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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是天涯沦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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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在燃烧,熊熊的燃烧着脚下的这片荒漠,大地似洪炉,炙热的煎烤着眼前的滚滚黄沙,浸染在火焰中的戈依拉沙漠,正张着狰狞嗜血的大嘴,吞噬着一切试图靠近它的生灵,将它们化为累累白骨,永生永世的埋葬在它的炼狱中,供奉它亘古以来的名号——死亡之地。
戈依拉沙漠,它已经寂寞了一百多年,自那位名动天下的圣僧走过它以后,一百三十年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将它征服过,就连沿着它的边缘而过的驼队,那清脆而忧伤的驼铃声,它也是许久都没有听到了,没了被猎杀者的死亡之地,真正是寂寞得发疯啊!
不过,这样的宿命却在这一天被打破了,因为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来到了戈依拉,当他趔趄的脚步踏上戈依拉满目苍凉的黄沙时,寂寞了许久的戈依拉,甚至兴奋得发抖,它借助烈日,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浪,残酷而又激烈的迎接着这个男人的到来,这个男人,被死亡之地戈依拉一点一点的烤焦,一步一步的推向了地狱,可他依旧在拼命的往前走,努力的挪动着自己皮开肉绽的腿,仿佛只要一直这样走,就可穿过这茫茫戈壁一般,他听不见吗?死亡之地戈依拉正在无情的嘲笑他,嘲笑他这无用的徒劳,嘲笑他死前可怜的挣扎。
天空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盘旋,它一次又一次试图接近他,又一次接一次的腾空而去,这个男人的眼睛已经被烈日烤糊了,除了一片刺目的灿白,他什么也看不见,连头顶等待他死亡的食尸鹰,他也看不见,他的意识在模糊,只有一个念头在微弱的叫嚣着:找一个烈日照不到的地方躲起来,躲起来!
但是,戈依拉却给了他最残酷的答案,这里,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连一堆供他藏身的沙丘也没有,那样平整的沙漠,仿佛被人有意整平一般,看不见半点棱角,这个男人或许从来也没有绝望过,可这一次,他真是有一点绝望了,他的身上有着价值连城的宝剑,他的腰间佩戴着当世最精美最名贵的玉佩,放眼天下,这样的美玉只有两块,一块在大内皇城,一块就在他的身上,就连他脚上所穿的靴子,价值也是一百金,只要是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靴上的绣工,是出自天下第一神绣之手,寻常百姓人家,在他们的一生中,也许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可笑的是,这些在平时能买通一切的东西,到了这茫茫沙漠却不值一文,现在,哪怕只有一口水,他也愿意用它们来交换,可是,水在哪里?水,只能在他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存在着——
一想到水,这个男人更难受了,干渴似千万条毒蛇,正在一口一口的撕咬着他的血肉,也许,只要他抡起宝剑,朝自己的胸口刺上一剑,一切的苦痛都将结束,可他不想这么做,他不想死,他不想自己曾有的辉煌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息掉,他要活着,回头是不可能的,沙漠后面的追兵比死亡之地戈依拉更可怕,除了继续朝前走,他别无选择,这样想着,他混沌的脑子忽地清明了起来,这一阵清醒,让他看到了自己受伤的手臂,在他的手臂上,有一处刀伤,从伤口处,有一缕血正慢慢的涌出,这个男人怔怔的看着那缕血,下一刻就将自己的嘴巴凑了上去,明明知道是饮鸠止渴,可他还是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一口,两口,三口……他缓缓的吮吸着从自己身体里溢出的血,一直到自己干裂的嘴角微微有些润湿时才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他想呕吐,只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这些血,让他忍受的煎熬稍稍的缓和了一些,但眼神却更加模糊,他抬头望天,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喘息声,然后才是双脚踏在沙子上发出的摩擦声,有人来了!难道,是追杀自己的人来了?这个男人在这一瞬间忽然涌起了一股肃杀之气,他蓦地握紧了宝剑,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虽然身受重伤,虽然精疲力尽,可他的人和他的剑还是以一种敏捷的姿态冲向了身后的那个人,他的剑眼看就要架上那人的脖子了,可那人一个纵身,居然毫不犹豫的躲开了他的宝剑,“好身手!”这个男人低低的喝彩道,还不等他再次进攻,那人已经开口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女人!是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的居然是个女人!虽然这个女人用白色的方巾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从她娇小的身段来看,确实是个不择不扣的女人,这个男人微微一惊,自从征战以来,他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女人了,忽然在这样的地方遇见一个女人,着实让他吃惊不少,也越发激起了他心底的警惕心,他用剑指着那个女人,冷冷的反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那个女人仿佛在笑:“谁说我跟踪你了?难道这里只有你才能走,别人就走不得?”
“哦!”这个男人仿佛到现在才发现:“你是汉人?”
那个女人愣了愣,语气忽地变得轻柔起来:“你也是汉人?”
这样的确定在无形中减轻了他们之间的敌意,那个女人上前一步,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叹惜道:“你受伤了,伤得很重。”
“咚!”的一声,这个男人慢慢的收起了手中的剑,他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同样也叹惜道:“你也受伤了,伤得也不轻。”
那个女人捂住胸口,恨恨道:“该死的回鹘人!我中了他们一箭。”
“是吗?”这个男人的声音还是冷冷的:“那么你要小心了,说不定回鹘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那个女人倒也豪气:“没关系,大不了就是一死,好在我现在还活着,所以,我要想办法走出这个该死的地方。”这样说着,她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吃惊道:“难道,你也想穿过这片沙漠?”
这个男人不置可否,只是一指前方,不冷不热的说道:“既如此,你可以走了。”
那个女人重重的一点头,居然真的抬腿就走,可走了不到十步,她又回过头来,笑着对这个男人说道:“你我居然能在这个鬼地方相遇,也算是有缘,说不定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那么,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所以在走之前我要祝福你,祝你好运!”
这个男人不再说话,也许是他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也许是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那个女人呆呆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这个男人可有可无的回了一句:“也祝你好运!”
那个女人很是满意的一点头,依旧像在笑的样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还不错,不像坏人,如果我走出了这片沙漠,还有机会见到你的话,我一定请你吃东西,吃京城雨云阁的菊花鸡,我虽然没吃过,可我娘吃过,她说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我们说好了,我来请客,到时你可不能抢着付账哦。”
这一下,那个男人真是哭笑不得,明明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在这里,为什么那个女人还能说出这么轻松的话来呢?所以,除了苦笑,他也做不出别的表情来——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那个女人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她走得很慢,慢得这个男人以为她会一直在他的视线中,但是,最终她娇小的身影还是消失了,因为她走得慢,这个男人走得更慢,在她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这个男人忽然有点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后悔,他一直都是那样的谨慎,一直都是那样的冷酷,而且,正是他的这种谨慎与冷酷,不知多少次救了他的性命,所以,在他不相信那个女人的前提下,他决不会与她同行,虽然如此,可他还是对着那个女人远去的方向说了一句:“姑娘,李麟祝你好运!”
李麟,自然是这个男人的姓名了,木子李,麒麟的麟,天下叫这个名字的男人肯定有许多,但这个李麟,这个深陷在荒漠中的李麟,绝对是他们当中最尊贵,最独一无二的一位,只可惜,现在也可能是他们当中最倒霉的一位,因为,他就要死了——是的,他快死了,当夜色降临这片荒漠时,白日里的酷热之地忽地变成了一个冰窖,李麟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寒冷,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被冻僵了,连他的意识,他的思维,也在逐渐变得苍白,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从前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死,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主宰别人的命运,那个时候的他,甚至以为天地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是现在他明白了,不论你曾有过多么尊贵的地位,有过多么显赫的名声,有多少别人数也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但当你面对死亡时,你也许连一只蝼蚁都比不上,现在的他,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无法动弹的李麟蜷缩在冰冷的沙地上,在即将离开人世的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有建功立业时的豪气干天,有儿时乳母的催眠曲,还有那些江南美女的泪滴,他甚至想到了燕雨,刚刚才过二十岁的他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情种,他有过的女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但是,那么多的女人中,只有燕雨是唯一让他砰然心动的女子,燕雨燕雨,她的美丽冠绝京城,燕雨燕雨,她的才情无人可及,你看见她,就会想起山涧最纯净的泉水,京城的男子谁不知道,封疆拜候容易,得燕雨一顾难——
那时的他,也曾为她驻足在街头,想着这个奇女子的遥远,发誓要用尽一切办法得到她,可是他忘了,他忘了自己是怎样的男子,如果说燕雨是男人心中的梦,那么,他李麟就是这天下女人的劫,所以,仅仅是几面之缘,凝固了千年的冰山美女就为他融化了,这样的结果差一点吓跑了李麟,好在根本就不用他跑,一场战乱就把他从京城拉到了边疆,在他挂帅出征的那一天,燕雨在离别亭为他送行,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她那样哀伤的眼神,直到现在李麟都不能否认,正是她的送别之泪,缓缓的拨动了他的心,也是她的送别,让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她,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戏文中所传颂的爱情?毫无疑问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证实他的爱情了,因为他就要死了,死在这个万里之遥的地方。
寒夜越来越浓,李麟的瞳孔越来越大,终于,他无力的倒在了沙粒上,在倒下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白天的那个女人,想起了她口中所说的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京城雨云阁的菊花鸡,李麟微笑着合上了眼睛,在他心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祝你好运!
“叮咚、叮咚、叮咚……!”风尘滚滚中,一阵清脆的驼铃声打破了浓夜的死寂,天啦!是驼队!这一天的戈依拉是怎么了,不仅有了人的足迹,居然还出现了十几年未见的驼队,这真是奇妙的一天啊!
“叮咚、叮咚、叮咚……!”忧伤的驼铃声由远及近,渐渐的,一队商旅出现在戈依拉的沙丘上,风沙无情的吹拂着,一把一把的将昏迷中的李麟掩埋,在这个时候,只要李麟喊上一声,也许他就不用死了,可是李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这样生动的铃声对他而言,不过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而已,所以,驼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慢慢的远去了,李麟的身体已被风沙给淹没了一半——
“喂!醒醒!你醒醒啊!”是谁?在大力的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李麟的骨头都快要被她摇散了,可他还是不愿意醒过来,因为他实在太累太困了,他根本就不想睁开眼睛,只想一直这样睡下去,直到一股液体被人呛进他的咽喉时,他才混混沌沌的醒了过来:“谁?你是谁?”
忽然,李麟好像意识到水的存在,在一个激灵之下,居然从沙地上弹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抓住了空中的那只水囊,疯狂的朝自己的嘴里灌着,可惜的是,任凭他怎样用力,那只水囊就是挤不出一滴水——
“不要挤了。”一个声音在李麟的耳畔悠悠的响起:“已经没有水了,一滴都没了。”
李麟昏昏沉沉的问了一句:“水呢?水到哪里去了?”
“呵呵!”她仿佛在笑的样子:“你这个人可真好玩,这里本没水,我带了一点水进来,大部分被我喝了,小部分刚才救了你的命,你问我水到哪里去了?那我告诉你,它老人家在我们的肚子里。”
李麟愣了愣,紧接着就脱口而出:“是你?怎么是你?”
“是我,当然是我,为什么不能是我?”白天的那个女子依旧笑着:“我救你来了。”
李麟毫不客气的反问她道:“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喂!”那女子跳了起来,忽然间又弯下腰去,痛苦的呻吟道:“哦!碰到伤口了。”就这样她的嘴巴还是停不下来:“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啊?我救了你,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哪有这样子对救命恩人说话的?”
李麟哼了一声,依然是冷言冷语:“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无缘无故的接受别人的恩惠。”
黑暗中,那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在死死的盯着李麟看了半晌后,方才摇头道:“你这个人,脑子一定有问题;我也不骗你了,我救你是有目的的。”
李麟的心不由自主的叹惜了一下,那声音愈发的冷淡了:“果然如此!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吗?”那女子摇摇晃晃的站直了,忽然一指李麟道:“为了你身上的东西,你身上的东西,可以救我们两个的命,刚才过去了一队裼牧人的驼队,你若是知道裼牧人,自然也该明白他们的规矩,他们重盟约,重金钱,但从不轻易救人,除非你有财宝给他,我知道他们今晚驻扎在哪里,跟着他们,我们就不用渴死,饿死,可惜的是,我身上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所以只能回来找你合作了,我救你,你出钱,我们两个跟着驼队一起走出沙漠,你看,这个主意妙不妙?”
李麟跟着也笑了:“是吗?那么请问,姑娘怎么知道我身上的东西很值钱呢?”
那女子拍手道:“我就是知道。”紧接着就仰头向天,兴高采烈的数着夜空中朦胧不清的星星,李麟学着她的样子,高昂着头问她道:“主意是好,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等我死了,再扒下我身上的东西交给驼队,这样岂不是省事多了?”
那女子骇了一跳似的,居然又跳将了起来,片刻又呻吟的捂住了胸口,惨叫道:“啊!又碰到伤口了,哇!又开始流血了。”她一边叫疼一边对李麟说:“喂!活人的东西我都不敢要,更不要说死人的东西了,那会诬蔑我的名声的,你知道吗?”
这一下,李麟真真是瞠目结舌,他看着夜色中那女子模糊的身影,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那女子忽地凑近他道:“喂!我刚才说的话,可以成交吗?”
李麟想了想,终于肯点头了:“好!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