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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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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后赐酒——”御座旁的总管太监把拂尘一甩,用拖长的声音喊道。
殿上的群臣纷纷离座下跪,一时谢恩之声回荡不止。
这是一年一度的重阳盛会,每逢此佳节,太后就会亲自祝酒,以感谢群臣一年来对尚且年少的皇帝的扶持以及为社稷所付出的辛劳。
高台之上,龙椅之旁,居于侧座的女子仪态万方地站起,微微抬手,示意群臣平身。然后冲总管太监一点头,就有百余宫女在总管的召唤下从殿外鱼贯而入,手里的漆盘上是大内密藏的御酒。群臣再次谢恩后,将盘中之酒一饮而尽。
太后见群臣俱已饮罢,微微一笑,从高台之上拾级而下,来到文官之首的面前。
太后雍容一笑,从身旁宫女手中亲自拿起酒杯递过去,“凌相为国操劳,辛苦了。”
那被称为凌相的,正是丞相凌熙。他自酒宴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即便是方才太后赐百官御酒时,他也只是沉默地随众人一起跪下去而已。但此时,他已不能不说。
凌熙掀袍,下跪,垂目,抬手接过杯子,“谢太后恩典。”
太后怔了怔,随即脸上又浮出那尊贵无双的微笑,“凌大人请平身。”
凌熙直到饮进了杯子里的酒才起身,把杯子放回漆盘上。
太后亲自赐酒,这是何等的殊荣,但凌熙却好似只是做了一件极平常的事一般,既不失礼,也没有表现得受宠若惊。而太后,却也并不生气,优优雅雅地回了高台上的侧座。御座上年少的皇帝对这一切也表现得异常平静。事实上,他自从在宴会开始时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再没开过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后赐酒,群臣欢宴。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龙椅上还坐着这么一位圣上,只有在偶然抬眼看到那一双不属于他年龄的深邃的眼时,才心里一寒,但再转头时,却又已忘却。
“凌相?”问话的是与凌熙同席的吏部尚书华子文。自从宴席开始,他就觉得凌熙面色不好,而双唇也抿得很紧,紧到有点发白。但自从饮了太后赐的那杯酒,他的脸色就不是白了,竟是微微地发青,而且由于他离的近,已看到凌熙鬓角处的冷汗。
“恩?”凌熙依旧没有说话,听到华子文叫他,就转头用鼻音应了声。
华尚书压低了声音问道,“凌相是不是身体不爽?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好在太后已经赐过酒了,这重阳盛会差不多也就再没有事了。”
凌熙知道华子文的一片好心,就冲他笑了笑,道,“无妨。谢华大人关心,请继续饮宴,不必顾及离之。”离之是凌熙的字。他二十六岁时称相,自觉资历尚浅,虽然身居文官之首依旧不敢拖大,向以字自称。
华子文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多说,冲他点了点头,转头与其它官员说话去了。
凌熙说完那句话就拿起一杯酒来,却一直没有喝,只是握着杯子。
“凌——”片刻之后,高台之上的少年皇帝突然出声。
下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皇帝虽然年幼尚未掌权,但身份仍在,君就是君,即便无权,依旧是君。
凌熙却突然站起来,“皇上,微臣突感身体不适,需退席休息,望陛下恩准。”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才点点头。
凌熙也未行大礼,只一揖,就退下去了。
直到凌熙出了殿门,群臣的议论声才渐渐响起。凌熙虽然身居相位六年,却一直行事低调,对上是忠君爱国,对下是谦和宽容,但处事又极公平,即使是御使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而今天,不但中途退席,竟还截断了皇上的话。
不说群臣如何议论,只有华子文望着旁边桌子上的一滩酒渍和一点碎瓷微微皱眉。他瞧了瞧没人注意,把那一点碎瓷合在掌中,拿到鼻下嗅了嗅,三十年的女儿红的醇香里混进了血的味道。那酒味自然是属于桌上那壶酒,而那血腥味又从何而来?而刚刚凌熙捏在手里的杯子又怎么会恰恰在他退席的同时不翼而飞?
二、
那日重阳饮宴之后,凌熙就开始告假。凌相自六年前由三品侍郎跃级升为一品丞相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隔三差五地就要病一病,但又都不是大病,而且即便是病着也绝不会告假。而这回这一病,就足足病了小半个月。期间凡有同僚来探病的,也都被管家一概婉言谢绝。朝里渐渐就起了流言,种种揣测弄得人心不稳。
在重阳之后半个月,一直对凌熙告假之事不闻不问的皇上,突然召太医去相府为凌相诊病。并且,据宫内当日值日的小太监说,皇上曾对太医说,你若是看不出个什么来,也就不要回来了。
这样一句话,虽然表面上是让太医仔细诊治,言语里全是对凌相爷的关心,但内里的文章,也只有黎太医这种在皇宫里行走多年的老臣才会明白。那意思,摆明就是怀疑凌熙在装病,让他去,根本不是诊病的,而是让他想法子把凌相从家里揪出来!
黎太医回来得很快,而且这一回宫禀报,就再没能出去。
黎太医被囚在天牢,并且有皇上亲自下的旨不许任何人探监。这么一来,本来就沸沸扬扬的传闻一下子传得更凶。其中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自然是太后一派。凌相虽然曾经与太后传出过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传闻,但也只是盛传于民间,在朝廷里,毕竟没有些见识和头脑的人也混不到这个职位,在对这些传言的态度上,自然有所保留。官员们基本分成了两党,一些人靠向垂帘听政的太后,另一些人则拥护先皇驾崩时安排下的托孤之臣凌熙。而现在凌相这一边情况越来越不明朗,依附于他的那些官员自然也要早做打算。
现下,且不说朝廷里暗潮汹涌。黎太医下狱,最着急的自然是他的独生女儿黎月白。黎月白今年已有二十二岁,这个年纪,若是其它家里的姑娘应该早已出嫁,而她因为种种原因到了现在依旧没有出阁。黎月白的医术很好,不仅家学渊源而且敢于出陈创新,深得乃父欢心。而且黎月白长得也漂亮,人缘又好,不同于父亲供职于朝廷,她在京城开了间医馆,仁济堂,取“达则兼济天下”之意。所以,她除了还住在家里之外,在经济上早已独立。
这一回,听说父亲出了事,黎月白马上动用关系前后打探,在得知父亲入狱是为了那个丞相凌熙之后,马上一面往相府投帖子,一面想法子进天牢。
傍晚,黎月白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时,中午派出去递拜帖的管家已经回来。
看着管家一张苦脸,黎月白就明白了个大概,“帖子被退回来了?”
老管家黎全点头,“别说是我们。今天我去递帖子的时候,见凌府管家正把礼部的刘尚书送出来。瞧那样子,连刘尚书都没见着相爷。”
“恩。”黎月白闭着眼,用手指揉着额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那——天牢那边如何?”黎全试探着问,“见着老爷了吗?”
“没有。”黎月白依旧没有睁眼,“狱卒死活不让我进去,说是圣上下了严旨,谁都不能见我爹爹。后来我找了人,使了银子,他们才从里面带出一句话来。”
黎全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了些微的光泽,急忙问道,“什么话?”
黎月白叹了口气,“爹说,让我不要再管他,赶紧结束了京里的营生,有多远走多远。”
“啊?”老管家没想到他家老爷竟让人带出这么句话来,一时怔在那里。
过了半天,黎管家才缓过劲来,赶忙问,“那怎么办?就真的不管老爷了?”
黎月白拍案站起,“怎么可能!我如何会弃了我爹不顾?”她其实只是把他爹托人带出来的话说了一半,另外一半,她怕说出来,白白地多惹一个人担心,也就没有说。那剩下的一半话是,现在是我一个死,若是你牵连进来,就是连你一起死。
“那么,小姐现在有何打算?”
黎月白笑了笑,“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爹是因为那个凌熙犯的事,问题要解决,自然还得从他身上下手!”
黎全茫然道,“可是相府我们进不去啊!”
黎月白看着老管家,莫测高深地一笑,“从门进不去,我们还可以走窗户啊。”
“啊?”老管家揉了揉眼睛,看着一贯乖巧的小姐脸上突然露出的那种可以成为狡猾的笑容,不由得就有点怀疑自己是老眼昏花了。
黎月白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样子,扑哧一笑,“黎叔,您就安心去睡觉吧。明天您一早醒来的时候,我必然就已经给您带回好消息了!”
“啊,好好。”黎全慢吞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外头,“我去睡了。”
“去吧去吧。”黎月白冲他挥挥手,“明天等我的好消息。”
待到老管家出了门,黎月白就敛了笑容,这一趟夜探相府,她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更何况是所谓的好消息。但为了安慰年迈的管家,她还能怎么说?
三、
深夜,梆声敲过三更后,凌熙房间里的烛火突然亮起来。
“爷,有事吗?”丫鬟凌情隔着门问道。
“你还没睡呢?”门内的男声音色清朗,却有点有气无力。
“是。”凌情低低应了一声,“爷有什么吩咐么?”
房间里静了片刻,才有人道,“你去把我的琴拿来吧。还记得放在哪吗?”
凌情听到她家爷要琴,微微愣了愣,随即道,“记得。我就去拿。”
凌熙的琴是好琴,凌熙的琴技也是一流,少年时就已名闻京城,但自从六年前他当上了丞相就再没弹过琴。当年,还是凌情亲手把琴收进箱子,虽然事隔多年,但她在打开箱子的时候,甚至还能想起,封箱时,凌熙的那一声叹息。仿佛那声叹息也随这琴一起封进了这箱子里。
凌情回来时,凌熙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案前。凌情就把琴放在他面前的案上。凌熙抬腕,勾指,在琴弦上一划。音色喑哑得让凌情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捂住耳朵的冲动。
凌熙转头对凌情苦笑了一下,“太久不弹了,连琴都对我不满了。”
凌熙仔细调了调弦,再弹时,已好了许多。但毕竟技法荒废多年,初时,几不成音,只是零星断续地跃出几个音节,后来才慢慢流畅连贯,但比起从前也是差了很多。
又弄了一会,凌熙侧头对凌情说,“你先去睡吧。我再弹一会,也就睡了。”
凌情垂了眼,再过一会就睡了么?她家爷到底已有多少宿没有睡过?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着啊,就那么一直辗转着到天明。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彻夜地守在门外?
“爷,您到底——怎么了?”这句话,凌情早就想问。半个月前凌熙从重阳宴回来,却一手鲜血的时候,她就想问。其实,再早一些,六年前,他初登相位,家人们个个喜形于色,而他也在笑着,却只有她看出了其中的勉强,那时,她就有了疑问。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十四年前,先皇大婚,他家爷却醉倒在自家的后花园里的时候,她就开始不明白。当然,那个时候,她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自然也就不在乎多这么一件,但很多事在她慢慢长大以后就都知道了,却只有这一件,一直困扰她到现在。
凌熙按弦的手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我让你担心了么?”他笑起来,只是在摇曳的烛光下,连那笑容都显得那么虚幻。
“爷——”凌情急急地叫他。她很怕,突然就很怕,直到叫出来,才觉得失了态,急忙低下头去。
“不要担心。”凌熙站起来,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看,我就在你的眼前,是不是?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你和凌义把我照顾得那么好,我怎么会有事呢?是不是?”
凌情被他的笑容蛊惑了。她记得她和她的哥哥凌义是一对孪生兄妹,大概是因为家里穷,又一下子生了两个,养不起,索性就一起扔了。是凌熙收留了他们,那一年,凌熙十二岁,还在住在郭尚书家,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娘家,而他们只有四岁,刚刚记事而已。初住进郭家的时候,她总是哭,总吵着要爹娘,而她的哥哥也不会哄她,只是看着她哭。郭太后那时候也才十岁,却已被娇纵坏了,见她哭,嫌她烦,就会打她,只有凌熙会抱着她哄她,对她笑。
而现在,凌熙安慰她的神情让几乎产生了回到小时候的错觉。她的心有些乱了。就在这个时候,有敲门声响起来,“爷。”
凌熙笑得更开心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去吧。再不出去,你哥哥怕就要打进来。”
凌情的脸红了红,明知道凌熙是在说笑,却依旧施了一礼,转身出门。门口处,果然是一个长相和凌情有七八分像的男子,见凌情出来了,对门内一礼,“爷,让凌情去休息吧。我在这里伺候着就好了。”
凌熙摆了摆手,“你也不用伺候了,去睡吧。我这也没什么事。”
凌义没有说话,只是弯了弯腰,退出门外,顺便合上了门。凌熙看着映在门上的人影,知道他绝不会走,也就不再理他,坐下来继续弹琴。
四、
黎月白是从相府后墙进来的,一路竟连半个守卫都没有见到,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直到在凌熙的卧房门外被一个黑衣男子拦下,她才出了口气——总算是没找错地方!
凌义一向不喜欢说话,见到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暗处闪过,也没有喝问,上去就打。黎月白也不说话,见有人来袭,自然就要招架。于是两个人就在月光下沉默地打斗。黎月白用的是一把匕首,凌义没有带兵刃,只用一双肉掌空手入白刃。
匕首不时地反射出精亮的光,仿佛一道道闪电耀人眼目。而房中的琴音也一直没有止歇,映窗上的人影随着烛光的跃动忽明忽暗。
不知从何时开始,房内的琴音竟渐转激越,屋外打斗的两人闻音精神一振,手上更加卖力,却不知招式上已温和许多,许多凌厉却略现小家子气的杀招都不再使出,只拣那些大气、杀伤力却不太大的招式往对方的身上招呼,仿佛觉得那些恶毒的招数一旦使出来就是亵渎了这琴音。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忽地一高,之后戛然而止。院中激斗的两人在音止的那一刻也蓦然分开,之后,才豁然感觉到自己竟在无形之中已被琴音操控。凌义还好,早知道他家这位爷除了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能耐外,有时还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恶劣的趣味。但黎月白却是又惊又怒。
房门在这时无声地打开,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走了出来,却只是站在门口。那人发未束,衣未整,就那么随便地站在那里,手里擎着的红烛的火焰随风摇摆,衣摆与发丝在风中轻扬。黎月白没有想到当朝的丞相凌熙竟然是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一时间愣在当场,连刚刚的怒气也没了踪影。
“请问姑娘深夜前来,有何贵干?”凌熙并不认得黎月白,话也说得客气,似乎刚才用琴音捉弄她的是另外一个全不相干的人物。
“我叫黎月白。家父黎讳明正。”
凌熙听她竟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微微一怔,随即感佩她的豪情,点头微笑,“原来是黎太医的小姐。请进来说话吧。”
黎月白在京城里行医多年,也接触过不少江湖人物,不仅跟他们学了防身的功夫,也把他们的侠气豪情学了个十分。现下虽然时值深夜,倒也没有什么顾虑,道了谢就进了屋子。反倒是凌熙不得不顾及她的名声,叫凌义进来侍侯。那意思就是免去了瓜田李下之嫌。
“姑娘何以半夜造访?”
黎月白微微冷笑了一下,“若非相府门槛太高,我何至于半夜爬墙?”
凌熙一听就明白了,站起来拱手一礼,“那确实是凌某失礼了。”
黎月白言辞间本有许多不满,但见他如此客气,反倒没了话说。
“我最近在生病,所以让管家帮我谢绝一切访客。姑娘的帖子大约也被管家当作一般的拜贴给回了。”
黎月白早就觉得凌熙面色不好。望闻问切,望在首位。真正好的医者,只要看上一眼,病情就能了解个大概。所以她并不怀疑凌熙的这个说法。
她本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来的,但此时病患就在眼前,出于职业道德,她决定还是先看病,“请把手给我。”
“不必了。”凌熙不但没有伸手,反而还把袖口拢了拢,微微敛了颜色,“姑娘此来是有什么事吧?请明言。”
黎月白少年成名,每日里求着她看病的不计其数,她主动探脉却被拒绝,这是第一次。黎月白蓦地把手一收,“家父今晨为相爷问过诊后,就被打进了天牢。敢问相爷可知为何?”
凌熙皱了皱眉,“若我说,这事我并不知晓,你可信?”
“信与不信都不重要。”黎月白冷言道,“我只要我父亲平安。”
凌熙应得痛快,“好。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问刑部,若是能力之内,我自会帮忙。”
黎月白摇头,“这事怕已不是刑部说了算。”
“哦?”
“看来你真的不知此事。我爹爹入狱,是圣上亲自下旨。”
凌熙想了想,叹了口气,“黎太医真是耿直。又何必照实回禀?白白把自己搭进去。”
黎月白眼睛一亮,“莫非你知道其中原由?”
凌熙笑了笑,“自然。但你却不必知道。这事,我来解决就好。”
黎月白听闻此言却反而坐下来,“非也。我父亲总不能白白地往天牢里走这么一遭,好歹要让我知道内里曲折。”
凌熙看了她一会,笑起来,“好。那你就先猜一猜。”
黎月白早已在这一天里把前后事情想了透,此时已不必再想,直接道,“莫非是我爹爹诊不出你的病?”
凌熙笑着摇头,“刚好相反,不是诊不出。恰恰是黎太医诊出来了,才惹上了祸事!”
“哦?这话怎么说?”
凌熙看住了她,“你确定要知道此事?不后悔?”
“不后悔!”黎月白隐隐地觉得自己将要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但她一向喜欢挑战,喜欢激流勇进。
“好。那能不能知道答案,就要瞧你自己本事了。”凌熙把手递过去,放在黎月白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只很秀气的手,一看,就知道这半辈子都没做过什么粗活,但手掌上却纵横着几道红痕。这样的伤,黎月白在医馆里见过很多,她知道应该是被瓷片之类的钝物割伤的,并且照愈合的程度来看,受伤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黎月白看到了那疤痕却没有问,她想这应该不是事情的关键。她把手指按在凌熙的寸关尺上,过了一会,又让他换另一只手。凌熙依言而为,也不说什么。
黎月白站起来,沉着脸色,“早让爹爹辞了这劳什子的官回家安心做个掌堂大夫,他偏不听。今日之事,就算是我们自找!相爷也不必再操心了。”她一福之后转身就往外走。
“黎姑娘。”凌熙见她竟做如此反应,突然觉得很有趣,出言拦她,“看起来,你是明白了。”
五、
黎月白果然站住,转过身来,“你们朝廷里的事,我实在没有兴趣。只是你不该把我爹爹也牵连进来。”
凌熙苦笑一声,“我也没有想到黎太医竟耿直若此,居然就照实回了皇上。”
“那毒到底是怎么回事?似乎是宫里头的‘春蚕’?”黎月白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冲动了,事情也并非全无转机,于是就又回转身坐下来,认真问道,“看样子中了也有五六年了吧?”
凌熙点头,“正是六年之前。”
六年前,正是先皇驾崩,新皇登基的时候。黎月白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
“那么这毒是先皇所下,还是当今太后?”
“是先皇的密诏。想来,是一面要仰仗我扶持当今圣上,一面又怕我欺负他儿子年少,所以才用了点手段。”凌熙说这话的时候,唇边一直带着微笑,仿佛说的是另外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故事。
六年之前,在他看到与那一身蟒袍一起端来的那一杯“春蚕”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鸟还未尽的时候就开始打算藏弓,能够把事做得这么绝,这么明目张胆,也算是好大的能耐了。
黎月白听到他这么平静地说话,突然就有点生气,“难道你不会拒绝吗?连相位带毒酒一并推了不就成了?莫非为了这劳什子的官,就连命都不要了?”
凌熙看着她生气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就笑了笑,“君命难违,抗旨的话,再送来的,怕就不是‘春蚕’了。”
黎月白看着他,冷笑起来,“果真如此么?你真是为了君命圣旨?莫不是因为懿旨吧?”
凌熙并没有生气,微笑着点头,“原来你也听到过那种流言。”
黎月白却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京城上下,有几人不知道的?”
凌熙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解释什么。
但他的沉默却惹来了黎月白的好奇,“难道事实并非如此?你与太后并没有所谓的私情?”
凌熙听她突然把话讲得这么明,蓦然沉了脸色,“这话在无人的地方说说尚可,若真有人认真追究起来,个个都是死罪!”
黎月白嘲讽一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你们做得,我们就说不得?”
“州官可以放火,因为他是官,但百姓,就是不能点灯。”
黎月白极温柔地一笑,“好讲道理的相爷!”
话不投机,黎月白也不打算再说,起身就要告辞。这一回,凌熙也不再留,只说,“明日黎太医就会回家。”
黎月白点头致谢,走到门口处,又回过身来,“‘春蚕’并非只有‘烛泪’可解。那‘烛泪’也是剧毒之物,你不要再吃。以毒攻毒之法,虽然可以暂时压制毒性,却也最是伤身。以你现在的身体,已不宜再以此法克制毒性。”她言罢,又走回来,站在书桌前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味药,转头对凌义嘱道,“先按这个方子给你家相爷治着,我回去再查查书。”她撂笔,傲然一笑,“不过一个‘春蚕’,也未必就会要了人的命!”
黎月白走后,凌义上前把药方仔细地收好,躬身一礼,就要退出去。
“凌义,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凌熙觉得很累,又见客人已经离去,再无必要正襟危坐,索性伏在桌上,侧头看着凌义。
“没有,爷。”凌义低着头,稳稳地站在那里。
“你在生气。”凌熙叹了口气,“你真该跟你妹妹学学,有什么话不好说出来呢?何必这么闷着!”
凌熙按着桌子坐直身子,“你在怪我没有把中毒的事情告诉你。但,你可有想过,即便告诉了你又能如何?不过再多惹个人烦恼而已。”
“凌义不敢。”凌义依旧垂着头,面无表情。
凌熙叹了口气,“算了,跟你是说不通道理的。你去休息吧。闹了半宿,天都快亮了,今天放你的假。”
“是。”凌义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凌义回身合上门,就往外院走去,打算将药方交她妹妹,但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的房间有瓷器破碎的声音。他急忙反身回去,站在门口急急地唤道,“爷,怎么了?”
里面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若不是他习过武功,听觉比一般人灵敏,这样轻浅的呼吸,他是绝听不到的。隔了片刻,就在他打算破门而入的时候,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你进来。”声音有些微的颤抖,甚至咬字都不太清楚。
“是。”凌义心里一颤,应了一声就推门而入。
凌义一进门,就见凌熙半身伏在桌子上,胳膊垫在头下,脸正冲着他,眼光迷离,满脸冷汗,唇边一抹鲜红耀人眼目。他刚才拿在手里的茶杯已经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爷!”凌义一惊,赶忙过去扶住他。
却惹来凌熙一声低低呻吟,“别,别碰我。”
凌义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连手都忘记要收回来。四岁那一年,他们的父母把他们扔在了大街上,那时他都没有这么无措和恐惧。眼前的景象渐渐勾起幼时的记忆,他隐隐地感到不祥——或许,他又要再一次失去什么了。
“爷!爷!”凌义急切地一遍遍地叫着眼前人的名字。
凌熙喘了几口气,才道,“去叫凌情按那药方煎一碗药来。但,在此之前,”他牵动苍白的唇笑笑,“先把我打晕。”
六、
半个时辰后,凌情把药端进来,见凌义还守在床旁,示意他先解开凌熙的睡穴。
凌义点头,一指解开穴道。凌熙慢慢醒过来,显然已挨过了毒发那一阵子,但神情却依旧倦怠,见床前立着的是他们兄妹,微微一笑。
“爷,药好了。”凌情让哥哥把他扶起来,用调羹舀起一勺,就要喂过去。
凌熙却把碗接了过去,笑道,“哪有这么不顶用。”言罢,扬头将一碗药灌下去。
凌熙一边抬袖擦着唇,一手把碗递回去,“还真是苦。”
他看了看天色,道,“有巳时了吧?”
凌情一面收着碗,一面道,“有了。爷有事?”
“恩。”凌熙掀被子下床,“拿我的朝服来。我要进宫。”
凌情手上一滞,转头看着他,眼光锐利,“爷还走的动?”
凌熙慢慢地站起来,走了两步,也只是觉得除了力气差了点,就再没别的不适,于是道,“还行。”
凌情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色,只是声音略略地有点发闷,“我去吩咐给您备轿。”说完,就端着空碗走了出去。
凌熙何尝不知道她是在生气,但——事情终要有个了结,趁着现在还能走,能动,能说话,赶紧地把要交代的交代了。
凌熙冲凌义摇摇头,“你这妹子,不知道将来谁来收她!”
凌义却没有接这句话,看着他的眼光似乎是有话要说,最终却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凌熙来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末了。他让门口值日的太监进去禀报,那小太监回来却对他说,皇上正在忙,让他且等一等。凌熙苦笑摇头,这孩子是在赌气呢!于是,就站在御书房的廊下等,直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太监来传他进去。
这时,凌熙已站不住,却又不能走,就只能靠着墙闭着眼等着。听到有人见他,他才睁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那太监,冲他微微一笑,“多谢。”
凌熙扶着墙站直身子,虽然动作不大,却依旧觉得头一晕,他合上眼,等待那一阵眩晕过去。
“凌相爷要保重啊。”小太监适时地扶了他一把。
凌熙点了点头,“今天的太阳好大,晃得人发晕。”
那太监直到凌熙进了御书房还怔怔地看着天。今天的太阳很亮吗?明明大部分阳光都已经被层层的白云遮了去啊!
凌熙进了御书房却没有见到皇上,有宫女过来把他带到旁边的暖阁,原来皇上已在进膳。凌熙行了全礼,小皇帝的表现却很淡漠,只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凌熙谢了恩,就坐下来。既然皇上在吃饭,他就是有事,也要再等一等。
皇上拿着筷子,连眼都没有抬,却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去给凌相添付碗筷。”
凌熙有点哭笑不得,却也不能拒绝,见碗筷上来了,只得谢恩,又拿起筷子来从眼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他嚼得很仔细,甚至在小皇帝三口饭都下去的时候,他这一口菜都没有咽下去。
“菜色不合凌相口味么?”这是今天以来,皇帝正眼看着他说的第一句话。
凌熙嘴里含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得摇摇头,勉强把那一口菜咽下去,才道,“皇上的吃食自然是最好的。”
“最好的,却未必合凌相的口味。”
凌熙不知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句句都跟他对着干,待要解释,却觉得胃里头翻江倒海起来,最近他胃口都不太好,却没想到那一口菜竟也惹出事来。他以袖按口,声音闷闷地道,“容臣回避。”
然后也不等皇上准许,就往屏风后面跑去。屏风的后面是一扇门,门后面是五谷轮回之所。皇帝也是人,自然也有代谢循环,自然也少不得要有这么个处所。但能使用这地方的,除了皇上自己,大约也就只有凌熙了。六年前,他初登相位的时候,当今圣上才刚刚七岁,完完全全地就是个孩子。于是他就只能整日地陪在御书房里,帮他处理奏折。所以,不仅吃喝,就连另外两样人生少不得的事自然也得在这里解决。
凌熙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小皇帝已等在那里。放眼望去,不仅桌子上的午膳已撤了下去,就连随侍的太监宫女也都走得一个不剩。他笑了笑,这个孩子已不是当年的七岁顽童,他已经开始有了一个帝王的威严和智谋,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一个铁腕的君王。
七、
“凌相可是身体不适?”小皇帝想尽量表现得冷漠,但眼里的担忧却依旧掩饰不住。
凌熙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妨。劳皇上担心了。”
小皇帝垂了垂眼,再看他时,眼里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凌相此来,可是有事?”
“确实。”凌熙躬身一礼,“微臣请求皇上放了黎太医。”
小皇帝转身坐回椅子上,想了想,才答道,“你可知他犯的什么罪?”
凌熙一笑,“我从不知道对皇上说实话也算是罪过。”
小皇帝冷笑,“实话?他明明是欺君妄上!”
“不,他没有说谎。”凌熙敛了笑容,“这您应该清楚。”他说完这句话,就垂下了眼。
小皇帝拍案而起,“那你言下之意就是我父皇果真给你下毒了?”
“臣不敢。”凌熙跪下去。
小皇帝咬着牙,“你起来。”
凌熙没有动。
小皇帝又一拍桌子,“你要是不想让黎明正死,就给朕起来!”
凌熙低着头偷偷抿唇,会在他面前用“朕”字了,真不知是不是该欣慰。
“是,臣遵旨。”凌熙听皇上的意思已是答应了放黎太医,就站了起来,待站直了身子却又觉得眼前发花。
小皇帝叹了口气,“坐下说吧。”
凌熙谢了恩,坐下来。短暂的沉默后,小皇帝拿了一本奏章给他看。大略地浏览了一下,竟是参他在重阳宴上对皇上不敬的。凌熙不由得失笑,一面把奏章还给皇帝,一面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微臣?”
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才道,“那天,你必是难受得不行了,才会中途退席的吧?”
凌熙苦笑。果然就如皇帝所说,那天他本就在忍着毒发之苦,全身如有重重蚕丝越缠越紧。后来又有太后赐酒,那酒里就有解药“烛泪”。本来吃了解药,缠丝之痛就会缓解,但正如黎月白所说,他的身体已受不住两样毒药那样激烈的冲突,所以,他在最痛的时候,握碎了酒杯。而小皇帝也正是发现了他的不妥,才出言叫他,但那时,他又能如何应对?只得匆匆离去。
小皇帝把奏章放在一边,“虽然事出有因,但你确实言行有失,罚还是要罚的。”他想了想,才续道,“这样,就罚你回家闭门思过三个月。”
“是,臣领旨。”凌熙说着,就又要跪下去,却被小皇帝一把拉住,“行了,别多礼了!”
凌熙待要说什么,却已被小皇帝抢了先,“快走吧,快走吧。回家歇着去,瞧你脸色差的!别人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凌熙笑了笑,依旧是施了全礼才退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小皇帝又把他叫住,“希望三个月后,我能在朝堂上看到一个健康的凌相。我知道你有办法,别让我失望哦。”他说完着一句,冲着凌熙顽皮地眨眨眼。
凌熙笑着摇摇头,终于转身离去。
凌熙在轿子上就觉得头越来越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回了相府,躺在自己的床上,而面前坐着的竟不是凌氏兄妹,而是那个名满京华的女大夫黎月白。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天色,发现天竟然还是亮着的,于是跟黎月白打趣道,“原来黎大夫也有白天看诊的习惯。”
黎月白听了这话却神色自若,“我本来就是在白天看诊的,不过,急诊的话,晚上也出。”
“那么昨晚黎姑娘算是为我出了回急诊了。”
“昨晚?”黎月白先是一怔,随即一笑,“看来这一天一夜你真的完全没有感觉。”
“一天一夜?”凌熙一惊之后,顿时明了,“原来我已睡了那么久。”他笑着,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疲惫。他知道长时间的昏厥代表了什么。
黎月白毕竟从医多年,对这种事自然也不生疏,一瞧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笑道,“我早说过,‘春蚕’并非没有解法。”她顿了顿,续道,“你救了我父亲,我就帮你解了毒,算是报答你吧。”
凌熙却摇头,“你若肯救我,我自然是高兴。但却谈不上报答,你父亲本就是因我入狱,放他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黎月白听了这话也不跟他争,只颇豪爽地一笑,“好!那大不了,等你病愈时多谢我几两诊金好了!”她说完这话,就站起来,“那我就先告辞。不是我卖乖,说起来,这‘春蚕’虽然可解,但解药配起来也颇有点麻烦呢!”
“哎。”凌熙见她说走就站起来,马上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拦她,“你既然要为我解毒,免不了要多给我看几回诊,总是医馆相府两边地跑着,多麻烦啊。相府虽然简陋,但客房还是有几间的。”
“相府要是简陋,那我家就是猪棚了!”黎月白一边说笑,一边考虑他的建议。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索性就应了下来,只是说要先回家收拾点东西再搬进来。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凌熙自然应允,甚至派了凌义跟去帮忙。
八、
黎月白就这么在相府住了下来。黎太医在安然获释之后,不知是突然大彻大悟还是已被人警告过什么,总之是一回到家,就递了辞呈,要告老还乡。而他的请辞奏章也批得很快,就在黎月白住进相府后的转天他就起程回乡了。本来他是想带着女儿一起走的,但奈何黎月白已经答应了凌熙。他对于女儿为凌相解毒一事,一直态度不明朗,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听说她已经应了下来,只是叹息一声,嘱她行事务必谨慎。
如此一来,黎月白就连后顾之忧都没有了。本来,她也想过,凌相之毒能够让她父亲进一次天牢,未必不会有第二次,如果因她一时意气再连累了父亲就是她的大不是了,但现在父亲一走,再有什么事,也不会再跟父亲有什么干系,一切后果,她自己担了就是,于是心里放松下来,反倒能一心一意地研究解药。
这“春蚕”真不亏是皇家密制的毒药。黎月白为了弄明白其中包含的几种毒药,不仅要去了凌熙一盏血,甚至还亲自喝了下去以身试毒,当时真把他吓了一跳。黎月白却不以为然,一边以袖拭口一边道,“这有什么!虽然‘春蚕’剧毒,好歹我已知道吃了它不会马上就死,而且我也有信心解毒。算起来,比我们这行当的老祖宗神农还差了许多呢!”
凌熙虽然对她试毒之事不满,但这句话,他却也是赞同的,“确实,人只有对不了解的事情才最恐惧。神农氏能在丝毫不了解药性的时候尝药,其胆色着实可嘉。”
黎月白的医术果然如外间所传的一般值得信赖,在立冬之前,她就想出了解药的药方。只是其中有几味药材不易得,甚至有的还要出关去找。她走的时候,凌熙没有留她,只是派了凌义跟去保护。黎月白出门的时候还打趣他,“又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不过是采几味药,至于还给我派个保镖?”
凌熙却笑,“哪里是保镖,不过是个跟班,帮你拿个东西,跑个腿。只是,”他左右看了看凌义不在附近,才低声道,“只是怕凌义不高兴,才用了这么个托词!”
黎月白笑得顿足,上车后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冲他挥手,“等着我回来,一起看今冬的第一场雪!”
凌熙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朱漆的大门前,笑着冲她点头。
黎月白所需要的那几味药,在京城极稀罕,到了关外虽然也难得,但只要钱使够了,再多走几个地方,也就采办齐了。黎月白用一个月办齐了药物,连歇也没歇,就马上往回赶,但回到京城的时候,第一场雪也早已经下过了。这一点,她并不太意外,虽然京城气候要比关外暖,但冬至之后也该下雪了。她当时那么说,只是提醒他别忘了那一个约定,那个一起看雪品酒的约定。
她在相府的那一段时间里,知道凌熙不仅琴弹的好,下棋画画都能来上几手。当时,凌情也在旁边,见她惊讶,就笑道,“我们爷年轻的时候,也曾鲜衣怒马过闹市,风流薄幸冠京华呢!但那时,你还小,大概是没见着。”
黎月白见她摆出份姐姐的模样来,又对她能早认识凌熙还一直跟在他身旁有点吃味,面上就带出不愉之色来。凌情自也是个伶俐的人,见她这个神色,就明白了几分,赶忙岔道,“我家爷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酿的酒也是京城一绝。黎姑娘怕是不知道吧?”
黎月白自然是不知道的,于是看向凌熙。凌熙斜了凌情一眼,却依旧为她解围,道,“我前些年还有大把的闲功夫,就收了梅花上的雪酿了点梅子酒。不过这酒却还要等再冷点再喝才好,最好是等下了雪,围着暖炉,裹着厚裘,一口酒下去,嘴里先是凉,再是酸,最后才是胃里的热劲反上来。要是酒量不好的,这一盏下去,也就差不多该倒了。”
黎月白傲然一笑,“有一点,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但你大概是不知道的,我的酒量一向比医术好!”
“哦?”凌熙一扬眉,“那我们就等下头一场雪的时候见真章了!”
于是,就有了那个约定。
黎月白回到京城的时候,连第三场雪都已经下过了,却还没有融化,一眼望过去,白茫茫的一大片——只是,这白色也太多了点,不仅地上,屋顶上,甚至连民居的门上都是白的。黎月白定睛去看,才知道那是挂了白帆,家里死了人的时候才挂的白帆。
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是一片雪白,白得晃疼了黎月白的眼,微微地就有点酸涩,似乎有泪就要滴出来。她撂下车帘,冲着凌义笑了笑,“才出门一个来月,京里不知道就死了哪位皇亲国戚。”
凌义依旧是不喜欢说话,黎月白也根本没指望他能回答,跟他说话,只是想略微平息自己心里的那一份不安。
她的不安在马车停下的时候达到顶峰,但在看到朱漆上门上方的那一对雪白的纸灯笼的时候却霍然平静。他说的对,恐惧只是对于未知的事情,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必再惶惑。
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是一身缟素的凌情,见她下了车就迎上来。
黎月白把包裹递过去,凌情看着一包裹的药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已经用不着了。”
黎月白却执意地不肯收回手,“这是我答应他的。他可以不守信,我却不能。”
九、
凌熙居然就死了!黎月白在回到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明明已经将他的毒控制得很好,只要等她回来,把那几味药用了,就能恢复健康,虽然他身子被“春蚕”损毁太久,已不能再恢复到中毒之前的状态,但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但——他怎么居然就死了?黎月白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直到半月之后的一天,凌情来访。
凌情来的时候已经换下了那一身孝衣,却依旧是素服,她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她就粘着一头一脸的雪花走了进来。进到屋里,雪花就都化了,在她脸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凌情是来送酒的。凌熙亲手酿的梅子酒,凌熙答应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和她共饮的十年沉酿。但今天,有雪,有酒,人却已不在了。
黎月白就在凌情的面前把酒启了封,还拉着凌情一起喝。凌情也没有推拒,举起杯子就跟她对饮。在半坛子酒下去之后,两个人就都有点醉。黎月白就借着酒劲把那个困绕她很久的疑问问了出来。之后,她就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凌熙的父亲本是一名武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场战役中丧生。而他的母亲,则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本来他可以跟随他的叔叔或是其他的亲戚一起生活,但郭尚书,也就是当今太后的父亲,与凌将军一向私交甚笃,想到他家亲戚都是一般的平头百姓,若是由他们抚养凌熙,他多半会庸庸碌碌过了此生,于是就把凌熙接回了自己的家中。
凌熙很聪明,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出众的才华,后来当时的皇上知道了此事,又念及凌父乃是为国捐躯,就把凌熙叫到了宫里做太子的伴读,同年,郭颜,即后来的郭太后,亦入宫成为太子亲妹安仪公主的伴读。
再后来,太子做了皇帝,公主的伴读做了皇后,而凌熙官至吏部侍郎。本来,事情到这里,就很圆满了。但就在皇帝即位的第八年,却突染恶疾,没过几个月就驾崩了。于是,他唯一的不满七岁的儿子接替了他的位子,成为新的皇帝。而番邦也获悉了此事,欺朝中孤儿寡母,又兵微将寡,无力应战,就要打过来。这时候,凌熙已经被封为丞相,退敌的重任自然地就压在他身上。
郭太后连夜把他召进宫里,密谈了一宿。谈的是什么,不得而知,但结果,就是把长公主安仪嫁到了番邦。安仪公主自然是不愿意,从太后下了懿旨,到宫辇出了京城,就一直没消停过。最后,是凌熙追出京城百里,车前把酒相送。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凌熙对安仪公主说了什么,但那之后,公主就再没闹腾过。
番邦的人,娶到公主,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们大约是思量着,打过来,也不过就是多占个几百里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不好管理,多半还得卖回来给他们,也就是多赚点金银,而今,得了公主,自然是比金银更稀罕的物件!于是,也就应了。
故事讲到这里,凌情又拿起酒杯来,却被黎月白按住,“你还没有说凌熙为什么就会死了。”
凌情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听我慢慢说……”
十、
原来,就在黎月白走后一月,番邦遣使进京,奏番邦易主之事——番邦的首领已于月前薨,现在即位的,竟是当年安仪公主的儿子。本来,这也算件好事,但坏就坏在使臣一定要见到凌熙,说是他们的首领亲自下的命令。其实,他们的首领当时也就不满十岁的样子,哪有什么主见,这其实也就是安仪的意思。当时,太后就下了旨,宣凌熙进宫。但奈何凌熙已是有心无力,他虽然已得黎月白用药物控制住病情,但别说进宫,就是下地走几步都会头晕气喘,又怎么去见那使臣?
太后得了回报,竟然亲至相府探病。
太后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若在平时,凌熙必然是在睡午觉,但今天,他大约是知道会有人来,就一直撑着等,见太后来了,就让凌情扶着下地行礼。
太后还是那么高贵优雅,吩咐凌熙平身,还赐了座,然后就从袖里拿出一只瓷瓶来。凌熙看着那个白底蓝花的瓶子就笑了,“六年了,无论对先皇还是对您,臣都已算仁至义尽。”
太后面沉若水,眼光却闪烁不定,“你是何意?”
凌熙摇了摇头,对太后这一问很不以为然,“就是说,这‘烛泪’,我已不会再吃。”
太后面色大变,“不吃,你会死。”
“‘春蚕’的解药未必只有‘烛泪’。”
“哦?”太后不动声色地把瓷瓶放在桌上,“那么,哀家倒要长长见识。”
“譬如——”凌熙淡淡一笑,“‘破茧’。”
太后皱眉,显然是并未听说过。
凌熙笑了笑,她不知道几乎是必然的,因为这个名字以前从没有出现在任何典籍上,而是黎月白在月前才想到的。
太后很快地就恢复那一副雍容的态度,“不管‘春蚕’有没有其他的解药,这‘烛泪’,你都要吃。”太后拢了拢衣袖,“不吃,就是抗旨。抗旨,就是死。”
“抗旨?抗谁的旨?圣旨还是——懿旨?”凌熙目光犀利地看着太后,“抗旨要死,那么矫召呢?”
“你说什么?!”太后这时再端不住那仪态万方的架子,拍案而起。
凌熙却依旧沉着,“太后不必动气。这事情,臣六年前没有说,今日自然也不会说出去。”
“你到底知道多少?”太后目光里已经有了犹疑。
“也不太多。只是知道先皇当年那一道任命的诏书里本没有这一杯‘春蚕’。”
“你何时知道的?”
“当时就知道了。为先皇伴读那么多年,不会不了解先皇的人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决不会用这等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太后冷冷地笑,“不管上不上得了台面,这么多年了,你还不都得仰仗着哀家的解药活着!”
凌熙看着她,眼里有些怜悯。她已不再是那个虽然娇纵任性,本性却依旧善良的小颜,现在,她的眼里,就只有权力。
凌熙微微垂目,叹了口气,“六年了,不管是恩,是情,我都已还个干净。等我身体好一些,我就会递上辞呈,之后……你好自为之吧。”他的口气软了下来,并且已不再是臣下对主上的态度。
太后愣了愣,见他这样子,就觉得是回到了小时侯。那时候,她就把他当哥哥一般地待,而凌熙也宠着她。太后也垂下头,“你就当是为我,也不行么?”
凌熙眼里有寒光掠过,却依旧没有发作,“这几年,那些流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对,就是我!”太后扬了扬头,“那又怎么样!我一个妇道人家,皇上又年幼,若不弄出些流言让他们信了你与我……我们怎么在朝上站住脚?”
凌熙又叹了口气,“就是如此,我才听之任之,没有出面干涉。但你也该有个限度,你不能一辈子靠着流言维持自己的地位。”
“我病着的这一个月,皇上已经渐渐把我手里的权力收了回去。现在,你最好不要再想着挟天子令诸侯。你若安生地把手里的权力交出去,皇上定不会为难你,若你不肯,”凌熙担忧地看着她,“虽然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太后失态地喊道,“若是你不肯,谁能夺走你手里的权力?”
凌熙看着她的失态,就有点明白了,“这一回,莫不是皇上已借着番邦来使的事发难?”
太后把头一转,眼里竟微微地有点湿润,“现在还不至于,但若你一直不出面,番邦大约就会再掀风波,安仪那丫头的心思,你是知道的。若是现在起了战事,皇上怕还不借机就要收回兵权?”
凌熙沉默了一会,才道,“也好,我就再帮你这一回。过了今日,我就连郭尚书的养育之恩,也报了。”
凌熙拿起了桌上的那个瓷瓶。凌情要拦,却被凌熙用眼色阻住。
黎月白说的很对,凌熙的身体已再经不住两毒冲撞。那“烛泪”入了口,他就倒了下去。太后并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慌了手脚,却听凌熙闷声道,“请——太后回避。”
凌情把太后送了出去,自己也留在门外。太后没有走,也跟凌情一起站在门外等。就在她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门霍然打开,凌熙一身官服稳稳地站在门口,再没有一点刚才的无力和倦怠。若不是他的脸色太白了一点,凌情几乎就要以为他已经没事了。
凌熙在金殿上见了使臣。凌情进不得宫,自然不知道见面的情况,但据当时陪宴的朝臣说,凌相的风采不仅让番邦的使臣折服,就是天天见面的他们,都从未见过凌相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黎月白却知道,那就是回光返照。若是当时她在,一定能看出来,但看出来又能怎样?他是自寻死路,神仙也救不得!
“然后呢?”黎月白尽饮一杯,把酒杯狠狠地往桌子上一墩。
“哪还有什么然后!”凌情却不再喝,伏在桌子上开始哭。
黎月白把桌子上的杯盘往地上一扫,“哭什么!他死,是活该!”
凌情被她吓了一跳,立时止了哭声,仰着头迷惑地望着她,“活该?”
黎月白恨恨地道,“他愿意为老情人送命,何必还白白地让我跑这么一趟!”
凌情真的有些醉了,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大笑,“你以为——你以为爷是为了太后?你真把那些流言当了真?”
黎月白疑惑道,“难道不是?”
凌情笑得更欢,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若说我家爷喜欢过太后,那我承认,毕竟他们小时候那点子事,我都瞧得一清二楚。但自从太后嫁了先皇,我家爷就敛了那份心思。”她敛了笑容认真地道,“你不该冤枉了爷。”
“那——这又都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我又怎么能知道——”凌情的酒劲撞了上来,伏在桌上,昏昏沉沉地道,“或许是为了先皇,或许是为了皇上,又或许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十一、
到了开春的时候,凌熙与皇上约定的三月之期已至,他却已再不能回到朝堂上。但这时,即便没有了凌熙,年仅十三岁的皇上也已经能够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夏天的时候,太后手中的权力已经完全被皇上收回,不得已搬入颐寿园,从此不再干预朝政。凌熙的死,只是让她把还政的时间延后三个月而已。她虽然知道凌熙未尽全力保她,但他已经将命都送了,她——还能要求什么?
同年秋,番邦知道了□□的权力变动,又要有所行动,皇帝竟亲自领兵来到边关,并只身深入敌营,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姑姑,安仪公主。安仪公主虽然是□□公主,但在番邦地位甚高,并且经过多年经营,已把朝政把握在手中,所以也有权代年幼的儿子作出决定。皇帝与她密谈之后,竟达成协议,从此互不侵犯。
冬至那一天,天一直阴得厉害,黑鸦鸦的,看样子多半是要下雪。
城外,凌相的墓前,有一女子席地而坐。半晌,终于有一片雪花落在她手上,直到看着那片雪花在她掌上慢慢化成一滴水珠,她才从酒坛里倒了杯酒,向着墓碑举了举,“离之,下雪了……”
仔细看去,那个酒坛,竟就是一年前凌情给她送来的那个。那一日,她醉酒之后扫了桌子,不知道是这坛子酒的运气太好,还是她潜意识里有意保全,她醒来后,发现这一坛酒竟然还安安稳稳地搁在桌子上。于是,她就把剩下了酒封了起来,今天也才能再次喝上这梅子酒。
她正要把杯里的酒饮下,就见远处奔来几骑,黎月白本以为是过路的,也没有在意,没想到,那几人竟在她眼前下了马。她没有站起来,只是仰起脸来看着那几个人。这时,又有几片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化成水珠,让人几乎以为那是美人之泪。
为首的人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见有人竟已先他而至,愣了愣,却也没有说话。但他身后的人却已大声喝问,“什么人?敢在丞相墓前滞留!”
黎月白只看了他一眼,就又转过头去,“故去之人,人人皆可拜祭。你们祭得,我就祭不得么?”她听到那打着官腔的喝问,就已猜到来者是谁,但她一直认为,凌熙之死,与这小皇帝也脱不了干系,又念及他曾经将她父亲下狱,自然对他也无好感。
那少年却挥手止住手下,走了过来,“你是凌相的朋友么?”
黎月白瞟了他一眼,“算吧。”
那少年点了点头,不再跟她说话,却也没赶她走,径自上香,拜祭。
黎月白见他不说话,反而不自在,于是问道,“今天并非凌熙忌日,你何以今日来拜?”
少年身形一滞,随即反问,“你呢?又是为何?”
“我么?”黎月白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他曾答应与我一同赏雪饮酒。今日,有雪,有酒,我自然要来!”
少年点了点头,“原来,他也曾答应你。”
“怎么?”黎月白警醒地问道。
那少年却狡黠地一笑,“难道他只能和你一人赏雪饮酒么?”
黎月白一哽,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算你有理!”
那一日,黎月白一直在凌熙坟前坐了很久,而小皇帝却有事先走了。但在他走之前,告诉了黎月白一件事,是他在边关见到他姑姑之后,才知道的事。
当年,安仪公主一直闹着不肯嫁到番邦,一则是因为嫌弃番邦是蛮夷之地,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心里已有了人,而那个人,自然就是凌熙。后来凌熙怕安仪这样嫁过去早晚惹出事来,最终追出京城百里,答应她,今生绝不娶妻。安仪知道自己得不到的,别人终于也不会再得到,这才勉强应了。
黎月白却一直都以为凌熙不娶,是因为还念着太后。她舒了口气,才突然想起来问,“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因为我想为凌相争取一个红颜知己啊。”小皇帝捂着嘴偷偷地笑,哪还有一点在朝堂上的威仪。
他笑了一会,才正色道,“凌相能与你有赏雪品酒之约,可见你不是他一般的朋友。所以,即便他已死了,也不该让你对他有任何的误解。”
黎月白笑起来,“不是一般的朋友么?但愿——他也曾这么想。”
2007-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