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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异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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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艳秦公甫,清逸林墨轩。
四世传承,七十年太平,大盛皇朝日渐鼎盛的不仅仅是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发展同样也是流派纷呈、绚烂多姿。作为端平初年文坛两大巨擘,表字公甫的秦中彦与别号墨轩的林思远,浓艳或清逸,总结的不仅仅是两人迥然相异的的文风,甚至也代表了二者截然不同的生活作风。
世家出身的秦中彦生而富贵,诗酒风流,娇妻美妾,艳福不断。而小秦中彦十余岁的寒门子弟林思远,未登金榜之前家境不止清贫,简直困苦,有传言说他与酒坊老板之女的婚姻,都是为了凑足赴京赶考的盘缠,不得不作的选择。
贵则易妻,君子不齿,便是国法也有所不容。大盛皇朝户婚律明文,妇有七出三不出,“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的妻子,是不能随意舍弃、想换就换的。不过身为名士或是自诩为名士,自然多有变通之道,多寻几处青楼倚马斜桥,多纳几房妾室红袖添香,则是人人羡妒的风流韵事,国法尚且管不到,至于糟糠之妻,没让你下堂已经是做丈夫的品德高尚足堪旌表,有个正室夫人给你做还计较什么?不主动替丈夫物色美女,给自己添几个“姐妹”共侍枕席,已经是做妻子的有亏妇德的表现了!
对于少年才高、人品俊逸的大定十二年辛未状元半林思远,当时的国家最高权力掌握者——先皇文宗陛下特垂青眼,除授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之职,赏金千两之外,更赐美貌宫人与之为妾,一力成全少年才子大小同登科,殊恩隆遇,不只是羡煞同侪,天下间的男子,闻之都不免眼红欲血,恨不能以身相代。
而状元公金殿辞婚、誓守一妻、绝不纳妾的举动,则是大盛皇朝当年的最轰动事件。
忽忽十余载,年过四十、膝下只一女承欢却仍不肯纳妾以续香烟的一代名士,则成为皇朝最大的异类。
有人认为,明王殿下之所以会成为不好酒、不好色、沉静如山的皇族异类,具备同样特质的皇朝异类林思远绝对难辞其咎。
由于生母德妃早丧,明王殿下自幼由皇后抚养,于东宫与太子殿下、睿王殿下为伴。皇朝官制,太子太傅乃地位最为尊崇的帝师,负有同时教育所有皇子的重责大任,恐其力有不逮,太子少傅为其辅助,却是专在东宫侍奉太子。从某种程度上说,后来官职累升至翰林院编修、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少傅的的林思远,几乎算得上是太子、明王、睿王三位皇子最亲近的恩师。
谢天谢地,总算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以及睿王殿下没有被他影响成如他一般的异类。
想当年先皇将林学士唯一的女儿指给五皇子明王殿下,同样有女待嫁的王公重臣或有不甘,大都倒也能够平静接受。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
端平二年,明王爷奉旨成婚,迎娶年仅一十五岁的林家女。
林夕醉。
杏黄色的流苏在雪白的手指间流连,水绿色的衣袖便偷闲溜下冰玉般的皓腕,只留那打了如意结的浅碧丝巾,抵御夜来无尽的风寒。
艳红的宫灯,渐渐染红痴望的眼。
“荷衣姑娘,”第一次,明王殿下在她的名字之后,加了“姑娘”二字,“拙荆承蒙周全照顾,慕钧城这厢多谢了!
惊动,震动,颤动之后,开口的语调,是平静无波的不动如山。
却让柳荷衣猝然变了平静无波的容颜。
——这语调里的危机,太熟悉!
——他们,本是至亲兄弟!
仓皇向后闪身便退。
却已迟了。
三尺雷池,真个要跨,不过一步一臂。
“柳荷衣,谁要你多事!”
愤怒嘶哑的吼声中,名不副实的不动明王一步上前,一臂疾舒,抓住那闪避不及的——
丝巾。
手腕在被触及的刹那神速般一转,间不容发地摆脱那猝不及防的一抓。
扑扑棱棱,如意结散落。
几乎截断整只手腕的丑陋疤痕,凝固了仍向前伸出的手臂。
“钧城!”
同样愤怒嘶哑的吼声在已经僵硬的明王身后响起。
不知何时,“临风阁”里的君王,也来在了廊上。
素来谨守君臣之礼的明王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浅碧丝巾。
水绿衣袖覆上之前,快到不可思议的素手,已抢先握住裸露的皓腕,那惊鸿一瞥的恐怖印记,几乎是他一时眼花的幻觉。
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的女郎,颊上甚至还如常地存着两个浅浅的圆涡。
“王爷教训的是,荷衣放肆,确实太过多事了。”
柔声细语,却似千斤重锤,砸得那冰冻般的身形,摇晃出无数裂痕。
这狠心的女郎,还可以更云淡风清地表达对他的无心吗?
“这是----报应吗?我私心为林师复仇,株连众多无辜的报应?”
端平三年二月,皇叔中山王谋反。睿王殿下远在边关,统兵震慑中山王勾结的异族兵马,坐镇京城主持具体平叛事宜的主将,则是皇帝陛下至亲至近的另一手足——明王殿下。
基本上,在皇帝陛下高瞻远瞩的战略指导下,在明王殿下周密细致的战术安排下,中山王布置多年的谋反行动,看上去简单得象场闹剧,几乎没对皇朝统治造成任何威胁。
连中山王自知事败只求同归于尽的最后反扑,也只是让皇朝损失了新拔擢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林思远等少数几名官员而已。就史不绝书的众多造反斫杀事件而言,这等人员伤亡情况,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所以就谋反事件善后处理事宜,虽说律法规定,谋反者无论首从,诛灭九族,以左丞相秦中彦为首的相当一批官员还是建议皇帝陛下“广宣圣德,屈法申恩”,从轻发落中山王一干党羽,诛其本族,罚没三族即可。毕竟皇朝统治未受威胁,对外还一致鼓吹着太平盛世,皇族内讧,杀戮太重,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坚持相反意见的是平叛主将明王千岁。
他力主“法不可轻废”,无论首从,一律应依法惩处,“以儆后来”。依大盛律法对谋反大罪的量刑,凡有份参与谋反之人,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九族以内,男丁十四岁以上尽数斩首,未满十四者发配边疆,妻女家产,悉数罚没。
对着那因岳家无子、以皇族之尊为岳父执半子礼服丧的明王殿下,敢说个“不”字的人,整个大盛皇朝也只有一个。
皇帝陛下。
最终的处理结果,诛戮范围由九族减为三族。三族之外、九族以内,男丁发配,妻女家产籍没。
端平三年三月,后来名动天下的皇朝第一名妓柳荷衣,被卖入京师八大妓院之一的“醉花丛”。
端平五年二月,春闱揭榜,状元周麒麟、榜眼路桂芳、探花魏咏清。
端平五年三月,御史王有言弹劾三人流连青楼,放荡不羁,有伤风化,不好酒、不好色、不动如山的不动明王,作为众望所归的调查人选,平生首次,涉足风月场。
那一场美轮美奂的“化蝶”带来的平生未有的惊艳中,同样有一条打着别致花结的丝巾,在那灵活舞动的手腕间飘扬绽放。
皇朝第一名妓不戴镯钏系丝巾的偏好甚至带起过整个京城女性的效仿风潮,她如此行为的原因,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有心查探,自然知晓。但嫖客寻芳,有几个在乎妓女光鲜表面下的凄凉身世,而事关谋反事件,又有谁胆敢对弱女子沦落风尘的不幸遭遇表示遗憾甚至是一掬同情之泪?
何况作为不幸事件的实际受益人,新生的柳荷衣并没有任何意愿,且没有任何需要,使用伤痕展示法多赚同情分,从而多从客人腰包里套取现金现银。
不过作为造成另一个柳荷衣不幸遭遇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尊贵的明王殿下如此富有自省精神,应该算是十分难得,不愧其异类之名,她是否应该表示一下“感恩戴德”的惶恐?
右手握紧左腕,柳荷衣张张嘴,却在看到走近的男人后消失了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
“钧城,你在胡说什么?”
秋夜风紧,滑腻腻的丝巾挣扎飘舞,稍有外力相加,便轻易地脱出明王微有薄汗的手掌。
“广城,你五哥累了,送他回王府暂休十日,他督办的事务,你先替他兼着。”
那么轻柔的声音,站得八丈远的睿王爷听不听得到?
事实证明睿王殿下的听力远胜常人,闻声飞一般上得前来,拖了失魂落魄的明王便走,不只是柳荷衣,便是皇帝陛下,他似乎也不曾多看一眼。
不过公平的是,他的皇帝哥哥一样不曾给过他任何注视,径自当他不存在般,走向躲进廊柱形成的暗影里的纤细女郎。
言简意赅地一个字。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