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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永恒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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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虚空中睁开眼睛。
是谁,从哪里来,都好像上辈子的事似的在脑子里画片般闪过,黑白的,一幕又一幕层叠着。他是……
半夏的阳光并不灼人,温暖而晒得脸上痒痒的,旁道那段低矮的围墙只要三两下助跑就能翻过去,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香和偶尔花香,以及谁家烧排骨的香味。那么几个人站在底下叫着笑着让他也下来,他扭过头去——
想起来了,他是何天佑。
那片阳光下发生的过往让他想把一段记忆从脑海中剥除,每每想到他们的脸,就好像恐惧即将发生的残忍迫害,却不知会残忍到何种地步。
尽管那一切都是因为他和文谦合作一手造成的,他背叛了庙口,背叛了GATA,他背叛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志龙,他杀了自己最好兄弟的父亲。
蚊子有一句话没说对,那艘船是真实存在的,他是真心想送他们走,只不过走的只会有志龙一个人。合作劣势下他的筹码有限,不至于救下他们每个人,白猴和阿伯只能由他劝服不然就是个死,至于蚊子。
天真的蚊子啊,周以文,洞察了整件事情,却还妄想能救所有人,难道他没看见黑风乌云下将至未至的暴雨吗?
何天佑不想承认蚊子从一开始计划就是他心中的一块蒙了雾的玻璃,看不清猜不透他会怎么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直以来他都当蚊子不存在,根本没把他单独开想过。
他转过头去看玻璃外面的人群,这个摩天轮有些老旧,让人不禁担心上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让轿厢掉下来。他只是坐在那里等着,等谁也不知道,没有人来催他,外面那么多那么多笑脸显得虚假而迷幻,或许因为都不是真人。
但阳光这么暖,棉花糖的味道包裹着他,风和煦地吹过他的小指,耳边响起的声音欢快且并不嘈吵,他什么都不愿去想去追究,就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谁。
他缓缓闭上眼睛,直到那把熟悉的声音,带着些微怯懦和小心翼翼在面前响起。
“你好。”
何天佑点点头以示招呼,之前发生的事就像上辈子似的,背部和腰部的刀伤早就不见了,他穿着惯常穿的那件白衬衫,周以文也是。见他盯着自己看,微微牵出个微笑,露出白牙那种很欢快的笑容,让人以为你真的很高兴。
你高兴吗,蚊子?何天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视线移到别的地方,摩天轮缓缓地开始上升,上辈子他们才相互追逐几乎杀死对方,这进了天堂就要共处在一个狭小的轿厢里面,想想真是好笑。
拥抱的温度,刀刃捅进身体里的冰凉,疼痛和血液流失的晕眩仿佛一转瞬就感受的到,和尚转头看窗外的风景,那迷蒙的、被白色笼罩的五颜六色,独特似梦境。
“蚊子。”他开口叫,对面的人微微愣怔看着他,那副神情像抱着他的时候一样不掺杂任何恨意悔意等等感情,只有浓的化不开的包容。这时的周以文和那时唯一不同的一点是,那个蚊子眼里的伤痛能淹没人,而这个就像一潭死水。
何天佑麻木的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针扎般细痛,那种目光就像看见陌生人,甚至比陌路还无谓。第一次见周以文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神情,比这时要多变得多,带着恍惚的恐惧和困扰,还有避之不及的懊丧。是不是见不到其他人就可以不用顾庙口到底成了什么样子,何天佑伸出手,周以文犹豫片刻,握住了他的手。
何天佑细细摩挲着手心里贴合着的掌纹:“恨我吗?”他轻声问,怕吓到这幻境一般的事实。
周以文抿了抿唇:“不会,只是想拉你回来。”
蚊子啊,他的蚊子,哪怕在被插了一刀,被枪指着,居然都不曾恨过他,哪怕GETA就死在他何天佑手里,也不曾恨他。他大概只在心里默默恨着自己,怨怎么没有更早发现庙口的变化,怨没早发现自己也没法调和的那矛盾。
何天佑的手指插进周以文指缝间,牢牢扣住,周以文低下头,看起来像是在微笑,何天佑抬起他的手亲了亲手背。
“和尚,和尚!”
他在满目星空中醒来,在院子里这么睡着还是有些凉,但凉的只有手和脚,身上不知被谁盖上了衣服。
还能有谁呢,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发生过的事,志龙和阿伯他们去了宝斗里,自己闲着无事在院子里乘凉结果睡着,只有蚊子半夜跑回来。身上的衣服就是他给盖的,这些他都知道。
周以文悬在他上方,见他醒来要退开去,何天佑抓住他胳膊。
“怎么了?”那有点担忧的目光像溪流泛着温润的水意,潺潺而流柔软浸人,终于不再是死水一潭。手上一个使劲,周以文踉跄坐在沙发扶手上,顺着他手收回就覆在何天佑身上。胸口贴合感受到坚实的暖意,还有胸腔里跳动的震颤,何天佑呼出一口气,带着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他们兄弟相杀时那个拥抱近在眼前,又仿佛离得好远。
周以文就着这别扭的姿势挣扎了一下,何天佑揽着他腰的手臂收紧了些,他就不再动弹。“志龙他还没回来,我是蚊子诶,你要不要起来回去睡。”说话时暖和的气息喷在脖颈处,扰得耳后心里都痒痒的,何天佑抿住嘴也贴了贴周以文的肩窝:“我知道,他们今晚不会回来了。”
他能感觉到周以文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不禁有点想笑,果不其然那个犹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你心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
他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松开了手上的桎梏,周以文支起上身,担忧地望着他好像他脑子烧坏了似的。
“你?你能干什么?”
在他调笑的语调下周以文嘴开了又合,开开合合几次,噗的红了脸,转开目光不看他。夏虫吱吱吵得夜晚不甚安宁,还有血液冲击着鼓膜的声响,周以文的脸贴得他那么近,背景的灿烂星光都抵不过脸上的红润,何天佑手顺着他背脊一路向上,摸到毛刺刺的发尾和柔软的后颈皮肤,微微使力按到那双唇贴合下来。
唇上干燥而温暖,唇角紧抿着像是怕又像是羞涩,何天佑伸舌舔过他的唇线,周以文颤抖地张开双唇迎接他为所欲为。有股淡淡的樱花香味在舌尖化开,何天佑不想去管这香味来自哪里,这次,他不想知道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明天我们去游乐园好不好。”贴着他的唇这么说,满意地看到周以文的脸上点亮小小的雀跃和期待。
“只有我们两个人。”
志龙和他从小到大,十几年时光里除过睡觉几乎是全部都腻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没有去宝斗里接志龙这还是第一次。何天佑跨坐在机车上,一只脚撑着地,听着理发店楼上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以及周以文和妈妈讲话的声音,不由微微笑意漾在脸上。一出门的周以文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手上拿着两个培根三明治的周以文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
那张笑脸,在晨光下让他欢喜不已铭记在心,因为那么易碎,也跟着惆怅起来。
“你有没有吃早饭,这是我妈做的,很好吃。”周以文递给他,他不伸手去接,只看着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喂到他嘴边。
三明治是真的很好吃,他咬了一口,依旧不接,意思是喂到吃完吧。周以文乖乖地等他嚼完再接着喂。
“上车。”
跨上他车后座,三两口吃完自己的份,周以文两手紧紧揽住他的腰,贴合着的温度让何天佑加快了车速,如果可以他真想这么一直下去。
到了游乐场周以文兴奋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却还时不时去看何天佑,安抚似的拉住他的手,示意今天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果不其然换得周以文更开心的笑脸。
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男人这么拉着手难免有不少人侧目,周以文被他拉住的手缩了缩,何天佑加重手上的力道十指扣紧他的手。“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何天佑抬了抬下巴示意前方的摩天轮,周以文点头点得似捣蒜,明亮的笑意晃得人睁不开眼。
何天佑松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你等我一下。”
说完跑到拐角卖棉花糖的地方,买了一只又跑回来。
“你不吃吗?”周以文接过棉花糖,用嘴唇抿了一点,他摇摇头,凑过去舔了一口沾了糖的唇角。
坐进轿厢里,何天佑又想起虚空中那座摩天轮,从里面朝外望去只有隐隐透着色彩,但仍旧是白茫茫的那座。周以文紧贴他坐着,胳膊搭在他的胳膊上,手也在他手心里。
和那时没什么不同,又是全然的不同。
“蚊子,对不起。”他喃喃地说,周以文想问,却被他以吻封缄。
你不需要第一次轮过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用知道这次发生了什么,如果在这个时间里世事已经改变,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之后的伤痛。何天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甜的残酷的味道让他想要咬破周以文的唇舌,让他记住自己,或者忘掉自己。
人们常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可以如何如何。事实上即使时间真的倒流,他也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长久以来最想做却没有去做的事,这境遇终究不会改变。
周以文薄薄的喘息在他耳边回响,他紧紧抱住面前尚还鲜活的、爱着他的身体,紧到身体承受不住感到疼痛。
得到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会失去。
第一次何天佑帮着文谦杀了GETA和MASA,这次他什么都没做,GETA和MASA还是依次死去,哪怕后来他跟着周以文一起去庙里也只能见到躺在地上身体已冰凉的GETA。周以文凄厉的哭吼就像拉开电影的帷幕,何天佑在旁边看着,血染红他的手,顺着手肘滴下来。
他一个人去跟踪过文谦和灰狼,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帮派之争依然存在。没人能帮得了他们,没有杀掉GETA和MASA这个博取信任的筹码,他连送走志龙都做不到。
GETA死后志龙逃到了仓库里躲起来,这时的何天佑正在和灰狼的谈判桌上。
“你让我拿什么信你?就凭你,和尚,我找志龙这样的不好吗?听话,还是个废物,想怎么捏就这么捏。而我找你,时不时得防着你反咬一口。”灰狼脚翘上桌面,伸伸手,属下递出根烟给他点上。“你错过了和我合作最好的时机,现在叫我怎么信你,又要手下人如何服你?”
隔着烟雾何天佑眯了眯眼睛:“信你是绝对能信我,因为我有能让你相信的人。至于服不服,你让文谦来搞庙口你看有人买他帐吗。”
“文谦他够狠,这管人就是要气势,我相信他不会做不到,不然就是我看人的眼光有问题。”灰狼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的,何天佑握紧了手下攥着的刀柄,“你别急着动弹,扶你上去也不是不行,确实如果以你在庙口的声望地位是上得比他更好,但我不信啊。”
“要怎么让我相信,就靠你刚才说的人吗?”
“你拿蚊子他妈妈来压我,当我灰狼靠什么做大的,啊?!”
说到后面,灰狼站起身一拍桌子。
何天佑却还稳稳坐着。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但这事只能你来听,要是不怕就叫手下先出去。”
灰狼气极反笑,那架势像是看见狐假虎威的猎物,磨着牙就要吃了去:“激我?我倒要看你什么能耐!”说着反手一挥,有个属下想说什么,也叫他止住了。
待人都退出去,灰狼慢悠悠拿出一把枪,拨开保险栓,枪口正对着何天佑。
“你年纪这么大了,□□不好混,有没有想过找个继承人退休?”何天佑牵着嘴角笑笑,眼里全无笑意,他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直直望进灰狼眼里。
“道上谁不知道我灰狼就是因为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才混到现在这地位,蚊子他妈妈当年我能走的出,现在一样可以。”
何天佑看见灰狼有一瞬间迟疑,那是在他这个年纪老辣大仔身上不该看到的,是陷阱还是真心,何天佑想赌一把。
“我知道你儿子在哪。”
上一次也是这么冰冷的地面,不同的是有蚊子抱着他,用刀锋和拥抱送他上路。这次却不然。
是有哪里错误了?才会被灰狼叫人干掉。何天佑躺在地上,血汩汩从身体里往外淌。
“和尚!”
这个声音他听再多次都不会腻,哪怕是在天堂时。
他仰面朝天,看着周以文跪在他身边,如果说GETA死时他哭得像困兽之吼,那么这次就像要死了似的。
何天佑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脸,擦掉他眼泪,手却一直被温暖的掌心死死握住。
他想说再笑一个给我看看,想说别哭了,想说我只愿和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要,只怨这世间不管为何都只得一个结果,没法改变。
为什么想送走志龙而不送走蚊子,因为周以文对何天佑来说,是他从来没设想过,既像自己的一部分又像对立面的人。他没法想如果周以文离开会怎样。
周以文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思维渐渐变得恍惚,头顶昏黄的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次或许就是真正的结局吧。
他看着周以文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