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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风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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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久的冲动也将少枔逼入两难之间。从骊安马不停蹄追到凉江,终于在蓁州发现清久,少枔亦曾举棋不定。是胥燊一番话迫使他做出取舍,“时机未到,殿下与平大将只可向景睦亲王示好。”——言外之意,无非是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所谓亲情义气都不要顾了。
于是少枔寸步不离地跟踪清久,过了几日,最终一咬牙,命胥燊将清久带来自己面前。此时少枔还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骊安当夜,北朝水兵连夜偷袭骊安新港。三十艘兵船泊于港中,混乱之下无从逃避,北人一炬,尽付焦土。
瞬息之间,南朝的命运又短去一分。
清久的仓皇与忐忑历历毕现。他曾风餐露宿,也曾为生存胼手胝足。世俗的砺砥使他成熟也使他气馁。他再也不敢挑战未知,而是处处讨好般地试探少枔,试图争取一分生机。
少枔确然心怀恻隐——或许,也是对未来的厌弃与恐惧。种种迫害一望即知,清延的野心与狠心昭然若揭——清久必不会有善果,而自己,也将成为清延下一个根除的目标。
两人当初摒弃成见与仇恨,为相同的理想缔盟,于今重压之下,这情谊已是末路。清久瑟瑟缩缩地走进茶室,少枔叹口气上前扶住他:“你先歇一歇,入夜我们再细谈。”
“殿下。”胥燊脸一沉,迅速提出异议,“这件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
少枔想了想,命人烹一釜茶,让一让清久:“怎么会这样。”
清久手握茶盏悚然泪下:“我很不堪,辜负你当初一片期望。”
“辜负我算什么。”少枔埋头晃一晃茶汤,“你让天下民生都失望了。”
清久抬起头,胥燊满脸嘲讽将他一股气推向悲惨、羞耻与破败。“晓得的。”清久只觉这末世的清算来得太迅疾,“或许我要以一死相赎罢。”
少枔苦笑:“当初我将山河未来托付你时,死也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懦夫。”
清久浑身一颤,泪如泉涌。此时他也仍是一个少年人,即便以意气负担家国重任,却始终有种无畏而决绝的力量与胆魄。他反复声辩,千方百计剖清自己的痛苦与无奈,证明自己并非对社稷毫不负责:“所以我必须回到洛东,这江山不能落在他手上,我们必须阻止他。”
胥燊淡淡一哂:“是你将山河拱手让人,如今你拿什么阻止。”
清久似乎从少枔静默的神情里看到希望,他连踱两步,几乎口不择言:“四哥与平大将手握兵权,我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回去,料他不敢怎样。”
“桦樱宫。”胥燊被他一句话生生触怒,“你是想要殿下打光手里这点人,重新将你这蛮货送上皇位吗?!”
少枔有些尴尬:“子炤,你到外面静一静。”推一推胥燊,又轻轻添一句,“安顿王女也住下吧。”
“不仅中将恨我,连我也恨自己。”胥燊去后,清久一屈膝半跪在少枔面前,“错是我犯下的,理当由我挽回。我不甘心就这样任人宰割。求四哥借我一支人马。淮沅江山,生死以之。我呕心沥血的新法——”
“忘了新法罢!淮沅江河日下,不求复兴,但求不亡。我原以为新法可以力挽狂澜——”少枔苦冷之际,也怔怔滚下泪来,“终究还是我错了。”
清久翕了翕唇角,良久问道:“回京以后,你会不会将我交出去?”
少枔一惊,一瞬间竟有种被识破的尴尬。“不。”他坚决否认,“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找到你。我们秘密回京,路上再想对策。许多事情不能强求,到哪个地步,是哪个地步。”
清久苦笑:“你若真将我交出去,我也毫无怨言。事已至此,保住一个算一个。你和平大将是新法最后的希望,绝不能被我连累。”
他固然有错,此刻却是肝胆之言。少枔叹口气,温声宽慰清久:“你宽心。人言可畏,他不敢太过分。我们先回京,探一探民意向背。或许,或许只要你下诏罪己,王女披削为尼,这件事就可以平息。”少枔越说越悲凉,索性跳开话头,“总之办法还有许多,我们应该多抱些希望的。”
清久脖颈低垂:“我的罪孽怎能报应在阿蔹身上。”
少枔的语气冷漠且疏离:“你早该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将她带出洛东。她上一世究竟欠了你多少,才一再被你连累!你何止辜负我,更辜负了她在你身上耗尽心血。怎么,这话你不想听?可是我还能说什么!”
如果两人是一母同胞,少枔早就抡拳去也。他太想责怪清久,却也能够理解清久急于求成的兴邦之心。他也扪心自问,倘若清延的诱饵是枕流,自己是否就一定能将多年亲情与眷爱全然割舍——
不。少枔迅速摒弃这个念头。几乎同时,另一阵恐惧瞬间攫住他。枕流还在洛东,作为他离京的人质,留在了那个畸形的、鬼气森森的内里,宿在谢瑗身边,屈身于清延魔爪之下。一个假设很快成立。如果自己拒绝交出清久或隐瞒其存在,那么枕流的命运——
枕流的命运一望即知。他太了解谢珩与清延。
于是理智与情感开始博弈。清久在洛东早已众叛亲离,他迫切渴求少枔的庇护。
但少枔不能给出任何答复。他心里很明白,假如这一次不能保住清久,恐怕以后连自己也保不住。然而,为此与清延反目同样得不偿失,况且他不敢也不愿赌上枕流。
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深沉如少枔,这些权衡始终藏得滴水不漏。他表面上云淡风轻,找一个替身继续南下,自己则带上胥燊与几个亲信,秘密将清久与昭序护送回京。
离开瘴气氤氲的溱南不久,昭序的身体便开始渐渐恢复。她依旧默然等待最后的宣判,冷眼旁观莽莽乾坤之下,义人与恶人艰苦的周旋。
清久极少再与她交谈,她也坦然接受现实,温顺地听从少枔与胥燊的安排。北上的路途异常艰辛;洛东申斥少枔办事不力的旨意纷至沓来。少枔与平家人私下见过几次,对方带来骊安新港的消息——兵船都已下水,几十艘海鹘大船,连同蒙冲与赤马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足以大大震慑北朝。
骊安督军瞒天过海,烧毁的战船葬身波涛。一切似乎无法补救,但他们有着无穷的想象力,用皮囊与彩纸扎出几百艘战船,插上旌旗,趁着夜色浩浩荡荡推入淮水。阅兵当日浓雾弥漫,远远看去阵势威严,气魄恢宏。
从来没有人想到连平家也会失察。这桩致命的丑闻几个月后才被揭露——淮水对岸战船阵列,宜明院一封国书甩给洛东:北朝索要岁币五十万金,勒令南朝王室上表称臣。
直到这时,方才天下大乱。
到达近畿已是九月。秋风乍起,翻飞的红叶扑打车窗,很像突然掠过的鸟影。清水川下林木高耸,将整个碧空环抱怀中。瘦削的银杏枝桠交错,新黄的叶子静静挂在枝头。
胥燊护送清久的车驾继续前行,少枔掉转马头,悄悄命侍从将昭序的舆车引向别处。流水淙淙,菊、蓼花与柊花虚淡的香气弥漫山谷。少枔吁停马,侍从也缓缓停下昭序的舆车。浓雾之下峭壁如削,孤鸟盘旋悲鸣,渊崖深不见底。
昭序并没有立即走下来。四野阒静,紧闭的车帘内似乎毫无声息。少枔在悬崖前反复踱着步子,浓云翻卷,老木垂藤,奔流的溪涧细得像一条纨带。从这样的悬崖掉下去,必然会尸骨无存的罢。南逃澧泉并不会经过清川,谁又能想到昭序在此坠亡。
时光回到昨夜,胥燊再一次提醒他,昭序不能活着回京。他必须尽快“送走”她,一切死无对证,清久无法洗脱罪名,全凭清延处置。
只有如此,他才能讨得清延欢心,保住枕流,为自己也为平家争取一点时间。
似乎只有如此。
少枔听得心惊胆战。夜色沉沉,细碎的露汽打湿鞋袜,积年的枯叶上浮起一片月光的影子。胥燊意态老辣,竟比他更有一分平家人的狠决:“留她到京毫无益处。她的打算我们都知道,不过是以身为证,使劲解数为东宫脱罪。试想景睦亲王怎会容忍这样一个人掀起舆论,打乱自己除掉东宫的计划,到时候她活不了,东宫活不了,连殿下也难免不被迁怒。殿下不要觉得太歉疚,她名节有亏,身躯污秽,本不该苟且至今。我们不过是好意送她一程罢了。”
语气很平淡,每个字却都像一根针。想起昭序年来的努力,无论是为新法,为社稷,为清久,亦或是为他为枕流,少枔都不忍伤害她一寸发肤。她有如神明,由始至终将自己献祭给世间的孽与恶。
她何尝不是此间最大的受害者。
然而利害攸关,少枔不得不权衡。胥燊有一番话痛戳要害:“景睦亲王想看到的是一具尸体,不是一个后患无穷的活人。他想看你大义灭亲表忠心,不是你妄图用这颗废子牵制他。殿下,你醒一醒,如今东宫正是你屈从于他的投名状。你必须先杀了他,将王女与他项上人头一齐交给景睦亲王。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喘息之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活路!”
这是少枔第一次感知自己被卷入政治斗争。无可奈何,彻彻底底。淋漓血肉历历在目,此前种种不曾身自当之,原来都不算什么。他想替昭序争辩,也想为清久开脱,可是胥燊所言句句直切要害:他要保住自己,更要保住枕流与平家。正人被难,奸小乱国!时至今日,只有他才是蒙难的故国唯一的希望。
少枔浑身发抖,与清久坚固而又脆弱的情谊扯锦缎般滑过脑海。他们本该不共戴天,却因同样的理想走到一起;他们曾经并肩而战,一同面对张牙舞爪的衮衮权贵。还有昭序。是她说服贞明亲王,用三十座院领与两处封国赎回枕流。为什么要伤害她?她何罪之有,又何错之有!
枕流啊。是枕流又一次使他心中的天平倾向感性。少枔恍然想起,枕流应该正在内里苦苦等他回来。原来清延以各种名目将枕流留在内里,并不是怕他在骊安有所动作,而是无形中逼他在清久的事情上做出顺从自己的选择。
胥燊的头脑很清醒,不愧是随着平家出生入死过的人。他明晰狠决,三言两语为少枔理清头绪。然而他仍旧不能替少枔做出决定。少枔的痛苦他无以体会,他甚至只看出少枔的寡断。但气愤之余胥燊始终不曾动摇。他坚信少枔值得自己毕生追随。
各自处境,各自心知肚明。
因此,面对断崖边紧闭的车门,少枔一念之间竟以为昭序已经自戕。他忽然有些欣慰,昭序的确是个聪明人,痛快地了结了自己,也免得他动手。一脉秋风,一片肃杀。世界的安静与充盈在此刻悄悄破灭。少枔鼓足勇气上前揭起车帘,意料之中的血腥气并没有扑面而来。
温润的桂子柊花味钻入鼻端。昭序正伸着手,也想掀起车帘:“四之宫,你——”
少枔几乎落荒而逃。
毕竟他对昭序的了解远远不够;毕竟,他的男权准则从根本上低估了她的强韧与力量。昭序淡静自若,一句话开门见山:“四之宫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请尽管吧。”
她终究还是给了少枔剖白自己的机会。
少枔战战兢兢诉说忧虑,曝示自己的痛苦与无奈。昭序微笑聆听,端庄慈悲的姿态有如神明。少枔心一颤,始知在她面前,任何肮脏卑琐的秘密都无法藏住。言至最终,他不由自主屈身长拜:“我肉眼凡胎,也是一个小人。我不过……不过是出于对社稷民生——不,是为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如此罢了!”
昭序笑了笑:“那么现在轮到我讲讲私心。”
少枔连忙打断她:“请王女不要讲。”
昭序淡淡看他一眼:“四之宫真的觉得,你,东宫,还有平家,合在一起都无法撼动他?”
少枔十分坦诚:“我不敢冒这个险。”
昭序又问:“再加上我父亲呢?”
少枔微微摆首,即便此时他也不曾得知贞明亲王的死讯。
昭序仔细想了一会:“也是了。你有你的难处。这一次与他鱼死网破,拼得元气大伤,未来机会就更少。可是我仍想求求你,不要将东宫交给他。他想在朝中立威,需要杀一儆百,东宫落在他手上必死无疑。”她一直很镇定,这一刻语气里却多了一分哀恳,“四之宫没有猜错,这是我的一点私心。我总想东宫的眼界很开阔,朝野上下,能想到十年以后的人不多了。他吃了教训稳重起来,往后会是你的好臂膀。你应该留下他。”
“我怎样留下他?”少枔喟然反问,“那一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可能瞒天过海。”
昭序的眼睛异常明亮:“你可以。将我交给他,而后李代桃僵,找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告诉他东宫在清水川试图逃走,失足坠亡。我则被东宫所掳,侥幸不死。”她忽然跳下车爬上一块巨石,而后没头没脑地纵身一跃,“就是这个样子。”
少枔惊慌失措地扶起她。她膝盖触地,手肘也似乎伤到筋骨。
刺目的红肿。
“你们来日方长。”昭序抿一抿唇,眼里笑意盈盈,看不出一丝痛苦,“告诉东宫隐姓埋名离开洛东,他与你,总会看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