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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翩鴻 ...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柳永一词,起谒两浙转运使,至于结果如何,怕只有这两人知晓了。
      南宋高宗偏安一隅,设钱塘为都,更名临安。于是终日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全无北挥之志。
      临安盛景,捻金雪柳比肩,火树银花争放,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暧昧的浮散,甜美倦懒。整个都城似乎开满了罂粟,无数奇异的精灵在花丛中嬉戏,蓝的,红的,白的,临安真的很安逸。
      章台街高楼林立,有一处极是气派,规模之大自不用说,那楼阁打造得甚是精巧,楹额上有名家手笔,人皆道是风流词人柳七真迹,“栖梧坊”,凤栖梧,缦歌回舞,风华绝代。
      此时日沉西山,月落乌啼,栖梧坊内早已是人声鼎沸,酒有上好的虎骨,梨白,菜有宫廷的玉尖,炙琢。曼妙女子娇声劝酒,丝竹管弦夺人天功。
      忽的灯光暗了暗,众人暗声凝神,一时大厅安静的出奇。
      歌坊的头牌歌伎段夜来终于要出场了。
      椒壁上悬挂着的琉璃宝灯逐个点亮,室内犹如玲珑幻境。沉水香袅袅烟起,珠帘后一位女子手持牙板静静站着,身着瑰金折枝团花绸衣,望仙髻坠坠累累,凤鞋弓小,有弱柳扶风之态。
      宋时,皇族官家女子必须缠足,以昭门第,布衣百姓不拘此论。高宗南迁后,缠足渐成风气,特别是烟花之地,以此示女子娇姿。
      玉笛婉转,牙板轻敲,贝齿清亮,歌以念之。
      “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高,兽不能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众人惊愕,段夜来竟唱了《武溪深》!
      《武溪深》乃东汉马援南征之作,其门生爰寄生吹笛赠之,援作歌和之。遂成一代名调,女子唱来分外九转回肠,凄凉自断。
      而时下正值朝廷乱世,抗金名将岳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处死。段夜来此歌似有讽政之意,众人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段夜来毫不在意,挽绶舒臂,又舞了一曲《惊鸿》,气氛这才缓和下来,举樽对酒,巧笑不断。
      乐匠在一侧重调音律,段夜来理了理鬓角,正欲回阁,老鸨迎了上来,指着她惊恐地开口:“夜来你作死啊?唱什么曲子不好,偏偏唱《武溪深》。你不怕死,我这个栖梧坊还要活命呢!”
      段夜来淡淡一笑:“妈妈何必如此惊慌,只是一个曲子罢了。”她向前走了几步,侧头又道:“夜来不唱《平陵春》已属万幸。”
      老鸨脸色更难看了,歌舞之人娴知古今名曲佳调。这《平陵春》是崔义门人所作,王莽杀崔义,门人作歌怨之。段夜来这妮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用古歌讽今!
      段夜来回到内阁,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刚才的确是太冒险了,南宋朝廷消极抗金,作为大宋子民,哪怕是一介女子也为岌岌可危的山河担忧,却只能以歌挽魂,悲伤甚哉!而且……而且她……
      气息尚未调平,报门童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段姑娘,孙公子求见。”
      又是那个孙有泰,她微微颦眉,仗着自己老爹是朝廷一品大员,终日在舞坊流连,一曲红绡无数,对自己纠缠不已。她沉下脸,道:“奴家今日身体有恙,歌舞后不宜以倦容见客,望公子明天再来。”
      话音未落,花琢雕木门被肆意地推开,一张她最不愿见到的脸出现在眼前。
      “孙公子,私闯闺阁不妥吧?”她搁下脸,冷冷道。
      孙有泰嘴角闪着鬼魅的笑:“夜来,你叫我明日来,明日复明日,孙某可没这个耐心。”一只手便要搭上她的肩。
      她一闪身,让了几步,恼怒道:“夜来不是轻薄女子,公子自重。”
      他冷笑一声:“好个自重!凭你今日唱的曲子,就足以身陷囹圄!”
      他见夜来毫无表情,又补上一句:“还有这个栖梧坊和你的好姐妹们。”
      夜来脸色瞬有一变,孙有泰敏锐地捕捉到了,复又笑嘻嘻地说:“只要你肯委身于我,一切好说。”
      夜来头也不回,提声道:“送客!”
      孙有泰也不倦留,哈哈大笑跨出门去。她重重地坐倒在床上,脸色铁青,手紧紧地握着。
      她段夜来从靖康之变那一天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汴京,她曾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父亲是礼部尚书,母亲是深宅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个可爱的弟弟。那时的她,幼髻红绳扎,天真烂漫。
      靖康年间,金人攻入汴京,北宋繁华一纵而逝。两帝被金人掳去,连皇室嫔妃,宗室大臣也尽数被掳。父亲作为尚书,自知不保,让她携年幼的弟弟随难民南逃。
      刚出汴京不远,难民就遇到了金人骑兵,蛮刀无情,血屠难民。她紧紧拉着弟弟狂奔,终究还是孩子,气力不足,金人几步追上,举刀狠刃。她眼睁睁地看见弟弟号啕大哭,被弯刀割喉,血溅大地。
      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是金人,是金人使她失去了一切,她的记忆全被金人的弯刀践踏了。
      夜来慢慢舒展开拳头,描金嫣红的指甲嵌入皮肉,刻出一道道血痕,每一道都是一曲《薤露》。
      天刚破晓,歌坊后角门有一个湘衣人影出来,青丝随意绾起,眉眼清冷,正是段夜来。
      自章台街后巷拐几个弯便有一条极幽密的小巷,天水巷。两侧皆是高高的粉白院墙,走到尽头可见一扇不大的朱漆门。她试着敲了敲,发现门是虚掩的,就推门进去。
      幽雅别致的后院,几丛修竹下一位白衣女子正在悠然品茶。见是夜来,略略点头:“段姑娘。”
      她福了福:“雪鸿姐姐。”白衣女子摇头道:“说过了,叫我雪鸿即可。”
      她笑道:“这么些年都习惯了。”
      眼前的女子,与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一袭白衣,下摆点点繁花,虽是天足,但步态轻盈,仿佛是桃源仙境中人。十年前,正是雪鸿把她从弯刀下救出。后来她自愿踏入教坊,只是要在达官贵人口中知晓金人的情况。
      她,要复仇,为了家人,也为自己。
      夜来开口道:“我要去淮水。”
      雪鸿放下越窑茶盏,抬起头:“哦?知道了吗?”
      她点点头:“上周陪宴时知道的。”
      那场宴会,她强颜欢笑。有一个官员在酒后提到当年金人在汴京郊外的屠杀,又对着她的殷红双颊道:“夜来啊,你知道么,那个金人将领竟然被委派淮水驻守,哈哈,如此禽兽竟然还驻守淮水,果然是狄国啊。”
      那一刹那,她的脸煞白。
      南宋朝廷大员,在一个烟花歌姬前称金人为狄,这番勇气,怕只有在酒醉之后吧,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去做,只是会用嘴说而已。
      “所以,我要去淮水,哪怕只是伤了他一点,不成功便成仁!”夜来坚定道。
      雪鸿叹口气:“你应该生为男子保家卫国才是啊。”
      她站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匣子,递给夜来:“我不能阻止你,因为我不能违背意志。所以这个赠你。”
      夜来打开匣子,但见一对薄刃,只有三寸长短,却寒光闪闪锋锐异常。
      雪鸿道:“这是传世至宝,柳月刀,原来是掌中宝刀,发中暗器,但现在比较适合你用作兵刃了。”
      夜来顿时明白了,深深地行礼道:“夜来多谢姐姐,怕是今后不能再见了。”
      说毕,出门离去。雪鸿看着她的背影,轻轻道:“还是会再见一次的。”
      过了几日,临安城中纷纷传言,栖梧坊头牌歌伎段夜来在孙家公子送聘礼后突然失踪,又有人忆起那天她唱的《武溪深》,顿觉蹊跷。
      雪鸿收拾好包袱,在纷繁传言中离开临安。
      又过了几日,又有人道,段夜来去了淮水刺杀金人将领。
      传言段夜来在军营长歌缦舞,蛮将迷恋其美丽,红帐夜宵与其共枕,欲破其处子之身,段氏取出藏在足下的柳月刀,一刀使蛮将毙命,自己饮鸠自尽。
      于是书生们感其刚烈勇敢,写诗赋词缅怀一代红颜。
      雪鸿回到了临安,收起柳月刀。
      夜来没有引鸠自尽,她奋力突破金兵滔水的追围,深夜回到了南宋的土地,然而气力已竭,举刀自尽。闭上眸子的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死前的幻觉,雪鸿跪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她嘴角微微一撇,上扬弧度,口中喷出血沫,却依然清晰地听到自己在问:“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雪鸿伸手抚上她最后的目光,淡然道:“这个世界,我什么都知道,但我有时不想知道。”
      苍雪旋舞,万籁俱静。六角雪花晶莹剔透,看透了一切,却不愿看透一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翩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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