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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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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沉默中,缓缓传来黑瞎子的声音,“明天和我们一起回北京吧,他虽然醒来了,但怕是没有多久了。”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冷静,“你告诉我医院地址,我今晚就去。”
“我等不了,他也等不了。”
坐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我的大脑依然一片空白。
这时候大概是凌晨了,大部分乘客都安静的睡觉。我拉起遮光板,看到漂浮的云和渐渐远离的巍峨山脉,那么飘渺虚幻,就像闷油瓶一样,永远给人留下一个身影然后逐渐远去。
我有一种要失去什么的感觉,很焦急,但我抓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远去。
但这一次,我不会傻了吧唧的再乖乖听你的了,我要拼尽一切,赌上我的所有,来带你回家。
在北京机场坐上出租时,天边已经光亮熹微,我没有抽烟,一晚上没睡,脑子里也很清醒,我知道我要去哪儿,干什么。
催着司机以玩儿命的速度奔到医院,丢下一沓钱没有数,估计那司机脸都白了,以为我不远万里来医院追杀仇人。也的确是仇人,这辈子的情仇是还不完了,或许下辈子也要纠结痴缠着。
我来到住院部,仰头去望冷冰冰的白色大楼,在黎明前浸染灰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口亮着灯,窗口上倚着一个人,灯影下人影微微摇曳着。
是他。他在看我。
我站在楼下仰头看他,我知道他在窗边看我。
哪怕是再多汹涌的人群中,哪怕多昏暗的地方,只要他在,我就能一眼看到他,只要我在,他就能一眼看到我,我们的目光一定会交汇。哪怕中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黄泉碧落,我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看着他,看他看着我。
此刻破晓,旭日初升,光亮漫天。
这无边光辉,也比不上我的那一点光。
我咧开嘴笑了,冲进楼去,去寻我的光。
这时我脑子里只是不断回放着八年来的一切,三叔家楼下的相遇,鲁王宫的相识,西沙海下的伪装,天宫上他“最后”的微笑,戈壁篝火旁我的承诺,巴乃湖底他释然而揪心的话语,新月饭店有人按着我的肩膀,张家楼中误以为他死了那一刻的悲伤,雪山上他淡淡而刻骨的守候,五年来我每时每刻的思念,所有闪现的画面,都凝聚在这一刻,呼啸着扑向我的脑海,支持着我一次又一次的追寻着他的身影,终于能和他并肩而行。
我推开病房门,在逆光里看到他瘦削而坚毅的轮廓,彷佛有漫天的悲伤向我席卷而来,与我固执的追寻融化在一起,拼凑成那个记忆中熟悉的使人落泪的身影。
张起灵,我的爱人。
眼睛适应了突然的光亮,我走近他,终于看清楚,这五年来我深深思念的人,我就那么看着他,没有说话。看着他略长的黑发,苍白的皮肤,深沉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坚毅的线条,微微勾勒起的嘴角,点缀着最令人心疼的弧度。
他的双眼,凝视着我,我几乎就要沉醉在那一片悲伤的海里。
他抬起手,抚上我的脸,手指修长而冰冷,却传导着心底最压抑最沉重也最浓烈的感情。
“吴邪。你来了。”
我瞪着他,因为这五个字,突然红了眼。
“你他妈,你他妈想死老子了。”我开口,却哽咽,声音沙哑。
他就那么悲伤地看着我,慢慢抬起一只手,却又放下。
“可惜不能抱着你了。”
我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他,感觉到他一只手搂住我。我把头埋在他颈间,深深呼吸着属于张起灵的气息,让感觉证明他的存在。
他的身体意料中的冰冷,我抱紧他,想捂暖他身上所有冰冷的地方。
他抱着我的那只手缓缓向上,抚摸着我的头发,脸颊贴着我的额头,似乎在轻轻的叹息,而后又陷入沉默。
我加紧了手上的力度。我想要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沧海尽头看桑田更迭。
我想要这样一直抱着他,让时间凝固在这一刻,凝固在我们绝望而沉重的拥抱中。
许久之后,他轻轻地放开了手,把我从他的怀抱中拉起来,直视着我的双眼。
我等着他开口,但他好像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不由得要笑了,这个闷瓶子,多说两句话能掉块肉啊。
我正想说话时,却瞟见他额头上淡淡的疤痕,像是有几年了,不十分显眼,但像根针一样扎得我心里刺刺的疼。张家人的体质特异,伤口好得快,他以前虽然受过很多伤,却没留下多少伤痕。闷油瓶又老的慢,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像个大学生,谁能知道丫估计有几百岁了,还是个地下工作者。
再看见他现在身上的伤痕,虽不显眼,却是永远地存在着,而且似乎眉眼间有了一股沧桑感。
我拉着闷油瓶坐在病床上,看他只穿一件病号服,又起身去关门,顺便把外套脱下给他披上。
我不想问他任何事,我只要看到他在就好了。
我把门关严实了,确保不会有冷风灌进来后,又去倒水,但是房间里饮水器空了,我只好讪讪的坐下,一转身就看见闷油瓶那张万年冰山脸,刚才还有点消融的迹象,这会儿又冻住了。
我皱着眉头问他:“你昨天上睡觉了吗?现在还很早,要不我在旁边守着你,你再睡一会吧。”
闷哥哥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张口:“吴邪,你睡。我守着你。”
我有点傻,这家伙说话的风格倒是和以前一样,不过也挺感动的,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斗里时我们睡觉,强大的闷油瓶守夜的时候。
多年后有人问我一生中最想重温的时光是什么时候,我说既不是儿时安逸的享乐,当然也不是接过吴家产业后的整日谋算,而是我二十多岁时跟着一个人在深山墓穴中行走的日子,因为那时是我最好的青春而身边有最好的人。
我笑了笑,回答道,“小哥,你睡,这次让我来守着你。”
他没有坚持,钻进了被子里,安静的睡着了。
我看着他微皱着眉的睡眼,不禁想伸手抚去他眉间的哀伤。靠近他,听见轻轻的呼吸声,我早就明白,这个人是我一生的执念。
看着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干净而苍白的闷油瓶,我又想起黑瞎子的那句话。
“一个两个都他妈是情种,让爷在这儿难做人。”
你何必呢,吴邪不值得你牺牲这么多。
查房的小护士悄悄走进来,看见我握着闷油瓶的手,善意一笑,又带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昨天,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在为这杀千刀的借酒消愁,而现在就能守在他身边。
而这本来是五年后或许才能得到的相守,而这几乎让他舍去了一条命。
我握紧了手里微微冰凉的手,隐约能感到骨节处的的创伤,那原来手心因为常年握刀而产生的的薄茧,现在也渐渐消去。手微微往上,碰了碰他的胳膊,手腕处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我还没忘记,那时也是因为从断崖上跳下来救我,他的手腕处才受了伤。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但估计一定像极了被一大群腐女称为坑王的某无节操作者看到“用我一生节操换你十年便秘无医”的一脸苦逼样。
又过了许久,背后传来并不轻微的的开门声,是小花吧。
我能感觉到他气急败坏的站在门口,好看的眉一定皱了起来。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快就赶过来来,胖子应该还处于宿醉之中,瞎子既然告诉我小哥在这儿就不会再阻拦了。
说真的,我对不起我这个发小。小时候把人家当姑娘不说,也占了不少“她”的便宜,长大后再见面也没认出来,这几年的生意一直有他照顾着,现在又为了我这窝囊兄弟的感情生活杭州北京两头飞,不得安生。
小花总说和他在一起要学会照顾自己,其实世界上有了小爷这朵奇葩之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应该去庙里求个平安符保佑自己平安。
“小花。我们去外面说,他在睡觉。”我沙哑地出声,喝了半宿酒又坐飞机汽车半宿,我觉得我整个人现在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此人挫男”的味道。
背后一下子没了声音,隔了一会,我听到门被关住的响动。
我对着眼前的人咧开嘴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就在外面。”轻轻把手抽出来,我又把他的胳膊放在被子里。
出去就看到小花很颓废的在抽烟,一件粉红衬衫有些皱巴,头发也不太柔顺,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是身为解当家的的那种气势,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走过去掐了他的烟,“你嗓子不想要了,我还指着再听一次花儿爷唱戏呢。”我故作轻松的说着。
他神态放松了些,还是很严肃的盯着我看,“吴邪,你们彼此伤害的还不够吗?”
我没料到他一上来就这么问,顿了顿,我还是笑着回答他,“这债,怕是这辈子算不清了。伤过了,疼过了,我或许才知道珍惜他。”
“其实我很羡慕你和瞎子,能那么早相遇那么早在一起。你知道我等了多久的。你知道我这人没啥优点,就是倔强。我认准的人,我认准的事,我一定要毫无遗憾地完成。”
“你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你陪他这一时,然后看他不舍离去,我们看着你痛苦余生?吴邪,你替我们这群朋友想过没有,替吴家盘口所有伙计想过没有,替你年迈的父母想过没有,你要他们都陪着你,看着你痛苦吗?你还有多少天真?,你是吴邪,是三爷。你只知道毫无遗憾地保护你的爱人,你知道那些爱你的人寄托在你身上的一切吗?你也不小了,吴家就你一个独苗,你准备让吴家绝后吗?张起灵一死,你能保证马上了断一切,娶妻生子,为了你父母,为了你三叔,为了解连环,为了那个局中所有死去的人,为了几十年中所有人对你的保护,作为吴当家活下去吗?”
小花急了,压抑着怒气冲我道,我摇摇头,靠在墙壁上,看着极少生气的小花,我能放下这一切去爱一场吗?
等他平静下来,我替他理好衬衣,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可是我爱他,这就是理由。”
他苦笑着看我,“爱,不是非要在一起的理由。”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等待着最绝望的晨曦带来天明的期盼,只是如今我已没有资格染指那些光明。
我抬起头,看见走廊前方的那扇窗户,露出北京新的一天,晨光干净而无邪。
我微闭上酸涩的双眼,问小花,“出来时打伤他的是哪条道上的,为什么没听说谁家的伙计伤了哑巴张。”
他看了我一眼,“那伙人被我处理了,背后的是琉璃孙。还是新月饭店的事,霍老太死了没处理干净。琉璃孙以为他的人被哑巴张收拾了,没声张。”
“琉璃孙在北京吗?”
“正好上个星期去了长沙看货,现在没回来。”
我眼睛沉了沉,“好。放出消息,他的家业,吴家收了。这两天北京这边,你帮忙稳住。”
“好。”
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才闯下的祸啊,胖子那几年留在巴乃,我在长沙慢慢有了自己的势力,这老不死的只好寻仇寻到闷油瓶身上。既然琉璃孙有胆做,那就得有这个承担的气量。
我向后仰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拿出手机给王盟发短信。
小花也坐在旁边,闭着眼睛沉思。他年轻的面庞上满是疲惫,看着他,我心里的愧疚顿时翻涌了起来。
“小花”我很艰难的开口,“他,还有多少时间。”我盼望而又害怕听到这个答案,彷佛神的判决一样令人不安。
他眼睛也没有睁开,毫不犹豫地说,“一年多,也许更少。全身的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劳损,而且骨龄老化,身体机能下降。”
果然,每次短暂的停留都是为了更长久的分别。以前我还总想当我白发苍苍时能不能等到他。虽然现在不用等那么久了,可是相伴之后的分别,没有期望的分别,不再是我独行到慢慢老去的理由,但这一秒,我实在没有放弃的勇气。
记得曾经看过一本小说,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话 。
“不管怎么样,我们只要不放手,我们终能在茫茫人海中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先放手了,我会牢牢的跟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直到再一次抓紧你的手为止。所以,不会分开,不会有悲伤,也不会有背叛。”
张起灵,这一次我一定要紧紧握住你的手,不再放开。
我起身向病房里走去,背后传来小花似有似无的叹息,但是我不会回头。
为了我的爱人,我愿与他一起跳入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