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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逝者如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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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郁醒来的时候,就已是身在病房了。他只记得他是在办公室晕倒的,然后,大概是秘书和员工送他来医院的吧。他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夜间盗汗,而且容易疲乏,他以为只是太累了,却没想到,竟然会晕倒。
他看着床前穿着白大衣的医生,却总觉得那白色太亮了,亮得有点耀眼,于是垂下眼,才问道,“我是什么病?”
“初步的诊断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生把手上的病历夹一合,“具体的分型,还要等检验科的报告。”
林郁没有记住那一长串名字,他能听懂的只有“白血病”三个字。
“是,白血病,么?”林郁迟疑地重复着这个名称。
那个医生安慰他一般地笑了笑,“‘白血病’这三个字太吓人了,是不是?其实你得是慢性的,如果好好地配合治疗,也可以活到白发苍苍,你自己都不想再老的时候!”
林郁微微地牵起嘴角,虽然这个笑话并不很好笑,但这个医生人还是很不错的!
“你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晚一点就转到普通病房吧。”医生叫上护士一起出去,走出几步,又回身对他道,“待会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给护士吧。你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林郁微微皱眉,“我家里人都在国外,一时也赶不回来,是住院费和医药费的问题么?我可以先开一张支票。”
医生笑了笑,“不止是钱的问题,你病了,总该叫你家人来照顾你吧。”
林郁慢慢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容,“我相信你们医院的医护水平。”
年轻的护士看着他的那个笑容怔在那里,怎么会有人笑得如此好看?刚才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时还不觉得怎样,这么一笑起来,简直就如月明之夜忽然打开窗帘时,月光霍然洒进室内一般地让人惊艳。
感觉到医生在拉她,她才脸一红跟着医生离开病房,出门前还特意又多看了他一眼,仿佛还有点不敢相信。
傍晚的时候,林郁换到的普通病房,病房里在他之前已住了一个人,他来的时候,那人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他来了,就放下书,看着他们。护士帮他把他不多的随身物品放在床头柜上,又把病历卡插在床尾卡片槽里,最后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按床头的呼叫器。”
林郁点头,“好的,谢谢你。”
护士微笑着道,“医院里的病人要是都像你这么让人省心就好了。”
护士离开后,林郁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把床头柜上的东西一样样放在合手的位置上,然后整了整枕头,躺下来。
“嗨,我叫林源,你呢?”说话的是隔壁床的病人。
林郁转头看过去,那人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
“林郁。”林郁简洁地回答。
“唔,你也姓林啊,五百年前是一家!”那人很开心的样子,侧过身子来,把手臂枕在头下,又问道,“你是什么病啊?”
“白血病。”林郁觉得第二次再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已没有那么困难。
林源一笑,“我当然知道是白血病,住在这个病区的哪个不是白血病啊?再障的都在对面。”说着,他指了指窗户。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座紫红色的楼。不知道自己住的这楼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林郁暗暗地想——他还没从外部看过这座楼,不过总会有机会的吧。
“如果你问的是全名的话,那么,我想我可能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了。”林郁耸耸肩,“医生说过了,但,我没记住。”
林源坐起来,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林郁病床的床尾,蹲下去看他的病历卡,“CLL,是慢淋耶。”他站起来,“我是慢粒,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看着林郁茫然的样子,他笑了笑,“没关系,久病成医,你以后也会知道的。”
林源走到林郁的床头,歪着头打量着他,“你有27岁了么?”他是刚刚从病历卡上看到的。
林郁不太习惯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于是坐起来,“怎么?”
林源摇了摇头,“不太像,你看起来也就只有二十四五的样子。”
林郁失笑道,“你这话该对女孩子说。”
林源皱了皱眉,“为什么?”
“因为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看起来成熟一点,只有女孩子才希望自己年轻。”
林源想了想,一笑,“也不对,应该是对女人说才是,而且是二十五岁以上的女士。”
林郁笑起来,这个孩子很聪明,悟性也很高。如果在住院期间能与这样一个人做室友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林源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来,“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林郁也躺下来,“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林源合上眼,却没有睡着,听着旁边渐渐平稳的呼吸,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没过多久,也安然入眠。这是在他入院284天之后,第一次没有失眠。
二、
林郁这一晚睡的并不太好,毕竟是刚刚得知自己患了几乎可以称做不治之症的病,又突然换了床,所以早上很早的时候就醒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天刚刚开始亮。天空的颜色自东向西由深蓝一点点变浅,然后有橙红色的光从天边慢慢扩散。他站起来,走到窗边,从十一楼的高度看出去,似乎离天空很近很近。有一瞬间,天空的一边是霞光万丈,而另一边则还是暗蓝一片。
他在此之前从未看过日出。他一直很忙,白手起家,从推销员做起,到现在有了自己的一家公司。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也不想在事业上有多大的成就,他只是想赚足够多的钱,然后,慢慢享受。但此刻,他不由得想,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赚下那么多的家产,但如果现在马上死了,是不是仍会有很多遗憾?
“你没看过日出么?”
林郁转过头去,看到林源也已经起床,披了一件外套站在他身边。
“没有,”林郁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
林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无趣,是人生不完整。”
林源指着天空,说,“那么你大概也不知道,在天亮的一瞬间,我们可以同时看到太阳和月亮。”
林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出去,果然在天空的两端分别挂着日和月,太阳是火红的颜色,周围没有耀眼的金光,而月亮则只剩下淡淡白色勾勒出浅浅的轮廓。
“人说水火不同炉,日月不共天。可是,”林源转头看着他,“你看,事实证明这句话并不正确,起码不是完全正确。”
林郁笑了笑,“你想要说什么?”
“啊,被你识破了。”林源这么说着,却并没有被人看透的赧然,反而从容地转身往自己的病床走去,“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林郁明白林源是在安慰他,毕竟他们同病相怜,最能了解彼此的心情和想法。
林郁看着林源的背影笑了笑,“谢谢你。”
林源背对着他摇了摇手,就又钻进了被子。
林郁看了看表,刚过六点,大夫大约要八点钟交班,八点一刻才会来查房,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再补一补眠。
八点刚过的时候,林郁被吵醒,他没想到这一觉竟会睡的这么熟。他坐起来,寻声望去,门口一个护士正拦着两个人,其中那个男子还在跟护士好言好语地交涉,而那同来的女子则已失了耐性,若没有那男子拦着,早一把把护士推到一边去了。
林郁走到门口,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啊?”
那女子见是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林总!”但在看到他身上的病号服时,眼神又是一暗。
林郁摇了摇头,“小郑,你还是这么毛躁。”然后又冲那男子点了点头,“周律师,叫你一早过来,麻烦了。”
男子儒雅地笑笑,“没关系,份内之事。”
林郁对护士道,“现在已经过了八点,是不是可以探视了?”
那护士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探视要等医生查完房之后。”
“这样么?”林郁皱了皱眉,“但他们已经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好歹先让他们进来可以么?”
护士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不过,不要影响医生工作。”
林郁笑了笑,“这个自然。”
护士看着他的笑容愣了片刻,才让到一旁,对门外两人道,“你们进去吧。”随即急急走开,却依旧被眼光犀利的小郑看到她微红的脸。小郑得意地笑笑,小声道,“林总的笑容,果然无人可挡。”
几乎是他们刚坐定,查房的医生就来了。林源那边还好,只是循例测了体温,又问他有没有不舒服,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就来到林郁这边。由于林郁是新转来的病人,夜班医生不免要多交代几句,所以就多花了一点时间。待到查房医生离开时,已过了八点半。
林源见他们有正经事要说的样子,站起来道,“我出去走走。”
林郁感激地点点头,“我们谈不了多久的,你早点回来。”
小郑看着林源出了门,才道,“难得这人这么识趣。”
林郁笑笑,“是啊,他是个不错的病友。”
听到“病友”两个字,小郑的脸垮下来,“听说您得的是——”
林郁点点头,“白血病。”然后又道,“昨天,是你叫人我送来医院的么?”
小郑点头,“是,昨天您突然就晕倒了,吓了我们一跳。”小郑拍了拍胸口,余惊犹在的样子,然后又道,“我本来要等您醒了再走的,可是医生说您已经没事了,而且已经过探视时间,一直赶我们走。我们就只好走了。”说完,她有点内疚地看着林郁。
林郁摆了摆手,让她不要介意,“谢谢你。其实我的病并不那么严重的,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才一时支持不住。”
“可是,我听医生说,您要住院?”
“是,所以公司的事,就先交给你和周律师了。”
小郑“噌”地站起来,“我怎么行?”
林郁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坐下,我也知道你不行。就你这么个毛躁的性子,成事不足——”林郁很给她面子地没有说下面半句,抿唇一笑,转言道,“所以,你要好好听周律师的话。”
旁边斯文的男子急忙摇手,“我也不行啊。我哪里懂什么管理经营?”
林郁微笑道,“你也不要急,听我说完。最近,你们就不要再接新单子了。先把手上的单子做完,把货按时交了,这个没有问题吧?”
周律师想了想,点头道,“我尽量。”
林郁满意地点头,“那就好了,其它的事,等我出了院再说。”然后又眨了眨眼睛,“我现在可是病人,你们尽量把事情都自己解决掉,不要影响我养病哦。”
又闲聊了一会,小郑把帮林郁买的生活用品留下,就和周律师一起离开了。走到门口时,周律师又回头问,“林总,要不要通知一下您家里人?”
林郁摇了摇头,“不用了,如果我觉得有需要会自己打给他们。”然后又笑,“最近要辛苦你们了,如果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还是来找我。”
周律师点头。然后小郑又插道,“林总要是需要什么东西,就打给我啊。”
林郁微笑点头。
三、
之后几天,小郑几乎天天都往医院跑一趟,有时候是周律师陪她一起来,有时候只是她自己来,每次来,就要带上一堆东西。
林郁看着小郑把东西一样样放在桌子上,苦笑着摇头,“你再拿,我这都没有地方放了。”
小郑认真地说,“这不是我买的,都是大家的心意。本来他们都要来的,都被我拦下了。要是您再不收他们的东西,他们可就真要跟我急了。”
林郁无奈道,“好吧,好吧。你回去跟他们说,要是真想着我,就都好好干活,给我赚点医药费出来。”
小郑过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接受他得白血病这个现实,一听到有关“病”、“医”、“药”之类的词就眼圈发红。
林郁见状每每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小郑走后,林源微笑着看他,“那个小姑娘待你不错啊。”
“你也不大啊,干吗叫人家小姑娘?”林郁把桌上的东西,努力地往柜子塞。
“什么不大啊!我快二十了好不好!”
“啊,原来你快——二十了。”林郁故意拉长了那个“快”字的音。
林源待要说什么,就见房门一开,进来一个穿着富贵的太太。
那女人虽然看起来年纪绝对已经超过了四十五,但保养得很好,并不见苍老,而且可以看的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
林郁并不认得她,于是看向林源,果然见林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女人,神色平静,不见开心,也不见不满,反到让人难以揣测。
还是那个女人先说了话,“源源啊,今天是你二十岁的生日,我跟你爸爸接你出去过。你爸爸现在去找你的主治医生了。”
林源点了点头,“是爸爸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的吧?”
那女人神色有点尴尬,“你爸爸前天提醒我,我特意从法国飞回来的。”
林源展颜一笑,“谢谢妈妈。”
随着这一笑,房间里的气氛才慢慢转好。林源和林母闲聊了几句,林父已经和医生一起过来了。
医生依旧是进行了一系列的例行检查,然后对林氏夫妇道,“病人的情况比较稳定,外出一天,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他现在免疫力很差,注意不要让他着凉,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另外,如果病人觉得身体有不舒服,就要赶紧回来。”
林氏夫妇一一应允,又办了暂时离院的手续,就带着林源离开了。
出门时,林源还特意回头问林郁有没有要捎的东西。
林郁指着桌上那一堆实在塞不进柜子里的东西,笑道,“你看我还需要什么?”
林源也笑了笑,转身和父母离去。
林源走后,有护士来通知他去诊疗室做检查。林郁点头,昨天医生就通知他今天要做骨髓检查。
林郁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上特制的衣服,将整条脊椎骨露出来。林郁身材很匀称,而且正值壮年,皮肤也相当有弹性,所以乍一看上去,还是很性感的。
护士嘱他侧身躺好,拿出一个密封的针筒,撕开外面的塑料包装,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自己走过来。
旁边的实习生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次本应该是由她带的那个实习生动手操作的。
护士不能无视那个实习生热切的眼光,终于道,“李秀啊,你还是再见习一次吧。”
那个实习生失望且无奈地点点头。
林郁见状,转头对那护士笑了笑,“您就让她来吧,她早晚也得上手啊。”
护士对他这个提议很惊讶,因为通常病人都不愿意让实习生操作,怕他们手底下不熟,平白多受痛苦。但这个人,似乎不太一样。
护士把针筒交给实习护士,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就退到一旁。
年轻的实习护士显然有点紧张,其中自然还夹杂着兴奋,所以手就有点抖。
林郁看着她,一笑,“你别紧张啊,你一紧张,连我都紧张了。”
实习护士李秀也笑了笑,稳稳心神,道,“你躺好了吧。”
林郁顺从地转过头去,依照护士的吩咐把身子蜷起,脊椎骨节节分明地展现在她眼前。
李秀的手虽然是第一次抽骨髓,却很成功,看瞧着淡黄色的骨髓液慢慢充满针筒,她把针头抽出来,用药棉按住针孔,“好了。”
林郁没有动,过了一会,才坐起来。
李秀这是第一次抽骨髓液,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从书看到过关于抽骨髓液的描述,也见习过,但每次都只是对操作的技术格外关注,对于病人的感受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概念,如今,看到林郁惨白的脸,心里才一沉,“很疼么?”
林郁牵出一点笑容,道,“还可以。”
其实,那种感觉,真的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并不是外伤时的刺痛和灼痛或者头痛时的钝痛,而是一种酸痛,酸比痛更让人难以忍受,就好象生了锈的铁门开关时发出的声音所让人产生的那种牙酸的感觉一样,只是现在更加强烈和难以抵御。
林郁又在诊疗室休息了一会,才在护士的陪同下回到病房。林源还没有回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林郁本来想等林源回来,起码跟他说上一句“生日快乐”再睡的,可是疼痛过后的疲倦却一直叫嚣着要夺去他的神志。叹了口气,他起身找了一张纸,写下几个字,放在林源的床头柜上,然后头一沾枕就睡了过去。
林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到林郁已经睡了,怕打扰他,也没有让他的父母进房间,在门口就让他们回去了。
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林源用几秒钟适应了屋子里的亮度,轻轻地走到床前,待要爬上床,就看到床头的柜子上的纸片,他拿起来借着月光看去。上面是简单的几句话:祝你生日快乐!本来想当面对你说的,可是我太困了,先睡了。
林源放下纸片,往旁边的病床看去,林郁睡得很沉。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与安详。
四、
转天一天,他们都没有提昨天的事情,直到傍晚,林源突然拿出昨晚林郁留给他的纸条,对着林郁扬了扬,笑笑道,“谢谢你。”
林郁摆摆手,“本来想等你回来亲口跟你说的,可是,昨天太累了,就睡了。”
林源故作高深地道,“听说那些小护士都对你印象极好?”
林郁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
林源郑重地点点头,“据我观察,事实就是如此。”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被你发现了。”林源扬了扬眉,“你去护士站和小护士们聊会天,掩护我一下,我出去一趟。”
“出去?”林郁皱了皱眉,“按规定,住院病人外出要提前申请,主治医生批准以后,才能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出去。而且,还要办暂时离院的手续。”
林源呼了口气,“按照规定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好麻烦啊!等都弄好了,天都亮了,而且,”他指了指窗户,“已经过了外出时间了。”
林郁看着擦黑的天,明了地点了点头,“你这是要私自外出。”
林源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帮我这一回,必定报答你!”
林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么报答?”
林源自信满满地道,“现世报!就在眼前!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你出去做什么?”
林源神秘地摇了摇手指,“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说着探头往楼道里看了一眼,一拉林郁,“走!”
楼道里有三两的病人在走动,也有护士和医生不时匆匆走过,正是交班的时间,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他们在护士站五米外站住,林源指了指办公室,林郁还有点犹豫,林源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往前抢出几步,回过身对林源挥拳头。林源冲他抱了抱拳。
林郁站在原地吸了口气,从容地往值班护士办公室走去。
林郁敲了敲窗户,里面的护士抬起头来。林郁一看,顿时笑了起来,竟然是那个实习护士李秀。
李秀一看是他,也一笑,“有事吗?”
林郁指了指门,“我能进去说么?”
李秀赶紧跑过来给他开门,“进来吧。”
林郁故意慢慢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她,“今天你值夜班啊?”
“是啊,”李秀对他很有好感,轻快地答道,然后又问,“昨天抽了骨髓,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么?”
林郁微笑着摇摇头,“睡了一觉就好多了。你昨天是第一次抽骨髓吗?技术不错!”
李秀脸红了红,“谢谢你。若不是你说话,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上手。”
“你表现不俗,也是证明我眼光好啊。”林郁环视一下,“只有你一个人值班么?”
“啊,还有带教老师和我一起,不过,她家里有事,要稍微晚来一会。”李秀吐了吐舌头,“你别和别人说啊。”
林郁把食指在唇上自左至右轻轻划过,做封口状。
李秀笑起来,搬了把椅子给他,“你坐。”然后又问他,“要喝水么?”
林郁摇了摇头,“你别忙了。”他觉得这么欺骗一个小姑娘真是不道德,但要是出卖了林源似乎也不厚道,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跟李秀说话。
“对了,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啊?”李秀似乎才想起林郁来护士站应该是有事情的。
“啊,那个,”林郁大脑飞速旋转着,“我昨天抽了骨髓,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啊?”
李秀歉然一笑,“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负责取样,然后交到检验科。结果是直接交给医生的。不过,”李秀看了看时间,“你的主治医生现在已经下班了,明天吧,明天我帮你问问陆医生。”
“好啊,谢谢你。”林郁看了看时间,才过了十分钟,最少还要坚持二十分钟才行。
林郁一低头,看到桌子摆了一本翻开的书,其厚度——这样说吧,如果轮起来拍人,绝对可以致人死地。
“这个是——”林郁对那本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是护理内科。”李秀把书举起来,给他看封面。
“好厚的一本书啊。”
“是啊是啊。”李秀轻笑起来,“我们在学校的时候,都开玩笑说,可以用它来防身!”
“是吗?我听说在医学院——”
林郁很开心,显然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
李秀的带教老师进来的时候,李秀正在给林郁讲她们学校最流行的一个鬼故事。那时李秀是背着门的,并没有看到老师进来,但林郁看到了。他马上伏身凑到那本护理内科的书跟前,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认真地问道,“是这样的么?”
李秀一愣,随即在林郁的眼色下反应过来,也伏下身看着书道,“对,就是这样的,慢淋的病人最容易感染。所以,你应该注意给病房通风,防止感冒。”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林郁站起来,跟刚进门的护士点头问好,随即走出门去。
护士看着林郁的背影,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啊,他在问我住院期间应该注意什么。他是慢淋,所以我告诉他要避免感染。”
护士点了点头,“对,你说的很对。”然后又叹了口气,“现在像这么让人省心的病人是越来越少了。自己平时不注意,到出了问题的时候,就来找医院,真是——”
李秀并没有注意老师在说什么,而是悄悄地拍着胸口,暗叫好险,同时也对林郁好感倍增。
五、
林郁慢慢度着步子回到病房时,林源已经回来了。
林郁冲过去掐着林源的脖子,“都是你小子害的!”
林源好容易才脱开他的魔掌,一边咳着一边道,“给你机会泡MM,你还诸多不满!”
“以后这样的机会,还是你自己把握。我就没做过这么丢人的事!”
“得了吧!我瞧你是乐在其中吧!”林源眨了眨眼睛,“那个实习护士挺不错的吧?”
林郁瞪了他一眼,“你都看见了?”
林源“嘿嘿”一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说去把我叫回来!”林郁又要冲过去掐他脖子,这回林源有了防备,闪身躲过,摇着手道,“好了好了。这回算我不对,待会补偿你。”
林郁不再追杀他,拍了拍手,在床边坐下来,“对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林源神秘地指了指他自己的床下。
林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赫然放了一个蛋糕盒。
“今天不是我生日。”林郁下意识地说道。
林源白了他一眼,“别臭美了,谁给你过生日啊!”
“难道是你生日?”林郁打量着他,“你不是昨天才过的生日?”
林源耸了耸肩,“我爸妈就从没记对过我的生日,他们一直以为是昨天,还分别从美国和法国飞回来,我也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啊!”他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就当改善伙食好了。”
林郁能够明白他的心情,从他的言语间就能知道,能赶过来给他过生日,证明他的父母很爱他,但显然对他关心不够,否则也不会记错日子,更不会只在他生日的时候来看他——据说他已经住院七个多月了,但他的家属来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是按时把医药费和住院费汇到医院帐号上。
林郁笑笑,“能为你行弱冠之礼,是我的荣幸。”
林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弱什么冠啊?都什么年代了!”
林郁不理他,弯腰把那个蛋糕拿出来,放在桌上,把绑着蛋糕的丝带解开,然后拿起附增的那个纸制王冠,郑重地戴在林源的头上,“恭喜你今天成年了。”
林源沉默了一会,眼里似乎有水光闪动,过了一会,才垂下眼去,把那个王冠拿下来,“根据宪法,我早就成年了好不好?”
林郁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火机,把蜡烛一一点燃,然后,关上灯。屋子里就只剩下蜡烛的光扑朔闪动和墙上两巨大的影子忽隐忽现。
“许个愿吧。”林郁在旁边轻轻地道。
林源闭上眼,过了一会,又睁开,“好了,吹蜡烛吧。”
“等等。”林郁一摆手,“你听。”
林源仔细一听,也霍然变色,急急地去吹蜡烛,林郁也过来帮忙。
等到巡夜的护士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月光和两个熟睡的病人。
两个人在被子里闷了一会,林源首先笑起来,随即林郁也笑起来。笑了一会,林源一撩被子坐起来,“吃蛋糕了。”
林郁也从被子里钻出来,“护士以为我们都睡了,这灯是不能再开了。”
“没事。”林源做风流状地念了一句,“自有明月当空照。”
林郁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也好,我们不能对月举杯,就对月吃蛋糕好了。”
林源皱着眉看他,“有辱斯文。”
“那好,你继续斯文,我先吃了啊。”林郁说着就去切蛋糕。
“等等,给我留一块!”林源也不再负手吟诗了,向着蛋糕冲过去,“这可是我的生日蛋糕!”
“你别急,别急,有你的。”
病房里,不时地传来低声谈笑,直至午夜方休。
早上,查房的护士看着地上的蛋糕渣滓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林郁看着林源,林源清了清嗓子,“前天是我生日,我就和我爸妈出去多生日啊,然后,我带了一点蛋糕回来,本来想留着昨天吃的,可是不小心忘记了,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我已经把蛋糕扔掉了,可是渣滓洒了一地,真是对不起。”林源马上又道,“我前天外出是有主治医生批准的,你可以去问陆医生的。”林源信誓旦旦的样子。
“哦。这个我知道,不用去问了。”护士点了点头,“待会我叫护工进来收拾一下,你下次注意啊。”
“好的好的,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林源很客气跟护士点头哈腰。
待护士出去后,林郁早笑得趴在床上,一手指点着他,“你真行。”
林源得意地扬了扬头,“就没有我林少搞不定的事。”
六、
唉——
林源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叹了今天的第十二口气。
林郁放下手里的书,“你怎么了?”
林源回头看着他,“难道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们两个的病情基本上都已经稳定了,林郁不出院,是因为医生说他上次曾经昏倒,所以要多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而林源,则是因为他家人都不在国内,他回家后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所以索性留在医院,大家都放心。
林郁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外面晴好的天气,“不如出去走走?”
“好啊。”林源对这个提议很有兴趣,说话间已经站起来,“这个医院有个不错的花园,你还没去过吧?”
林郁失笑道,“我连这座楼都没出过。”
林源点点头,“走!今天林少给你当导游!”
林郁和林源的散步计划在路过护士站时受到了阻滞。
护士拦住他们,“你们要下楼散步是可以的,但必须有护士陪同。”
“啊,这就不用了吧?”林源装出很乖很无辜样子,“我们只是在楼下的花园走走。就不用劳驾护士小姐了吧?”她在开玩笑!如果身后有一或两个护士盯着,还叫散步么?那与放风何异?
“不行,这是规定,你们稍等一会,李护士马上就回来了,让她陪你们一起去。”
林源想了想,脸上慢慢幻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双手攀住林郁的手臂,顺势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我们可以互相做伴的,保证不会有问题。”
那护士看到他们如此暧昧的举动,不仅没有惊讶厌恶,反而眼睛一亮。
林郁觉得林源在他的手臂掐了一下,随即也展开一个笑容,“我们一起下去,互相照应着,不会有事的。”
那护士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来来回回地溜了几趟,才呼出一口气,“好吧。不过你们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要赶紧回来,知道么?”
林源粲然一笑,“没问题。”
他们两个刚出了办公室的门,又被护士叫住,递给他们每人一个口罩,“出门之后,就把口罩带上,”然后又把眼光盯在林郁身上,“特别是你,你得的是慢淋,一旦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好的。”林郁仔细地接过口罩,又递给林源一个。
林源扬了扬头,看着林郁笑道,“你帮我拿着就好了。”
林郁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两口罩一起放进口袋里。
而那护士则还死死地盯着林源。
林源对护士一笑,“我们走了啊,谢谢你。”
林源和林郁走出数米,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
在电梯上,林郁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跟我一亲近,那护士就很激动的样子?”
林源用鼻子哼了一声,“刚才那个护士,是个不折不扣的耽美狼。我曾经看见她在值班的时候看耽美小说。”
“耽美?”林郁皱了皱眉,随即摇了摇头,“我真是老了,赶不上时代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同性恋小说。”
林郁惊讶地看着他,“现在很流行么?”
林源奇怪地打量着他,“你这么大反应干吗?”
林郁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越发觉得自己被时代抛弃了。”
林源又靠过来,拉住他的袖子,热切地看着他,“没关系,只要我不抛弃你就好了。”
林郁看着他无奈地摇头。
这时,“叮”的一声,电梯的门开了。外面十几个等电梯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电梯里的两人。
林源很从容地松了手,若无其事地当先往外走去,林郁红着脸紧跟其后。
在他们走出数米后,背后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个医院的花园很大,果然像林源所说,环境相当不错。整片的草地并非人工草皮,树木也不是从其它地方移来的树苗,看其粗度,应该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了。
林源一边走,一边信手指点,“这个花园是纯天然的,本来就是个小树林,后来旁边建了医院,把这里稍加改造就成了现在这个小花园。那边有长椅,我们可以过去坐。”
两个人在草地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来,远处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近一点的地方,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在草地上玩着球,旁边年轻的妈妈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从她注视那孩子的眼光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她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平静和闲适的午后,林郁在觉得平静安宁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的前半生似乎错过了太多美好的东西。
林郁盯着那个孩子看了一会,问林源道,“那个孩子,也是血液病么?”声音隔着16层的口罩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林源闭着眼睛微仰着头,呼了了一口气,才答道,“应该是吧。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血液病。”林源却没有戴口罩,他觉得让他戴上那个,还不如直接用手闷死他来的痛快。
林郁点头,他知道,这里并不是一家综合性的医院,而是血液病研究所。在他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就有随车的医生做出了初步诊断,所以直接把他送到了这里。
那个孩子其实与其他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肤色稍微白了一点,还有半边的脸蒙口罩之下。他低着头沉默而认真地玩着一个小球,仿佛那个小皮球就是他全部的世界。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反射出淡淡的金色的光晕笼罩在他的周围。林郁觉得那不是一个孩子,而应该是一个小小的天使。
那孩子抓着球的手一滑,球突然滚了出去。他就那么睁着那双无邪的眼看着球渐渐滚远,然后眼里一点点的湿润。旁边年轻的妈妈无措地看着她的孩子和渐渐滚远的皮球,她显然正在拣球和照顾孩子的两难之间挣扎。
林郁刚要站起来去帮她拣球,身边的林源已先他一步跑过去。林源直跑出20多米才追到那个球,他用脚挡住那个球,然后俯下身拣起球,朝那孩子挥了挥。孩子“咯咯”地笑起来,旁边的女子也向他点头致谢。
林源把球交给那个孩子,年轻的妈妈俯下身,对孩子说,“说谢谢叔叔。”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对林源笑。女子站起来,笑了笑,“他还不会说话。”
林源很惊讶,“他多大了?”
“两岁半了。”女子温柔地看着孩子。
林源歪着头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我妈说我一岁多才会说话,已经算晚了。”
那个女子不以为意,依旧是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教他。”
“为什么?”林源下意识地问出口,才恍然感到自己失礼了。
那女子用梦一般的语调说,“因为已没有必要。”
林源道了声对不起,转身离开。他想他大概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句话,和那种哀伤到绝望的语调。
七、
那一天林郁和林源散步回来后,林源就有点感冒。他们总结原因,可能是因为他跑去拣球的时候出了一点汗,然后又吹了风。林郁对这个解释感到很不可思议,一个人,还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病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得的是白血病,不仅会疲劳消瘦淋巴结肿大,免疫力也低得吓人。
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医生让林郁暂时先换到其他病房,等林源感冒完全好了之后,再搬回来。林源躺在病床上,无奈地看着护士们积极地帮林郁搬着东西。
林郁看了看他,又转头问护士,“一定要搬吗?没这么严重吧?”
一个护士直起身来,严肃地对他说,“这完全是为了你健康的考虑。你要知道,慢淋的患者——”
“最怕的就是感染。”林郁笑着替她说下去,“好吧,我暂时搬出去好了。”
这个护士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笑,但依然有那么两秒钟的失神,然后才道,“你知道就好。”但语气上,已没有刚才那么严厉和不容置喙。
林源意有所指地冲他眨着眼睛。林郁则毫不客气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
在林郁的要求下,他并没有搬到太远的病房,而只是住到了隔壁。
入夜之后,林源失眠了,熄灯之后,他无聊地倾听着巡夜护士的脚步声,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轻轻的开门声,关门声,之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林源觉得这个病房对于一个人来说,似乎太大了点,大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呼吸的回音。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房门又静静地开了,他把眼光盯在门口,就见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闪进来。
林源压低了声音,“站在那,别动!”
来人身形果然一滞,然后也低声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所以才让你别动。”
“怎么了?”那声音里略略地带上点困惑,却让林源觉得格外地可爱和——性感。
林源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但并没有多想,“我感冒了,你还敢来?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了?要是把你传上,怎么办?”
林郁笑了笑,“没事,我带了口罩了,就是白天你不肯带的那个。”
林郁说着,往他身边走来,“你也睡不着啊?”
林源静静地吸气,呼气,“是啊,你搬出去以后,我突然觉得这病房真是大得不象话。”
林郁笑起来,“这个地段,可是寸土寸金呐,你居然还嫌大!”
林源闷闷地答道,“寸土寸金又怎样?又不是我家。”
“恩,我在附近有间房子,如果你喜欢,以后可以去我家住。”
“去你家干吗?”
“咦?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邀请你去我家做客!”
“只是做客么?”
“不做客,难道你还想喧宾夺主?”
病房里不时传出压低的谈话声和笑声,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林郁才回到自己的病房。
转天白天一整天,林郁都没有出现,林源想,大概是护士看的严,林郁没有机会过来。直到晚上,巡夜的护士查完房以后又过了很久,林郁都没有出现,林源猜测,他大概已经睡下了。再到第二天,他的感冒已好得差不多,但林郁依然没有来,他想按照他恢复的速度,或许再过一天,林郁就可以搬回来了,所以也不再那么热切地盼望着林郁来看他。
到第三天的时候,林源向护士问及林郁是否可以搬回来了。
护士却很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他已经进了ICU了么?”
林源心里一沉,ICU就是重症监护室,也就是加护病房。
“他怎么了?”林源尽量冷静地问。
“感染。”护士用最简洁的话回答他。
“怎么会?”林源皱起眉。
护士表现出很大怨气,“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事已经牵连了好几个人,大前天夜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全在写检查!”
“大前天?”那不就是他陪着自己聊天的那一夜?
护士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再多说,拿起托盘转身离去。
林源望着天花板,到底还是传染给了他么?他站起来,下地,穿鞋,开门,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廊的尽头,就是加护病房。
林源隔着宽大的玻璃窗看到林郁全身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的导线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病房里有医生和护士走来走去,并且不时地交谈,但他只听到仪器里发出的那规律而单调的声音,一下一下。他觉得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声音,那是真正的生命之音呐!
林源不知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有医生发现他,出来叫他,他才发现自己按在窗户上的手指已经变得像玻璃一样的冰凉。
林源放下手,转过来看着那医生,“他怎么样了?”
那医生笑了笑,“你没看到吗?他已经醒了,若不是他醒来后一直看着这个方向,我还不知道你站在这里呢!”
林源真的没有看到,他虽然一直把眼光盯在林郁的身上,但意识和思想却已经完全被仪器里发出的那种声音占满。他转头看向林郁,见林郁正冲他笑着。其实,林郁的脸上还覆着氧气罩,而且距离又远,他根本不可能看清林郁的脸更不要说他的表情。但,他就是知道他在笑,即使再隔了千里万里,若林郁是笑着的,他也能感觉到。
林源冲医生点头,“谢谢您。”然后转身回去病房。
八、
这天以后,林郁就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直到两天以后,医生准许他回到普通病房。情况似乎又回到了林郁进ICU之前,只是两个人的感情好象比以前更加地好了。
林郁回来后的几天,周律师和小郑来的频率明显地增加了,而且每次来的时候待的时间也更长了,而且常常都是在说工作上的事情。林源依旧是识趣地避出去,他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但却一直没有问,他们不论感情多好,都不会过问彼此的私事。这或许就是他们能够一直相处融洽的原因吧。
然而,事情往往总是人意识松懈的时候发生巨大的转折。就在林郁离开ICU一周之后,他的病情突然反复。那一天下午的时候,他有些低热,但他并没有当做一回事,毕竟低热也是白血病经常出现的症状之一,但到了夜里,热度却突然升上去。他勉强按了呼叫器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那个夜里,忙坏了医生和护士,甚至把主任从家里叫了回来。林源当然不可能再睡,他就站在急救室的外面,看着匆忙来去的医生和仪器屏幕上不规则的线条。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焦急和恐惧,他一直很平静也很清醒,冷眼看着屋里的人忙碌。
清晨的时候,周律师和小郑赶了来,也只是隔着玻璃窗看着。然后有护士出来问他们林郁家里人的联络方式。这时,就连平时思维大条的小郑都感到了事态的紧急。
“林总怎么样了?”小郑不管不顾地拉着护士衣服,“不会死吧?”
这个“死”字出口,她才觉得不祥,急忙掩口,然后又催着问,“他怎么样?啊?”
护士一边往回拉着自己的衣服,一边答道,“很不好,是再感染,抗生素无效了。”
“啊?”小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茫然地看着她。
周律师还算冷静,拉着她道,“你先别着急,先把林总姐姐的电话给护士小姐。”
“哦。”小郑还没有回神,愣愣地应了一句,然后打开包找电话本。
护士看到林源还站在窗前,于是走过去叫他先回病房。林源看着护士愣了一会,才反应到她刚刚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往自己病房走,从周律师和小郑身边走的时候,还很礼貌地跟他们点头问好。
小郑看着林源腿发直的走路姿势问护士道,“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吗?”
护士想了想,才道,“好像是吧。”
这一天,周律师和小郑都没有离开,一直等在急救室外面。林郁一直没有醒,医生和护士一遍遍地问他们病人的家属什么时候来。抢救室内外的气氛都很紧张,而林源的病房里,却是一派宁静。林源去急救室看过几次,却都没有久留,只是看一眼,然后就又回到自己的病房里。
傍晚时,有医生出来,摘下口罩,问道,“病人的家属到底什么时候来?”
小郑要说话,却被周律师拦住,“他的姐姐在国外,已经通知她了,但要赶回来最早也得明天啊。”
医生皱眉,“可病人——”
“到底怎么样啊?”小郑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问。
周律师急忙去拉她,医生却摆摆手,“不要紧,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们和你们一样都不希望病人有意外。但,”他叹了口气,“所有的抗生素都无效。他的肝肾都已经开始衰竭,恐怕已经等不到明天了。”
“其实,”医生顿了顿才续道,“有的医生已经主张放弃治疗。”
“什么?”小郑瞪大了眼睛,“你们到底是不是医生?这种话也说的出?”
医生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我们做这样的决定,自然是有我们的道理,其实,现在病人基本就是靠那些仪器维持着生命,一旦撤去呼吸机,他就是一个死人。”
小郑愣在那里,“你说什么?”
医生叹了口气,“病人已经发生了最坏的情况,因为感染一直不能控制,并发了败血症。细菌严重损害了脑部,他,不可能再醒来了。”
“那么你们一直在做什么?啊?”小郑一手抓着他的领子,一手指着还在急救室里忙碌的人,“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在等,”医生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们都在等,等他的家属来。最后的决定,要让他的家属来做。”
林源听到了他们完整的对话。他走过来,把手按在小郑抓住医生领子的手上,“你松手。”
小郑泄气地松开手,“怎么会这样——”她把手覆在脸上,痛哭失声。
林源没有再理她,问医生道,“你的意思是,他已经脑死亡了?”
医生点了点头。
根据国际标准,脑死亡就是真正的死亡了。
林源隔着玻璃看进去,林郁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他知道,这一回林郁是真的不会再醒了。
“那么,这样维持还有何意义?”林源眼神清明地看着医生,“即使他的家属来了,见到的也不过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医生哽了一下。医生最郁闷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病人比他们更了解专业知识,另一件就是患者比他们还冷静。而现在,他是同时遇到了这两件事。
医生勉强笑了笑,“所以,我建议终止治疗,让病人安静地离去。但,”他耸了耸肩,“病人的亲友不会同意,他们总是相信奇迹。”他说着,用眼睛去扫痛哭的小郑。
林源静静地笑了笑,“要是真的那么容易出现,还叫什么奇迹?”
医生点了点头,“而且,现在连奇迹都不会再有。”
“那么,”林源转身往回走,“又何必让病人再多受痛苦?”
在他身后,小郑停止了哭泣,不相信地看着他的背影,“他不是一直跟林总关系很好?怎么会——”
周律师拉住她,摇了摇头,不让她再说。
医生走进病房,对其他医生和护士说了几句,然后就见有的医生点头,有的却在摇头。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林郁已为他们解决了问题。仪器发出刺耳而持续的声音,在他脑死亡之后,宣告了他身体的死亡。
然后,有医生看时间,宣布病人死亡。
九、
林源回来病房后,并没有睡,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仔细倾听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直到运送尸体的担架车的车轮滚动声隆隆地响起时,他才闭上眼。
他自言自语地说,“你知道我在生日那一天许的是什么愿吗?”他笑了笑,“我许愿,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地发展成急变期,然后快快地死掉。可是,没想到,竟然是你先走了。”
他曾经很仔细地看过书,慢粒的患者有75%在一至四年内,会发展为急性,但慢淋,生存率要高的多,活个十年二十年都是有可能的。
这一晚,虽然没有林郁在旁,他却依然没有失眠。早上的时候,他被惊天动地的哭声惊醒,隔壁的床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哭得声嘶力竭。
小郑红着眼睛劝着她,周律师也陪在一旁。那应该就是林郁的姐姐了。
林源站起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那女人勉强止住了哭声,抽噎着看着他。小郑则因为昨天他说的那些冷漠的话而对他极度反感,也不理他,只有周律师歉然道,“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林源摇了摇头,又回到自己的床上。
三个人收拾好了林郁的东西,要出门的时候,林郁的姐姐让他们先把东西拿下去,然后走到林源的床前。林源坐起来,问道,“有事吗?”
那女人摇了摇头,甚至还笑了一下,“我听说,林郁会感染,是因为你传染他的?”
林源一愣,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随即点头,“应该是吧。”
那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放在心上,即使没有你,他得了这样的病,早晚也是要死的。”
林源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呆呆地看着她。
下午的时候,林源来到花园里,旁边跟着的是那个实习护士李秀。
他从吃完午饭,一直坐到太阳快要下山,期间李秀催了他几次。听到护士叫他,他只是那样静静地回望她。然后,李秀就不敢再催,她从没见过那样平静的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直如——死水一般。
很巧的是,上次他们见到的那个孩子和他的妈妈竟然也在这里。他没有过去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时隔半月,那孩子的眼睛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明亮,只是笑容依然纯净无邪。
那个孩子依旧是玩着那个球,他的母亲也依旧是那样温柔而专注地看着他。不同的是,这次在他离开之前,那个孩子倒了下去,手里的球落在地上,滚出好远。这次,年轻的妈妈却没有再着急,只是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把孩子抱在怀里。
林源站起来,对李秀道,“我们回去吧。”
李秀出于职业道德,本想去看看那个孩子的,但林源却已经走出一段了。她看了看那对母子,又看看林源,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在电梯里,李秀依旧面色不愉,显然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林源看着她,很平静地说,“你过去了又能做什么呢?最多不过是帮忙把孩子送回病房而已。”他自己笑了笑,“他的妈妈都已经不着急,你还急什么呢?”
李秀皱起眉,在医学院五年的教育中,她只学到了应该救死扶伤,急人之难。但,显然,她还有很多要学习的,譬如如何面对死亡——她在知道林郁去世之后,哭了好长一阵子,甚至现在眼睛都是肿的;再譬如,该怎样尊重病人的选择。
这一天的晚上,林源开始发烧,白细胞以几何级数增长。在看过检验报告单后,医生做出判断,他的病发展为急性期了。
通常这样的病,并没有太有效的办法,只有大剂量地上化疗药物。林源很配合治疗,但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医生束手无策。他的爸妈在两天后赶来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父母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早过了探视时间,但由于林源的情况特殊,他们被允许进入病区。他们来到病房时候,林源的意识很清醒,见到他们,就对他们笑。而他的母亲却一下子哭出来。
林源盯着他们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一口,微微转头,对着旁边空荡荡的病床说了一句话。他的父母面面相觑,又看向医生,医生也是茫然。
旁边的护士突然说,“他在说‘晚安’。”
林源看向说话的那人,竟然是那个被他叫做“耽美狼”的那个护士。他对她笑了笑,还眨了眨眼,然后安心地睡去。
而那一睡,就成了永诀。
然后这个病区就开始流传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是关于两个同房病人的始于同病相怜,止于暧昧缠绵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第一作者,自然就是那个名副其实的“耽美狼”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