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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瞎子和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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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和哑巴
城南有个瞎子,摆了个小摊给人算命。虽是个瞎子,却也生得有几分丰神俊朗,半新的布衫袖口有干净利落的缝补痕迹,挂着“铁口神断”招牌的摊子也收拾得简单齐整,一看就是有贤内助帮衬的架势。瞎子还有一副好脾气,跟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每日坐在摊前晒着太阳,与闲人们侃天说地,悠闲得让人羡慕。
城北有个哑巴,摆了只破陶碗讨生活。哑巴似乎怕人又怕水,头发纠结成块,脸上更是被泥污得看不清模样,破衣烂衫的形象比城里一般乞丐还狼狈些。哑巴每日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北城墙根下那片连草都不长的荒地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问话不理,打赏不谢,如痴傻一般。
城南的瞎子爱聊天,算命准,还写得一手好字。只是字未写满一篇就提不动笔,天机只透一半就劝人向善避灾,聊起天来打听得最多的总是那么两三个人,城南的闲人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一个是爱干净有洁癖的文人神棍,身上总有香香的梅花味儿。问他梅花啥味儿?瞎子就让听的人去城东张员外家后院闻闻,他前不久才指点张员外种了一片破他家风水的煞气。
一个是粉嫩嫩爱吃千丈青的小丫头,古怪精灵招人疼。
再有一个人,瞎子自己也说不清。时而说那人一身粉白,手持花盏,喜爱说笑;时而又说那人一身墨绿,面有黥纹,不好招惹。闲人们听得也糊涂,哪有人有粉又绿喜怒无常?
好在瞎子问归问,倒也没有太过执着,问他为啥不央人仔细找找,瞎子摇着蒲扇好不惬意:缘来而至,缘去而散,顺天而行吧。
城北的哑巴虽然脏兮兮看不清长相,倒也是一副年轻的形貌。往来城北的庄稼汉们起初都不待见哑巴,嫌他年纪轻轻好吃懒做,也不肯做工养活自己,有爱管闲事的当面骂过,哑巴照旧安稳坐在没阳光的墙根下,只当听不见。直到一日,北城门当值的卫兵也看不过眼,提了棍子要轰他走,哑巴无奈摇摇晃晃捡起破碗,扶着城墙半走半爬地费力挪开,慌得那耿直的卫兵连忙拦住道歉,大伙儿这才知道,哑巴的四肢也是废了的。年纪轻轻就受了这么多苦,善良的百姓们忘了嫌恶又替他心疼起来。从那以后,凡是路过城北的人都记得分些干粮和水给他,哑巴却还是老样子,不道谢也不理人,没人知道他坐在那里想什么。
城南的瞎子确实有人照顾,但居然不是贤内助,而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热心又爽利的丈夫说瞎子是他的同乡,学问又好,就当是给欢欢肚里的宝贝提前请了西席。他口中的欢欢则害羞地瞪了丈夫一眼,温温柔柔告诉来人,家里的先生名叫枫岫,手腕和双腿都受过伤,行动不便,不能为大家代写较长的书信,请大家包涵。
城北的哑巴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没人注意过他住在何处?
小城远离武林,地方又小,城南到城北也没有几里地。
城北的哑巴没多久就知道城南有个瞎子。
城南的瞎子没多久也听说了城北的哑巴。
北城门的守卫时不时谈起算命神准的瞎子先生,哑巴就在不远处漠然听着。
城南的闲人们偶尔说起城北那个不肯去闹市行乞、性格古怪的哑巴时,瞎子也好奇问上两句。
有那么一天下午,城南的闲人们发现从来不肯换地方的哑巴扶着城墙根居然挪到了城南。
那天下午,城南的瞎子依旧坐在摊前晒着太阳,摇着手里的蒲扇悠闲惬意。
瞎子看不见哑巴,哑巴叫不到瞎子。
事后城南的闲人们都说哑巴是因为待在没有阳光的阴冷地方待惯了,一时适应不了城南明媚的日光。总之那天下午在城南晒太阳的闲人们都看到,哑巴在刚挪到城南墙根下,勉强能看到瞎子的摊子时停下脚步,举起破旧得看不清材质的衣袖挡在眼睛上方,仿佛无法承受刺眼的阳光。摇摇晃晃地扶墙立了良久,哑巴慢慢弯下了腰,缩成一团摔倒在地,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闲人们见状纷纷上前扶住哑巴,更有热心的路人让出驴车要拉哑巴去城里的医馆。杂乱的吆喝声里掺进了一道温和的声音:有人出事了吗?在下也懂些医术,可否让在下帮忙看看?
闲人们拦下了瞎子:是城北那个哑巴乞丐,看样子是起烧抽风了,去医馆找玉大夫刮痧就能治,先生别去摸了,那哑巴身上怪脏的。
瞎子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赶车的人就热心地招呼道:先生不也住玉大夫家?一块儿上车,我送您们过去。
于是瞎子坐在驴车的一侧,身边躺着一身尘土味咬牙打颤的的哑巴。
驴车吱呀吱呀地向城里移动,车里的瞎子试着给身边的哑巴把把脉,却被颠得几次都摸不到哑巴的手腕,只好作罢。
到了医馆,年轻的丈夫扶着瞎子回后院安顿,怀了宝宝的女大夫忙着给哑巴擦拭脸手以便查看气色。丈夫从后院回到前厅时,听得妻子一声短促的惊呼,这才看到被扶上躺椅的哑巴。
哑巴的脸被仔细擦洗得干净,那样脏污的灰尘下面居然是一副极好看的模样,半阖的眸子沉淀着暗紫,左眼底下黥了诡异的纹路,俊秀的五官却笼罩着痛苦和难堪。
年轻的丈夫看着哑巴那堪称熟悉的容貌,久违的怒火自心底燃烧,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是你!
温柔的妻子拦下了丈夫的怒意:啸日飙,别这样。那些事情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了,我们何妨学学义父的宽容?
妻子任由丈夫将自己搂住,继续劝道:何况他如今已是这般田地,喉咙被邪火所毁,无法复原,四肢经脉已断,要复原亦是困难,连风寒和心绪波动都可让他狼狈至此,我们还计较什么?
哑巴被女大夫施针稳住了病情,漠然躺在一旁的躺椅上,仿佛救他的夫妻所商讨的与他毫无关系,唯有一双暗紫的眸子紧紧盯住通往后院的小门,脸上不由自主显出紧张的神色,所幸那道门始终紧闭没有开启。
当晚,哑巴被暂且安顿在前厅问诊的临时病床上休息。小夫妻离开前,哑巴抓住了妻子的衣袖,伸出脱力的手在床沿写下几个字。
妻子看罢冲他微微颔首:你放心,我们暂且不会告诉先生。
第二日清晨,丈夫准备打开门板开张营业时,讶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哑巴已经不见了。
而晨起侍弄后院药草的妻子也吃了一惊,院中所有的药草和先生要求种下的枫、樱、梅三株树全部枯萎殆尽,连井水都几乎枯竭。
那天,城门的守卫说前一晚见到一位穿戴与城北哑巴非常相似的年轻人健步如飞,赶在闭锁城门的最后一刻出了城。
那天,城北阴冷的墙根下少了一个古怪哑巴的身影。
那天,城南的瞎子也没有出摊。
瞎子待在医馆的后院,缓缓摇着蒲扇,陪那三株因失了地气而枯竭的树晒着太阳,笑得有些无奈。
三天后,医馆后院那三株树和一院子药草又奇迹般恢复了生机,城里一时传为奇谈。众人纷纷询问瞎子,瞎子懒懒坐在摊位的椅子上,蒲扇遮住了大半神情,说了句谁都没听懂的话:永远不肯顺天意而为,还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