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名下》南家结子

9、恨之入骨

　　“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岗位可能不太适合你。”
　　何团团看着面前穿着职业装一脸客气地跟她说抱歉的年长女子，有些无奈的点头站起身，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她一个美术毕业的学生，专业油画方面没什么名气，回金陵找工作的这一个月以来，大大小小的美术馆都将她拒之门外。当然，她心里明白，这些拒绝里或多或少跟她没有背景和关系有关，毕竟美术馆尤其是公立性质的，有多少美术专业生，就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去的。
　　思及此，她不免又想到当初结婚后跟顾鹤回北方，以一个大学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进入H市省级美术馆，轻轻松松谋的一份副职工作的往事。
　　人，果然会被宠坏。
　　她缓缓朝沿着办公室的过道朝电梯口走去，身后仍旧是那个声音，却是不同的语调，跟谁说着恭喜。
　　“是我通过了嘛！谢谢何阿姨！”小女孩稚嫩的嗓音里都是惊喜，若不是面前人朝她使眼色，她几乎要扑过去抱住穿职业装的女子，青春洋溢的小脸上，挂着烂漫无邪的笑。
　　那是刚刚面试出来跟她坐在一起等消息的女孩子，何团团记得美术馆的招聘信息上，对于她应聘的职位描述的很明确，只需要一人。
　　这家美术馆算是南市规模颇大的公立性展馆，也是为数不多给她求职回复的，何团团点开邮件的一刹那，几乎欣喜若狂，可此刻……
　　先前几个面试的人坐在一起时，她偷瞄过小姑娘的简历，本市一所她记不清是专科还是什么级别的院校刚毕业的小女孩，何团团思忖，自己的胜算，到底是大些的。
　　小姑娘一边等着通知一边刷微博，笑眯眯的模样甚是乖巧。何团团想，她该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家庭和睦，父母疼爱，才能在面临衣食住行的支撑者——工作面前，还能如此轻松惬意，不跟她似地，战战兢兢。
　　如今再想，那句“何阿姨”，那种惬意，她的确是比不了的。
　　所以胜算，不存在的。
　　可她需要一份工作，这个认知在她踏入金陵走进许一戈那不算宽敞的两居室蒙头睡了两天后，就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中。
　　许一戈除了有个儿子外，还有个十八岁正在读高三的弟弟，她回来的时候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跟许一戈要了个枕头后找了个房间关门倒头大睡，根本没有在意房内格式布局衣物书籍，直到她睡够了意识渐渐回笼，才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并且视线热烈。
　　“小汤包？”何团团缓缓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渐渐清晰后，才看清面前胖乎乎粉嫩嫩的小娃娃，轻声喊道。
　　正把玩她长发的小男孩噘着嘴，看了何团团半天才开口，奶声奶气。
　　“姨姨起床，舅舅在写作业，没人陪我！”
　　舅舅……何团团脑子还是糊的，扭头看到挨着床放置的书桌，以及书桌上的书架，挤得满满的书籍以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再往左，拉开半扇门的衣柜里都是男孩子的运动衣和校服，最下排的小储物格子里，放着一个签着什么名的篮球。
　　何团团慢慢坐起身子，看着拉的密密实实的厚重窗帘，再看看大开的房门，缓缓掀被下床走到客厅阳台处，夕阳的余晖洒在屋子里、洒在沙发上那床被褥枕头上、洒在茶几横斜的几本辅导书上，每一片被宛若金色海水般的余晖包裹的角落都荡漾着耀眼的涟漪，美的让人窒息。
　　她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她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梦醒了，一枕黄粱。
　　伏在餐桌上奋笔疾书的清瘦少年被突然走出的人打断笔伐，他张口刚要喊她，却见阳台站着的女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后回首，冲他们露齿一笑，开口的声音好听的如黄莺出谷。
　　“你们今晚想吃什么？”
　　“团团姐，”许家小弟呆呆的喊了句，怔怔的看着那缓步朝他们来走来的女子，她沐浴在余晖里，背着光，长发微拂，笑颜浅浅，如柳摇曳。
　　“姨姨，好看。”小汤包冲着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捏他脸的人脸上吧唧一口，奶声奶气的说道。
　　何团团失笑，拍拍他的小脸后回房换了身衣服就在厨房忙碌起来，小汤包往返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一会儿看看动画片，一会儿挠挠舅舅，一会儿又来瞄瞄何团团的饭菜进展，再时不时的往何团团嘴里塞点小零食，许一戈甫一进门就看到这和乐融融的场面，煞是惊讶。
　　团团回来的这两日，睡得昏天黑地，她一直让儿子和弟弟不要去吵闹她，怕她心烦。可眼前这场景，似乎她的担心略显多余？
　　“妈妈！”小汤包从厨房飞奔出来，扑到许一戈怀里，“姨姨做了好多菜，好厉害！”
　　“是嘛！那你跟舅舅有口福啦。”拍拍儿子兴奋的小脸，她将手里刚买的模拟题递给一步开外坐着的许一丞，然后牵着小汤包朝厨房走去，香气四溢的厨房里，何团团长发绾成髻，正在切小葱。
　　“何止你妈妈有口福，小汤包才最有口福，你看！”她回头冲来人笑道，不怀好意的指了指锅内，小汤包急的直喊妈妈抱抱，要看。
　　可当他看清锅里那绿油油的小青菜时，漂亮的小脸瞬间揪成了包子！
　　“姨姨坏，我不要吃这个！”
　　“哈哈哈！”许一戈被儿子一脸吃瘪的样子笑出了声，“他以为你来了，是救星，可谁知道是个更大的制裁！”
　　两个大人很没品的笑的前俯后仰，被许一戈抱在怀里的小毛头撇着嘴，泫然欲泣。
　　妈妈骗人，妈妈天天跟他说，姨姨最温柔可亲，他还以为是只小白兔，可没想到，却是一个披着白兔皮的狼，跟妈妈一样，专门欺负小朋友。
　　“团团。”
　　将儿子抱到弟弟房间哄睡的许一戈看了一眼阳台上倚栏而站的人，阳台的灯没有开，何团团就这样站在无边的夜色里，双手抱胸。
　　深秋的南方，夜凉如水，许一戈取了件外套搭在她身上，同她一起站着。
　　“沙发上的床褥是一丞睡得么？”何团团轻声问道，她占了他的床铺房间，一丞向来早熟懂事，自是不会让自家姐姐睡在沙发上。
　　“嗯，没事，等周末我去宜家看看，给他房间换个上下铺，让小汤包跟他睡，你和我睡一间。”许一戈伸手捏捏何团团垂在身侧的手臂。
　　何团团低垂的视线滑过来，望着高她大半个头的女子，眉目温柔。她们初识时，还是豆蔻年华，许一戈轮着书包赶着那些小混混，将她护在身后，那个背影，此生难忘。
　　“一戈，大学辍学的那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没有一声招呼，当年许一戈一夕之间在何团团的生活里销声匿迹，再回来已是她将毕业时。许一戈在宿舍楼下等她，再然后，她见到了小汤包，有些她一直费解的东西，毫无准备的袒露在她面前，让她手足无措。
　　有时候人就是喜欢去追寻一个真相，殊不知，当真相来临时，你却并不一定拥有接受它的勇气，就如她和顾鹤。
　　“团团，日子过着过着，就过来了。”曾经爱得惨烈，如今却落得纵使相逢应不识，可她明明还未鬓满霜。
　　“你恨他么？”何团团垂下眼，余光凝在许一戈高挑的影子上。
　　许一戈轻笑着摇头，“爱没了，哪里还会恨？”
　　是了，如果连爱都不存在了，哪里还会去恨呢？
　　“难怪，”何团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低诉。“难怪我恨顾鹤，都要恨进骨子里了。”
　　越是深爱，越是恨得刻骨铭心。
　　麻木了两个月的心渐渐复苏，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刻骨的恨意。何团团从来不知道，她可以这样恨一个人，如此强烈清晰的让她感知着，她连对何家，都没有这样恨过。
　　“团团，你回金陵的事，是打算一直瞒着那边么？”
　　见她神色异常，许一戈本能的想要转移话题，而从她回来的那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徘徊在脑子里，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看何团团的样子是不打算告诉何家她离婚回来了，可是金陵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被撞见的那天。
　　到那时，团团就完全处在被动的一面，毫无利处。
　　何团团举目远眺，湿冷的南方露重，这个点整座城市都被薄薄的雾霭笼罩着，连带着远方的万家灯火都明明灭灭毫无真实感。她将手掌伸出衣袖，细长的手指在视线里缓缓碰触那些昏黄的光点，小心翼翼。
　　“一戈，但凡我有任何别的能去的城市，我都不会留在这里。”
　　而她没有地方去，她身无分文，一贫如洗，连份糊口的工作都没有。紧了紧抱胸的双臂，何团团没来由的觉得寒意侵身。
　　“能瞒多久是多久，只要不让我奶奶知道，其他人，”脑子里划过何母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何团团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眼角染上凉意。
　　“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