒坛，“奴婢代我家小姐谢过公子。”转身离开。
沈非没有再去弹琴，他只静静看着，看着送亲的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北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风雪中荒芜的世界，重归宁静。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声声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