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2.玉壶心（瞳十二）》六欲浮屠

1、第 1 章

　　当年，我也同许多人一样，对他存着畏惧且敬而远之的心情。

　　你现在若问我，七杀祭司是怎样的人，我必要好好思索，在心里辗转摩挲许多遍，才带着浓浓不舍与敬慕，郑重提及他的名讳。但当年，我却可以想也不想地就答：怪人。

　　是的，瞳大人是个怪人。

　　那时我还小，同父母住在西面的平民区，从我家窗户看出去，正好对着七杀殿的灯火。父亲很忙，母亲有病，因此每隔两天，我就必须有一个晚上不能入睡，盯着火炉为母亲熬那些配比精良，炮制繁琐的药。

　　长夜漫漫，静默无声，在这样的夜里，除了熬药习字外，为排遣寂寞，我也常倚窗看向七杀殿中透出的灯光，默数时刻流过。很快我发现，七杀殿几乎彻夜不眠，那一点灯火悬在远处，好像夜空中一颗血色的星星，于无尽黑夜里燃烧。

　　看得多了，我开始感到奇怪，难道七杀祭司有那么多事要做？

　　他都在忙些什么呢？

　　对了，七杀祭司的名讳是……瞳？

　　难道瞳大人也跟我一样，经常彻夜无眠吗？

　　我是为着母亲的病，他又为什么？

　　虽还未见过瞳大人，但在我夜复一夜的凝视和想象里，他已被赋予了某种形象。兴许是那殿中灯火默默相照的缘故，我不由自主地将他想象成一位温暖柔和，充满慈悲的人物，心向往之。

　　我暗暗决定，等长大些，神殿来挑选侍从时，我一定报名往七杀殿去。

　　次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母亲过世了，在困扰流月城的宿疾面前，药物无法替她延续性命。悲伤之外，我也有一点茫然，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尽管已不必再替母亲熬更守夜地制药，我依旧隔三岔五坐在窗前，凝视七杀殿中盈盈灯火，想象它化成天上一颗暗红的星星，想象那间从未踏足过的殿阁内，我仰慕的七杀祭司也会看向我家的方位。

　　我在心里为他设计过许多形象，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忍不住将能想象到的美好形容都堆叠到他身上去，但过不了几日，这些设想又会被自己全盘推翻，我只觉穷尽童年所有的智慧，也无法描绘出那颗星星上的人。

　　春天到来时，神殿开始挑选侍从，我同父亲说要去七杀殿，父亲大惊，坚决不同意。我据理力争，凭想象说七杀祭司是非常好的人，我跟着他……父亲怒得第一次打了我，说你去那种怪人身边，还要不要命了？！

　　……怪人？

　　对，七杀祭司……父亲警惕地朝外头一瞥，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瞳大人天生有只血红妖眼，被他那只眼睛看到的人都会变成石头，连他亲爹娘，都给他变成石头了！

　　……？！

　　我惊得目瞪口呆，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关于瞳大人出身的秘密，父亲话中描述的情形令人胆寒，但我看了他那么久，怎会这样就放弃呢？于是自我安慰地想：生下来什么样，并非瞳大人自己能选择的，对么？只要他温柔待人，宽厚慈悲就好……对吧？

　　那几天，我失魂落魄地在城中游走，有意识地留意关于瞳大人的传闻。然而我听到的，净是与父亲差不多的说法，甚至有更可怕的东西。比如瞳大人会用活人试蛊，进他殿中密室的人便等同死了；瞳大人还会将人变成活傀儡，他殿中侍奉的人里已有些遭了秧；如今，七杀殿是所有祭司、守卫都害怕的地方，除了大祭司，几乎没人敢跟瞳大人说话。

　　我越听，心里越怕，似乎眼睁睁看一座高塔的坍塌，心里那些情感也随之跌落。怪人，妖物，不可靠近，极端危险……这些词汇逐渐挤压我那些美好的想象，让他的形象时而优美，时而狰狞，我甚至反复呢喃“怪人”这个词——它密密麻麻地堆积在我心里，几乎要将那颗星星淹没。

　　瞳大人是个危险的怪人……

　　我在城中茫然游荡，看见巡查的祭司们仿佛看见恶鬼，惶急避开他们的视线，似乎这样就不会想起诸人口中可怕的瞳大人。然而，我心底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出辩驳，它说不是的，一定不会这样，瞳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说来也好笑，那时的我，连瞳大人的面都还没见过，却几近于盲目地为他辩护着。

　　后来我明白，当年我为之辩护的并不是他，不过是我心目中想象的那个他罢了。

　　毕竟，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不了解世间对错，或者一切并无对错。对于心里认定的东西便以为一定是真理。我凝视七杀殿里通夜不灭的灯火以熬过漫漫长夜。它陪我不惧严寒风雪，不惧母亲可能死亡的忧虑，我便将殿中的人也想成了如那灯火般的存在：虽微弱遥远，却恒定不灭，只要我抬头，就能看到它在黑夜里的脉动。

　　瞳大人……怎么可能是他们口中那样的人呢？

　　之后，我又与父亲有过几次争执，他试图说服我放弃危险的想法，理智上我知道他或许是对的，但心里那声音总在我打算顺从时发出反对。我在矛盾中挣扎，以至于浑浑噩噩地错过了去神殿报道的时间。最后我决定：如果神殿的人还会来找我，我就去；如果他们不来，说明我与七杀殿没有缘分，那就不去了。

　　两天后，神殿的人出现在我家门前，那位祭司问我：之前就是你说愿意侍奉七杀大人么？

　　……是我。

　　那请随我们来。

　　我……我不是已错过往神殿报道的时间了么？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其他所有人都不愿往七杀殿侍奉，而瞳大人这些天病症加重，殿内须得有人随侍才行。

　　这样……

　　这句话突然让我感到十分心痛，仿佛有一道霹雳打在我心上，将那些犹豫和传说震得粉碎，我只从中听到一个意思：没人愿意去七杀殿，而瞳大人情况不太好，需要有人随侍。

　　瞳大人需要我。

　　大祭司听闻曾有人说愿往七杀殿，因此派我们来接你……

　　这位祭司还在说话，但他之后说的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大声对他道：请带我去七杀殿，一定尽心尽力侍奉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