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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毒酒 ...

  •   三月初的时候,隆城还在下雪,大雪将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风冷如刀,莫说往日繁华,如今能在街上多见几条人影都是难得。

      江福宁病了一冬,春寒料峭,她的病不见好,早就瘦的如同一把枯柴,全无生气了。

      便是这样,她拖着枯槁的身子回到了蓟都霍府,求见她曾经的主人,今春新封的武延侯霍焉。

      自打年初珣王逼宫后,这位北燕历史上最年轻的侯爷便成了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每日府前门庭若市,想见一面当真比登天还难。江福宁下了车,眼前便豁然出现如此盛景,琳琅马车从门前一直排满长街,珠光宝气映的半边天天光大亮,人声与牲畜嘶鸣交相辉映,震得人耳膜生疼。

      此时已是冬日黄昏,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便是繁华如蓟都,风雪中也难掩萧索,也只有此处了,脚下不见片雪,路面被脚印子踩踏得光可照人……如此咄咄逼人的煊赫威风。

      她走到门前,向面无表情的守卫递了帖子。

      对方只是淡淡一瞥,便将帖子递了回来,道,“但非三品以上官员,且事先没有约好的,侯爷一律不见。”

      江福宁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不甚起眼的玉佩,再与名帖一同附上,“麻烦通融一下,将这玉佩与名帖交予贵府门客徐陵,他见了此物,定会为小女引见。”

      守卫面露难色,只是想到那徐陵素来有个好管闲事的名声,说不定当真与她认识,便道,“那你且等等。”

      说着便叫人拿东西进了门去,片刻后那人回来,只说信已经送进去了,可徐公子正忙着与人斗棋,这会儿怕是没工夫见她。

      江福宁忙说谢,退到路侧,耐性极好地挨了一夜,直至第二日天光乍起时,霍府大门微敞,终于走出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

      那人左顾右盼了一阵,看到她,却是有些不确定,犹豫道,“可是福宁姑娘?”

      江福宁说是。

      小厮立刻恭敬道,“徐陵公子有请。”

      从侧门进去,绕过几座别致庭院,不消片刻就到了千盛园。

      在大片红梅林尽头的八角亭里,正坐着个闲散的小公子,面上神色冷凝,比身后的漫天飞雪还要冰冷三分。他一手掷杯,正百无聊赖地以雪祭酒,直到江福宁走近了,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缓缓抬起了眼睛。

      老友重逢,江福宁不胜欣喜,“徐陵,好久不见。”

      徐陵亦是一笑,虽只是轻轻牵动嘴角罢了,却似万年冰川乍破,语气温柔地令人心醉,“是好久了。”

      话里带着一贯的松弛,他目光指向旁边那只石凳,对江福宁道,“过来。”

      此时亭中温酒暖香齐聚,脚下又有地龙环绕,是以徐陵衣衫单薄却不觉冷,而江福宁的一夜苦寒也很快消散了。

      “让你等上一夜,我先自罚一杯,”未等她反应,徐陵就将手中杯子与桌上那支轻轻一叩,微仰头一饮而尽。

      询问地看向她,“这朱九镇的竹叶青,你可还记得?”

      江福宁道,“记得,从前就是为了这一口酒,我和苏枕每每都要折在太师府里。”

      前太师白陆海嗜酒如命,他府上珍藏的美酒便是先皇去讨也常闹个没趣,至于彼时无权无势的老侯爷,若想喝上一杯也只能靠偷了。

      那时她和苏枕同为侯府下人,平日除了帮小侯爷打理琐事,做最多的就是替老侯爷偷酒。太师府守卫森严,与闯刀山火海无异,是以他们常常搞了一身伤,结果却只弄来几坛老狐狸故布疑阵的假酒。直到后来白陆海失势,将府上豢养的制酒师父放出府去,这香绝天下的美酒才终于重现人间,连他们这群蝼蚁都能沾着主人的光品上几滴。

      忆起往昔情景,江福宁不由露出怀念的神色来。

      徐陵听着却是一喟,“你果然是为了苏枕而来,”话里有着些许涩意,“没想到江女侠隐居多年,早就不问世事,如今却能为了那小子回到蓟都,当真是感天动地的长情。”

      长目掠过江福宁苍白的脸颊,将那欲盖弥彰的慌乱尽收眼底,徐陵越发心凉,却只是自嘲地笑笑,继而自斟自酌起来,丝毫没有再搭话的意思。

      江福宁见此,心知徐陵定是误会了什么,若不能将往事说清,以他的脾气断不会再管她的闲事,只得苦笑道,“当初我惹下大祸,只得连夜离京,这些年来苦于藏身,又怎么敢往蓟都传书?”

      当年江福宁奉命行刺南越国使者,结果失手被擒,幸得侯府众人拼死相救,虽断了一臂,可总算谋得一线生机,从天牢秘送出京,至如今已是四年有余。

      她说得极慢,细细看着徐陵,见他神色稍霁,才道,“苏枕驻守隆城,半年前与我偶遇,这才有了联系,只是,没想到他素来清俭刚正,如今却遭人弹劾入狱,这其中关节究竟为何,你可以告诉我吗?”

      苏枕与江福宁一样,本是侯府出身,身份虽然低微,可因为武艺过人,很多年前就被小侯爷举荐给了当时的珣王。之后仕途一路顺畅,年初珣王登基,苏枕连升三级,本是美事一桩,没想到才不过数月便从云端直坠天牢,也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徐陵随手抓起一颗青梅丢进杯里,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朝廷上的事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清,苏枕是个好官,可他太看重名声,若为名声所累,沽名钓誉的事做多了,难免会遭人嫌恶。”

      可江福宁又怎么会懂,她满心只有那比白莲花还清高的苏枕师兄,紧紧盯着他,像是期待他徐陵能像当年救她那般,再把苏枕也从天牢里捞出来。

      徐陵顿觉可笑,“你若顾念和他的交情,不如现在就回去给他买副好棺材。”

      他的语气,恍若在说路边一条豺狗,不屑到了极点。

      江福宁见他如此,只觉心寒,“苏枕与你也是一同长大,十几年的情谊,如今他身陷囹圄,你作壁上观倒也罢了,却还要出言讥讽——”

      话未尽,徐陵已经不耐烦,霍然起身,长手一伸便钳住她的下颚,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与你,何尝不是十几年的情谊,江福宁,你不如先问问自己是怎样对我这个老友的,但凡你对我还有半分留恋,他苏枕也不会是今天的下场。”

      福宁惊惶不已,可惜她右臂已断,所谓挣扎,不过春风拂面一般,轻易就就被他重新制住,只能厉声喝道,“徐陵!你疯了不成!”挣脱不得怒极反笑,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孔道,“原来徐公子如今身居高位,竟是一言不合就想杀人灭口?真叫小女惶恐。”

      原本苍白的肤色因为局促染上红晕,胸腔的剧烈起伏由于彼此贴近无从掩饰,只有强撑着的镇定,昭示着这位曾经的侯府高手无法舍弃的可笑自尊,这样的福宁,却让徐陵感到一丝意外的酸楚。

      结果却是嘲道,“我要真想杀你,你哪还有机会说这些废话。”

      福宁发狠挣开他,“既然你不愿帮忙,我再想别的法子。”

      说话间已然拔步出了亭子。

      眼见那抹纤细身影当真越走越远,徐陵却是不慌不忙地拎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徐徐说道,“对了,你可知苏枕究竟是为何惹恼了皇上?”雪满华庭,就连他的声音都像是融进雪里,带着一丝冰冷而陌生的冷酷,“因为是我将他与几位大人密会的本子送进了南书房。苏大人平日里两袖清风,暗地里却结党营私,你说皇上会做何感想。”

      江福宁果然停下,不可置信地转回了头,那曾经令人痴迷的美貌早已凋零,如今就和这园子里的凋花残叶一般,只剩下一个枯黄的壳子,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最后的生气带走。

      她凝眉看向徐陵,此时的徐陵,优美的唇轻轻扬起,像是提及一桩令人心悦的往事,“若非如此,你怎么会乖乖找上门来,福宁,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

      江福宁大骇,死盯着徐陵看去,见他神色并无半点玩笑之意,登时只觉气血上涌,捂着嘴猛咳一阵,便有血丝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几步向前,却是无力支撑一般霍然跪地,只见毒血从七孔淌出,点点坠入雪中,四肢百骸忽然疼到无以复加,几乎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徐陵搁下酒杯,似是十分惋惜,“这么好的酒,为什么不喝完再走呢。”

      毫无起伏的声调掩藏了加害者的情绪,他几步走出亭子,视线居高临下,似乎带着力度,死死钉在江福宁颤抖的背脊上。

      “你……你在酒……下毒……”江福宁紧紧抓着面前白衣,她睁大了眼,伤心地看向徐陵,“为什么……”

      徐陵由着她抓着,缓缓蹲下来,像是与她同样困惑,“酒里有毒,青梅就是解药,你却连这一场酒的耐心都不给我……”话未说完,江福宁已经倒在地上,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只有早已瘦到如同森森白骨的十指依然牢牢攥着他的袍袖,像是极不甘心。

      他伸出手,抚上她粘着霜雪的头发,自己亦是面如死灰,声音却极力维持平稳道,“你我相识十一载,我寻你四年,到头来,不过烟花一场,对你来说全如草芥一般……呵,既然你心中只有苏枕,那便与他同死,算我成全你们。”

      不消片刻,江福宁便没了气息,她神思模糊,身上感知早已消弭,唯有一颗心脏,从未有过地剧烈跳动。恍惚间只见一双驼色毛靴渐渐走近,层层白袍曳地,比这漫天飞雪还清逸好看,逼得人眼眶发涩,却再也留不下一滴泪来。

      那毛靴的主人,带着这世间最令人眷恋的清雅檀香,静静停驻在身前,他似乎说了什么,福宁眨了眨眼,只听到那茫茫天地间沉重的落雪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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