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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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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华家,你不得不说那是个大家。不只因为家中的人口多,更重要的是他家拥有的那些铺子、房产、地产。
华家老太爷的青年时期是个奇迹。书,他一天没念过,字,也认识得不多。他受过穷,在一家叫“泰丰源”的茶庄里做过学徒,现在这座茶庄就是华家的产业。有些事情,没什么人知道原由,比如东家为什么突然决定把自己唯一宝贝似的女儿给了他,为什么东家会把硕大一份家业留给一个外姓的女婿。总之我们知道,老太爷很年轻的时候就从岳丈手中继承了一份很大的家产,包括县城里的“泰丰源”这个有着七八家分号的茶庄,一所带花园的大宅子,县城外面的上百亩地。
老太爷娶了东家的女儿不到六个月,他们的大儿子的出生说明了一些问题。有人说老太爷是应当抱愧的,也有人说是那女儿不规矩,但他们并不敢议论什么,因为老太爷自打接手了铺子的经营,那茶庄的生意经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分号开到了全国,最远到了济南,华家的地产也由一百多亩增到了不到四百亩。
老太爷对自己的生意十分得意,凭借自己的大胆和谨慎,他叫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到了晚年,再没有人去议论他的那门令人羡慕的婚姻了,人们似乎觉得他的成功固然有老天的眷顾,但更多的还是凭他自己的努力。
妻子早逝,留下五男一女,和他们的父亲不同,他们自小就过着有奴婢照顾的生活,因此他们都没有父亲那种精明、刚毅,果断。
后来老太爷自觉年纪大了,想去享一个富家老太爷的福,便把铺子里的事交给了三儿子华隆万,自己退到后面了。
三老爷其实离老太爷理想中能接替铺子的还差得远,可是一者几个兄弟中只有他还算得上谨慎,二者铺子里有老太爷多年的朋友常四爷照应,老太爷却还放心。
自从三老爷接手了铺子,他没赔过,也没像当年老太爷那样的把大把的赚过,只是谨慎而平庸的维持。
华家大老爷华隆裕从小被送去念私塾,前清时中过举人,也做过也过不大不小的官。后来大总统替了皇上,他的官也丢了,从那以后开始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生活,至今满口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
老太爷知道,大儿子尽管满口孝悌之言,心里最瞧不起自己:读书做官的都瞧不起经商的。自己有点好笑:当初因为自己没学问,怕人瞧不起,送儿子念书,结果反过来被自己儿子瞧不起。
老太爷多少有点厌烦大老爷,因为他死板的恪守着“子曰”“《诗》云”,和那随时爆发的脾气。不过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家庭道德规范的管理者,老太爷因此把管束子侄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他的太太周氏是个若有若无的人物,整日病病歪歪的。生有两儿两女,第二个儿子偏四岁时夭折了。留下的大小姐华芳已然出嫁,还有二少爷华峰和四小姐华蕾在家。
老太爷对儿子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偏疼,对儿媳们就不一样了。三老爷从前的媳妇生了两个丫头,二小姐华凤和三小姐华芸,生第三胎的时候和儿子一起归了西。他们夫妻感情本很好,三老爷坚持不肯续弦,可老太爷看上了胡家的闺女,父命难违,只好娶了她。
要说胡家的门第,比起现在的华家来,实在攀不上这门亲。可这位胡姑娘却有着老太爷欣赏的气质,精明,利落,能干。有时候,老太爷总想,她要是个男人,他一定要把铺子交给她管,不会比自己当年的情形差。老太爷偏疼三儿媳妇,过门没有半年,便把家里的一切钥匙,财务账目,大小事宜交给她管,她却也不负老太爷的信任,把这一切打理地井井有条。
对于老太爷这种偏疼,别人倒也不在乎,只是二老爷的太太李氏很不满意。二太太是个长相很美的女人,娘家门第也好,又生了大少爷华兴,三少爷华民,五小姐华兰,八少爷华英,九少爷华盛,在华家的儿媳里算是出众的了,可老太爷偏不十分喜爱她。她认准了老太爷是听了三太太的满口奉承,认准了三房独霸了公帐上大多的财产,所以一向和三房作对。
要说起二太太,她最是那种自以为很聪明,实际上最没心思的女人。无论当着人还是背着人,她从不放弃一个攻击三太太的机会。并总告诉老太爷,自己管家一点不会比三太太差。她越这样说,老太爷越以为她打着公帐的主意,越不肯把家交给她管。而她自己的口碑,因为总在背后诋毁人,变得越来越坏。
三太太对于二太太这种攻击,总保持沉默的态度,并不因此对她和二房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老太爷欣赏她这种气度,因此这些妯娌间的战役三太太永远不战而胜。
二老爷华隆子是个最没用的,他惧内。无论何时,只要有太太在场,他总想躲开。却还美其名曰:尊重女性。老太爷曾打算送他出洋读书,才到上海几个月,也不知怎的打起仗来,也不知道谁打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二老爷就急急火火地回来了,带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洋玩意。洋烟洋酒洋服洋妞,只要沾了“洋”字,他一律说好。因此,他被家中思想新潮的少爷小姐们视作革命的先驱者。
号召让子弟念新学堂是二老爷的主意,那时家中人并不十分晓得新学堂是什么,听二老爷说好,一时间大少爷二少爷和二小姐都入了学堂,那时大小姐正待嫁闺中不能胡闹,其他人却还太小,不够上学堂的年龄。
过了些时候,大老爷发现,新学堂是只教人反对圣人和亲爹的地方,不肯让子弟们继续念下去。为这事,他和二老爷好争了一回,最后的结果是男孩子还继续念下去,二小姐华凤从学堂里退了出来,过了两年三少爷华民也入了学堂,二房的儿子,大老爷无法。不过打四少爷开始,华家的男孩子读的是“四书”。
华家四老爷华隆是死得早,留下一个没儿没女的四太太文氏,是最可怜的。四太太的父兄,本是开钱庄的买卖人,家业兴隆时,产业并不比华家少。可是后来,洋人的银行开进来,他家的钱庄一下子倒了,不知欠了多少债,所有产业抵出去也不够还的,最后逼得父子两个锁上房门,用从逃兵手里买来的手枪,双双自杀。这消息传到华家没两月,偏偏祸不单行,四老爷又得了痨病死了,那些日子,四太太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自那以后,她的性情总是怪怪的。人们因为可怜她,并不十分埋怨她,却也并不爱和她相处。
四太太很瘦,细高的像一根麻杆,五太太则很胖,矮矬的像一个墩子,但和四太太一样不招人喜欢。五太太的娘家不在县城里,是乡下的阔乡绅。在很多人看来,她是缺乏家教。如果说二太太是表面聪明的傻妇人,五太太则是连表面都不聪明的傻妇人。按说五太太应当是让人同情的,五老爷是家里最要不得的“风流才子”,论长相,他算得上美男子,音韵诗词,他都通晓。吃喝嫖赌,抽大烟,捧戏子,玩小旦,闹丫头没有他不干的,没钱了,喝多了,输急了他就打老婆,有时候还拿了五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首饰去送给野娘们。五太太整日和他闹,闹不过他就拿丫环,下人出气,要不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三太太诉苦,话总说得很难听“他简直不是人”“没有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之类的。有一次,五老爷和女下人钱嫂被一起捉到了,五太太闹起来,老太爷亲自来劝,她仍是大闹,这让人觉得无论她怎么有理,都显着讨厌。
五房两个儿子,四少爷华昆和六少爷华曾,他们整日也不跟先生好好念书,一个月逃十五天学,也学着他们父亲的样子胡闹。上街闲逛,四处凑热闹,拉着丫头胡闹。也并没有一个人管得了他们,就连大伯的教训,华昆也是充耳不闻的,华曾则是四哥去哪他去哪,四哥怎样他怎样,傻乎乎地跟着。
老太爷爱儿孙们,不论是哪个,不论他们是争气还是胡闹。可天下的父亲也好,爷爷也罢,哪有完全不偏心的呢,比如对五房那些会糟蹋钱的父子兵,一辈子节俭到有些吝啬的程度的老太爷怎能不反感呢。
要说真喜欢,老太爷喜欢三房的老七华成。他是三太太胡氏的独子,也是三老爷唯一一个男孩,那些相信“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老先生们也常说,华家的子弟里,将来最有出息的得数老七。
从性情上来说,华成和他的母亲有一点相像,都有一种精明的感觉,又沿袭了三老爷一贯谨慎的作风,办事说不上很漂亮,也算得上稳当,很得老太爷欢喜。老太爷常夸赞三太太教子有方,其实三太太并不曾刻意地教导他如何,只是因为管家,生怕别人说她偏心,凡事都宁可让他多吃点亏,所以华成自小没有像其他少爷小姐那样的被宠溺过也就是了。
华成很小,老太爷还在铺子里的时候,三太太有时有事要讨老太爷意思,或是有话对三老爷说,又不好叫下人去,总是遣了华成去带话,他倒也能说得清楚明白。时间一久,他和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到都熟起来。后来老太爷从铺子里退下来,有话或者东西带给三老爷、常四爷的时候,也总是遣他。铺子里的伙计有时开玩笑地说:“说什么也要对七少爷好点,看吧,今后这铺子就是他的。”
伙计们这样的玩笑话老太爷不是没听过,也不是没想过。自从自己退下来享了清福,老太爷一直盘算着找人替了常四爷的位置,让他也享享福才好。
究竟谁能接管铺子,老太爷心里是有一笔帐的。孙子里老二、老三还在上学堂,老四、老六又太胡闹,老八、老九还小,老太爷实际上是在大少爷华兴和七少爷华成之间权衡的。要说起来,华兴从学堂毕业,在一家商业公司做着事,又是长子,最适合去接手铺子的事,况且要他办过几回事,也都办得还算漂亮。可华兴自己,并没有一点想到铺子里去的心,他极通音律,喜欢弄笛吹箫,胡琴也拉得很好,老太爷最怕的是他不肯在生意上用心。
老太爷还并不知道,他交给华兴办的几回事,没有一回是他自己办的。一沾到办事,华兴立刻就头疼,前两回他还不知所措,后来倒也找到了方法:老太爷一交给他事办,他便对丫鬟说“把七弟找来”。
要说办事,十二三岁起,华成就帮母亲做了不少事,如今又管着家里的账目,终究比他的哥哥能干多了。其实这个所谓管账,只不过是拨算盘,落笔杆,具体事由,都是三太太一件一件过问的,她不过觉得把这样的事交给自己的儿子总比交给外人放心些。华成做事,也不过都是三太太耳、目、手的延伸,他自己不管,也不愿管,什么事的。
从情感上说,老太爷想叫华成去铺子里管事。有时候,这孩子是很有主意的,像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而且通常他的主意很得老太爷的心思。不过他没有老太爷年轻时的那股子狂傲劲,也不知是好事坏事。不过一来他年纪小,二来现在管铺子的是他亲爹,怕人说有偏袒,所以一直犹豫着。
有时和常四爷说起这事来,常四爷倒是主张让华成来,老哥儿俩最要好,无话不谈的。常四爷的意思是,做生意,别的不一定,起码要对生意上心,要是不肯在这上花功夫的,就是天好也没用。
不过现在就让华成上铺子里还早了点,他才不过十六岁,做伙计委屈了他,做掌柜又怕人不肯服他。
不过近来最让老爷操心的不是这件事,是大房老二的婚事。这回来给老二说亲的,说的可不是一般人家,是很有名望的大儒,孔教会会长白老太爷的孙女,又听说这位小姐的品貌相当的好,大家当然都高兴,才要答应下来,华峰却自己跑来,说死也不肯接着门亲事。
华峰从新书上看来了关于“爱”的伟大,而且和他一个同学的妹妹郑嘉兰相好,因此他自然不肯娶这位不相识的白小姐。他说这话,却被他的父亲大骂了一顿,华峰一怒之下跑出了家门,和郑嘉云,郑嘉兰的哥哥他的同学住了一段时间,家中找不着他,大老爷气得够呛,却也无法。
后来算命的给华峰和白家小姐和八字,竟何出“互克”“大凶”之类的话来,家里人也害怕起来,这门亲事这才作罢,华峰才又回家来了。
这天是中秋节,堂屋里摆了两桌,主桌坐长辈,另一桌是孙子孙女和唯一一个孙媳:大少奶奶宋氏。三太太张罗着上菜倒酒,指挥着丫鬟女佣忙进忙出的,华成见母亲忙不过来,便也过来帮忙。
小辈那桌大家吃酒行令,倒也热闹,主桌上大家却坐得很拘谨,华成看出老太爷略有些不快来,于是从丫环手里接过一壶酒,笑着叫了一声“爷爷”,走到老太爷身边。
“爷爷”华成一边倒酒一边笑着问老太爷“您说为什今天过节,大家都沉沉闷闷的呢?”
老太爷有意和他玩笑,于是反问:“你说呢?”
“我说呀,”华成把声音放低,好像悄悄告诉老太爷似的,其实大家都听得到“酒喝得还不够!”
“哦?那你还不赶快给大家倒酒。”老太爷笑着指了一圈席上。
华成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往大老爷的杯里倒满了酒,掂掂手里的一壶,不过三两杯的样子,于是走到一旁站着的一个丫环翠喜跟前,轻声地说:“再拿一壶满的来吧,多谢你。”翠喜答应着去了,华成又去倒酒。
“我这可不是一般的酒,”华成一本正经地说“我这叫‘开河酒’。”
“什么酒?”老太爷问
“‘开河酒’”华成得意地笑笑:“就是喝了我这酒呀,嘴巴就开了河,说起话来呀,可就没完了!”
老太爷笑了,一桌人也跟着笑了。五太太的笑声最高,压过了所有人。
说笑着,一壶酒斟完,翠喜递上另一壶,华成道了谢,结果来才要继续斟,老太爷突然问:“你这还是‘开河酒’吗?”
“才不是呢!”华成回答“我这是‘开江酒’!”
这回就连大老爷也拈拈胡须,笑出了两声来。三太太说了一句:“这孩子,又胡说八道的。”
华成把众人的杯里都斟满了酒,三太太最先端杯站起来:“来,我们一起敬爸吧。”于是众人也端起杯站起来,老太爷看着这些儿子媳妇,真的是因为幸福,笑了。
敬过酒,众人都坐下了,只有三老爷没有。“爸,那个……”三老爷有些犹豫地说“铺子里还有好多事,我实在放心不下,就……”
“你去吧。”老太爷不等他说完就点点头“你原该和铺子里的伙计们一起过节的。”
“那我就先走了。”三老爷说着要离席,老太爷唤了一声:“你回来。”他又忙转回来。
“今年常四爷又送了月饼来,”老太爷说“你去跟他说,我不在铺子里这么久了,盟他还惦记着我,就说我谢谢他。”
“是”三老爷答应着“爸还有事吗?”
“今年怎么过的节?”老太爷又问。
“和往年一样。”三老爷回答。
老太爷想了想“没事了,你走吧。”
“爷爷,”华成插了句嘴:“我送爸出去吧。”
老太爷点点头“也好。去吧。”
华成随着三老爷出了屋,三老爷抬头望望天,叹气似的说:“好容易回家一趟,也待不长。”
“是”华成答应一声:“不过家中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挂念,爷爷和妈也都好,还是铺子里要紧。”
三老爷看看华成,点点头。大概是不常回家的缘故,三老爷很信任自己这个独子,总拿他当成人般地看待。“你两个姐姐怎么样?”三老爷问。
“还不过是老样子,”华成笑着地回答,三老爷问的是华凤华芸,华成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最近还嚷着要剪发呢。”
“女子剪发?”三老爷略睁大了眼睛,很无力地说了一句:“那可不成。”
“爷爷和大伯也不会同意的,”华成安慰似的对父亲说“况且咱们县城里还没有过这样的事。”
三老爷下放心了,沉了沉又问:“你二哥的婚事退了?”
“是,八字不合,”华成笑着说“前两日二哥不是还逃婚来着吗,这回也不用逃了。”
“和白家攀上这门亲不易呢,谁想到……”三老爷叹口气。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华成答道。
父子两个前行了一段路,也没什么话,快到门口了,华成才说:“眼瞧这天快冷了,大娘娘那恐怕又得要人参用呢。”
三老爷低头想了想“那么,我这两天给她弄点去吧,这倒也容易。”
“是您叫人送来,还是过两天我去取一趟?”华成问。
“没事你就过来一趟吧,”三老爷说“好久不来了,也给四叔问个好。”
华成于是答个“是”字,夫役们早把轿子顺来了,三老爷上了骄,华成看着抬出了大门,这才往回走。
刚走到堂屋门口,要推门进去,忽听身后有人急急火火地叫“七少爷”,华成于是回过头去看,见是三房的丫鬟铃儿正急急忙忙的朝他跑来。
“什么事呀,这么急?”华成收住脚步,淡淡地带了笑问。
“七少爷了不得了,是孟妈。”铃儿气都喘不匀,便说:“她要把您那盆花,就是您总摆弄那盆日日春,全毁了。”
“什么意思?”华成微微皱了眉。孟妈是九少爷的奶妈,二太太的娘家人,心腹,也总和三房作对的,一提到她,于华成来说,总没有好事。
“九少爷要您盆花玩,我拦着,孟妈就生气了,说了好些难听话呢,又扯那花,说谅您不敢怎么样……”铃儿得脸上红红的“您快去看看吧,再晚,怕是那一盆都要给她毁了呢!”
华成刚要答话,里屋有人叫了一声“老七”,忙答应一声,和铃儿说了句“我晓得了,你回吧”,然后探头要进屋。
“七少爷!”铃儿又怏怏地叫了一声。
“回吧。”华成淡淡地点点头,就进了屋。
“什么事呀?怎么不进门?”三太太问。
“是铃儿,没什么要紧的。”华成忙回答:“九弟打了我一件不要紧的东西,她就急急的跑来告诉,没什么的。”
“这小子!”二老爷醉醺醺地说“看我回去揍他!”
“二伯别这么说,九弟还小呢。”华成笑笑说“我小时候也毁过哥姐们不少东西吧。”
“嗯——”五太太嘴里还嚼着东西,忽然出了一声,遭了大老爷一个白眼。
“我小时候撕过大哥的书,还挨了打,我记着呢!”五老爷说,他虽也喝了不少酒,可除了脸有点红,还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你当初起码有十岁了,也改打。” 二老爷打趣地说。
“最多五六岁,”五老爷不服地辩解“不信问大哥!大哥,是不是?”
“我不记得了。”大老爷冷冷地回答。
“五弟这顿打真没白挨,记到现在!”三太太笑着说。
“可你当初挨了那么多顿打,怎么偏记得这次呢?”二老爷又想起什么似的问。
“二哥你怎么说话呢,就好像你挨打挨得少似的。”五老爷大声地争辩着,脸更红了。
二老爷又回答了什么,老太爷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相互打趣,心下很高兴,又看见华成一直站在一旁,便向他挥挥手,华成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华芸正和华峰划圈,边上有几个看着的,华民和华凤在高谈阔论着对当局反对女子剪发的看法,也有几个听着的,华昆兄弟则在一边小声说着什么一边偷笑,大少奶奶宋氏一个木讷地坐着,见华成回来,想招呼他一句,华成离开座位之前一直在和她闲谈着些家常,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华成招呼了句“大嫂”,宋氏才点点头,答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又过许久,终于等到席散。华成又在母亲房里招呼了,才转回自己屋里来,一进院门,就看见铃儿坐在门口坐着针线。小凳一旁,有一个摔碎的花盆。
“七少爷,您怎么才回来……”铃儿见华成回来,忙放下针线站起来。
华成看看地上那盆花,一盆粉色的日日春,花盆摔碎成七八块,土撒了一地,被连根拔起了,枝子乱七八糟地扯成许多小段,碧绿的叶子和粉红的花落了一地,又被用脚踩过,碾得不成样子。
“七少爷,都怪我,”铃儿很自责地说“九少爷就是要两朵花玩,我晓得您平日最喜欢这个,就拦着,孟妈说就盆花值什么,我告诉她您最喜欢这花,不要她动,她倒生气了,大把大把地往下揪花,我气不过去找您,回来就看见孟妈在这又扯又踩的,还骂我,骂您,骂三太太,我也拦不住……”
“不怪你。”华成轻声说。
“这花,”铃儿有些犹豫地问:“值很多钱吗?”
“花是最普通不过的,”华成回答“只是,是大姐种的。”
“大小姐吗。”铃儿得脸色也略显出吃惊来“都怪我不好……”
“好了,说了不怪你。收拾了吧,别让这些在这摆着。”华成看着铃儿关切的神情,安慰似的微笑了一下,进门去了。
华成在屋内坐了,对着书页发了一会儿呆,门外传来丁丁当当的收拾碎瓦片的声音。不一会儿,铃儿又进门来了。
“七少爷,”铃儿把一朵花放在书桌上“也就这朵还算完整,我知道您和大小姐最要好,帮您留下来了。”
华成看看桌上,一朵开到全盛的五瓣的小花。“谢谢你。”他轻声说。
“您打算怎么办呀?”铃儿问。
“什么怎么办?”华成转过身来看看铃儿。
“孟妈呀,”铃儿急急地说“就这么算了不成?”
“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华成无可奈何地笑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您就不告诉二太太去?”铃儿皱死了眉,简直要跺脚。
“孟妈自己会和二娘娘说的。”华成想到“表功”这个词,又笑了笑。
“那——”铃儿还想说,被华成打断了。
“好了,”华成说着站起来:“你要是实在生气,我替孟妈给你赔给不是。”
“七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铃儿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可还有些咽不下气“您不知道她骂人骂得多难听。”
“她要不是知道我拿她没办法,也不会骂得那么难听。”华成轻轻地叹了口气。
“您每次都这样,上孟妈隔着窗户乱骂,您也不应声。”铃儿很不平地说“孟妈她再怎么样,就是一个老妈子,您真好度量,连她都让着。”
“孟妈是二娘娘的娘家人,她说话办事是二娘娘撑腰的。”华成解释了千万遍“二娘娘怎么说都是长辈,我要和她闹,岂不是给妈找麻烦。”
“您说这些,我也晓得,只是”铃儿低头拨弄着衣裳下摆。
“好了,您也别在这耽误了,也许妈还要叫你呢。”华成口气很柔和地说。
“刚才柳妈说翠喜在太太那呢。”铃儿低声说,心思还在孟妈身上。
“那你就回去歇会儿吧,这一天也累了。”华成于是说。
铃儿点点头,才转身要走,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您就不能想想办法……”
“快回去吧。”华成不等她说完便说。
铃儿愣了愣,还是转身走了。
铃儿走后,屋子里一下子显得特别静。华成坐下来,看看桌上那朵小花。
大姐,出阁快三年了,三年来只回过一次娘家,是婚礼例行的回门。然后就随着丈夫去了南京,再没和家里人见过面。
大姐,和华成最要好的人,比华成整整大十岁。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什么都不想,孩子一样的玩闹,他还记得他大姐哼的那些眠曲,那么柔美好听,还有随口讲给他听的那些女孩子的心事。
大姐,出阁快三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华成两手捂住脸,不叫人听见哭声。纵然再见又能怎么样?谁能回到过去。
这盆花,是大姐出阁前和他一起从花园里移来的,那时她说今后再见面就不像从前了,还嘱咐了他好多话,最后他们都落了泪。
有什么办法呢,大姐嫁人了,那寄托着他很多思念的花也死了,华成想,他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止住泪,从书架底下一层找出从前念过的《弟子规》,把那朵小花夹到了中间。
大姐嫁人了,花也死了,过去的,就只好让它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