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妖》虚负凌云

1、瓶中妖

　　当我在瓶中度过第一个一百年的时候，我发誓：如果有人放我出来，我就给他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

　　当我在瓶中度过第二个一百年的时候，极度渴望自由的心情日日夜夜折磨的我发疯。如果有人能放我出来，我承诺愿意用全世界的权势去换取哪怕一个小时在蓝天下飞翔的幸福。

　　当我在瓶中度过第三个一百年的时候，我开始在脑中反复的回想那个封印了我的人的样子。

　　他好像有一头赫色的长发，眼睛的颜色就如同傍晚的将暗未暗的夜空。
　　他的五官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只记得那一天，白色的亚麻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在寂静的瓶中寂寞的三百年，那些就是我所有能想起的声音和颜色。

　　于是我想，如果可以出去，我一定要一点一点的杀掉那个封我入瓶的人。
　　只要有人放我出去，我愿意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一天天、一年年，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没人来释放我。
　　我猜即使世界已经把我遗忘，我的仇恨和怒火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堆积，如果有人来打开这个瓶子，我发誓我要杀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只要有人打开这个瓶子……

　　终于有一天，久违的阳光从瓶口金沙一样洒落，我又呼吸到了遥远的外面世界的味道。
　　于是我迫不及待的挤出瓶口，最大程度的伸展着肢体。慢慢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连绵不尽的大海。
　　那宽阔的地平线，美丽的夕阳映照在碧蓝的大海上闪烁的金光，让我感动的几乎落泪。

　　这时，有个小小的是声音从地下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是谁？”

　　低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
　　于是我把自己烟雾般的形体缩小到和他一般大小，带着点恶毒的微笑看着他。
　　他身穿白色的麻布长裤，上身因为长期赤裸在阳光下被晒成小麦的颜色。年轻的面容上有紧张又好奇的神色。
　　我同时注意到，他有一双夜色的眼睛，这让我无限厌恶的想起某个故人。

　　“我是一只被所罗门王封印起的妖魔。”我满意的着看着他眼中的惊恐，“而你，马上就要被我杀死。”

　　“我救了你，而你却要杀我？”年轻人不解的问。

　　“要恨，就恨那该死的所罗门王吧！谁让他禁锢我这么多年的自由！！！不过，作为对你释放出我的奖励，我倒是可以实现你死前最后一个愿望。”

　　他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我对他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
　　在我漫长的生命当中见过太多人世间的贪欲与卑鄙，勾心斗角和伪善。
　　他想要什么呢？想在死前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又或者是想要和自己等身高的黄金？
　　想吃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还是要尝试一下统治世界的滋味？
　　这么脆弱的生物居然可以生存延续到现在，都是靠那无耻的狡诈，也就是他们所谓的‘智慧’。
　　只是这次，无论怎样巧言如簧也难逃一死！！

　　“我最后的愿望是……”我开始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我只是想知道，像你这样大而厉害的妖魔，怎么能装进这小小的瓶子的？”

　　我的脸开始不自觉的扭曲，人类……这个人类的愿望还真是无趣啊。
　　虽然不愿意再度回到那些幽暗狭窄的空间，但是我，一个伟大的妖魔许下的承诺又怎会轻易撤回呢。

　　“这很简单，你看。”

　　我轻易的变幻着自己的体形，由小到巨大，再由巨大幻化为烟雾，一点点的缩回瓶子当中去。看看我们妖魔的力量有多么神奇。我得意的想向那人类显耀，头上的出口却忽然封闭了。

　　那人上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这个坏妖魔，继续在这小瓶子里度过剩下的日子吧！”

　　我才意识到，我又被人类欺骗，被禁锢在这小小空间里了。

　　是愤怒还是后悔？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坏妖魔？那人类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的回荡。坏妖魔？？是因为这样才要欺骗我、封印我的吗？
　　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称呼的过我。
　　实际上，这个人是除了所罗门以外第一个和我正面对话过的人。其他的人类，在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就是死亡来临之时。

　　☆　　　　　　　　☆　　　　　　　　☆

　　我是从自然诞生，在天地间自由生长的精灵。我的生命由自然的元素供给，我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当我们诞生的时候我们便是烟雾一样的形体，不会哭也不会笑。我在野外自由的飘荡，与小动物和自然界的精灵们一起玩耍嬉闹。那时候我还不是妖魔，自然之子是没有属性和性别。

　　当我第一次遇到所罗门的时候，他还是个俊美的少年。
　　虽然我比他多活了几百年，但是在精灵的年纪里我也只是个少年，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那时我并不觉得人类和我们有什么不同，我们寿命比较长，而他们成熟智慧的比我们快。
　　他总是那样快活的样子，给我讲很多人类世界的趣事。
　　他的表情千变万化，欢乐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烦恼的时候，眉间会挤出一条浅浅的沟。
　　每当我呆呆的象镜子一样学习他的表情的时候，他会忽然停下来，拉住我的面孔，笑着说：喂，别老是学我啊，笑一个看看。
　　于是我学他扯开嘴角，眼睛认真的看着他，期待他的赞许。
　　他定定的看着我，叹口气，半晌才说：总有一天，我会教会你开心的笑。

　　他是第一个不为请求我的帮助，而肯当我的朋友，陪伴我的人类。
　　我想我崇拜他。他会那么多我不懂的东西。也许不仅仅是崇拜，还有些更多的东西，我不懂。
　　与他相遇之前，时光对我而言是一条溪水，我坐在岸边，看它流逝。
　　与他相遇以后，我只愿我是河岸，他是溪水，无论怎样流动，我始终在他身边。

　　然后有一天，他对我伸出手说：来，跟我来我的世界。
　　我立刻毫不犹豫的拉住他，把那些森林平野，河流高山抛在身后。

　　我心甘情愿的做着他叫我做的所有事情，只因为他对我笑，叫我的名字。
　　人们都说：所罗门是个伟大的王，他可以役使强大的妖魔。
　　人们都不了解他，他从不役使我。
　　只是因为当他叫着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他希望我做的事情。
　　无论是建立起巨大的宫殿，还是寻找地下的宝藏；无论是毁灭强大的军队，还是在敌人城池里散播致命的疾病。
　　因为只有他会来隐秘的宫殿一角看我，他说人类会害怕我的存在，所以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保护我。
　　于是我看着他，满心的眷恋与依赖，我的世界只有他，我再也回不去我的森林故乡。

　　精灵同伴们开始回避厌恶我的出现，他们叫我妖魔。我知道我和以前不同了。
　　我的身上散发着冰冷血腥的味道，没有以前那种树叶的清香。
　　我的头发从绿色变为黑色，瞳孔的颜色则从天蓝变为血红。
　　只有他还会笑着看着我，叫我的名字。只要为了这微笑，我什么也会做……

　　直到有一天，我转过身，回头看见遍地的尸体连到天地的尽头，那里在燃烧的森林有着哭喊着的刚刚诞生的小精灵。
　　夕阳拉下长长黑色的影子，都被熊熊的火光冒起的黑烟遮蔽起来。
　　我忽然觉得有种无助和冰冷在心的一角渐渐延伸，平生第一次，我隐隐觉得，我在做的所有事情，似乎并不都是正确的…………

　　所罗门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王，慢慢的很少再来找我。
　　我听见人们在远远的大殿中欢乐的叫他‘万王之王’，那些欢呼的人们看不见那宝座后面的累累的白骨，也不知道有我这样黑暗的存在。
　　越伟大的荣耀往往背负了越巨大的罪恶。

　　他就是那荣耀，而我是罪恶。

　　终于我决定和他告别，他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来稳定他的国家，我也厌倦了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
　　也许这世界上再没有我可以栖息的地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我想我的心都会一直停留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
　　但是我却要远离，因为再呆下去我的身心都要被黑暗吞噬了。

　　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正是我准备离开那天。
　　我本就不想和他告别，因为我从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分离。
　　他像往常一样笑着，我站在宫殿那巨大的柱子旁边。
　　风吹起轻薄的丝帛，让一半光明和一半灰暗在我的脸上交织。外面巨大的断崖外总是穿梭着剧烈的狂风，远处白色的海浪拍击的着乱石的海岸线。
　　这些都只是为了不让人类靠近我的所在……
　　只是像我这样的妖魔，又有什么可以困的住我？

　　我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口。
　　我们静静的看着对方，他笑了，于是我也想笑出来。
　　他叫我的名字，像往常一样，似乎有有些不同，我听不出来那是什么。
　　也许那时我已经被自己不习惯的某种奇怪心情搞糊涂了。
　　就在我还没有来的及去仔细思考这不寻常的感受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引着被装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变故来的这样忽然，我甚至不记得抵抗……

　　之后我就被关在这个地方几百年，强烈的被背叛的憎恨已经使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陷入了黑暗。

　　所罗门……所罗门……我怎么忘记了，已经，几百年过去了。
　　人类的的生命那么短暂，我再也见不到他，也永远都不有机会问他，那一天他为什么把我封印。
　　是因为他知道了我要离开，害怕我的力量被他的敌人利吗？
　　还是那些在他王座下呼唤着的，起起伏伏的，要他降伏那个坏妖魔的声音，终于让他下了决心？
　　又或者是……或者是，因为他不要我离开，因为他要我，永远都困在他的宫殿里……

　　其实只要他说，你去死。我可以死掉。
　　只要他说，不要走。只要他说，我便永远停在这个地方。
　　只要他说……
　　我总是跟随他的身影，他的微笑，他的气味。
　　即使他已经两鬓斑白，即使他的双眼已经不若年少时的明亮，他的双臂也不能举起他年轻时候使用的宝剑。
　　在我的眼中，他还是同样的所罗门。
　　因为压制我的，不是任何是咒语，而是我的心。

　　他曾经问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去哪里？
　　我回答说：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可惜后来，我还是要走。
　　我本来想着，无论游历到世界的任何地方，我的心总是在这里。
　　如果有一天，我会回来，他也还会一直在这里等我，正如同我一直在等他一样。
　　可惜他等不了，他甚至不问我：你要去哪里。你还会不会回来。
　　他要我死，我便死；要我留下，我便留下。
　　但是他什么都不问。他只做他想做的。

　　这几百年，我反反复复的想，反反复复的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答案，我的仇恨和黑暗一起增长。
　　奇怪的是，到了今天忽然我居然已经不恨他。

　　再细细的回想当日，即使一条的衣料上的褶子，似乎都历历在眼前。
　　那天，他说了什么？在封印之前。
　　他的笑，他黑夜的眼睛，他的手抚摩我血红的眼睛。
　　他说：忘记我，朋友。
　　他说：我很快会死，但你，却要孤零零的留在世上……
　　只要你忘记我，你就自由了。
　　你不是妖魔，那些罪，是我的。我才是妖魔。

　　他说：我把你封印在瓶中，再不会有人找到你，伤害你。直到你忘记我那一天，你就自由了。

　　我有点想笑，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来。
　　为什么这几百年在心中回荡的，只是那他叫我名字那一瞬间。
　　这瓶子，囚禁我的咒语真是简单。
　　是他的心和我的心，把我囚禁在这里。
　　这几百年的怨恨，只为了他不懂得如何说再见……

　　☆　　　　　　　　☆　　　　　　　　☆

　　忽然黄铜的瓶子在沙滩上晃了晃，吓的那年轻人后退了好几步。
　　然后清脆的‘咔’的一声，瓶子自己裂开一条缝。白色的烟雾，从那里蔓延出来。
　　年轻人脚一软，跌坐到沙滩上。
　　白色的烟雾扭曲着，渐渐凝聚成型。
　　他呆了，看着它慢慢凝聚成和他等大的人形，慢慢低头从地上拣起那裂了缝的黄铜瓶子。
　　那言语无法形容的绝美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然后它，一步步的走向他，他却沉浸在它蔚蓝如天空的眼睛中忘记了逃跑。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它问。
　　年轻人摇摇头，一时心中想着，刚才那恐怖的妖魔哪去了，一时又看着它不自觉的失了神。
　　你要给我起名字吗？它又问。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优美的声音，听了，让人沉醉。青年忘了回答。

　　于是它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抹让人心碎的微笑。
　　是啊……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给你的名字，也只有他会叫你。
　　那么，为什么要因为害怕分离而逃开，却没有勇气守护到最后……
　　它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稀薄，连声音也若有似无的飘渺起来。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所罗门……所罗门…………

　　然后一切都消散了。
　　年轻人好象做了一个梦，又恐怖又甜美的梦。梦里有最恐怖的妖魔，也有最美丽的精灵。
　　但是它们都是从一个小小的神奇的黄铜瓶子里出来的。
　　于是年轻人拣了那瓶子，反复的看。怀着恐惧的心情再开启那瓶盖，却没有什么跑出来。
　　最后他带了瓶子去拜访城里最睿智的长者，把他神奇的经历讲给他听，希望他能为他解疑。

　　长者反复看着那瓶子，在瓶底找到一个属于所罗门王的五芒星的图案，和一行用希伯莱语刻下的文字。
　　那是所罗门王著名的一段话：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长者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点点头，将瓶子还给青年。

　　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抱着瓶子回了家，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恐怖的妖魔张牙舞爪的追着他，他拼命的想逃跑却动不了身子。
　　噩梦中最深的恐怖，有嘶哑尖锐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盘旋不去：叫我名字！叫我的名字！！
　　他捂住双耳，那声音就化做千百根钢针，直刺他的脑海，逼的他几欲疯狂。
　　忽然有个穿白色亚麻袍子的赤发青年挡他身前，伸出手抓住了扑过来的妖魔。
　　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刺耳的尖叫。那青年似乎不为所动。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他缓缓说。

　　于是漫天的乌云忽的散了，有阳光从天上直直的打在妖魔身上，亮的让年轻人睁不开眼。
　　再转过来看时，妖魔已经不见，只有那美丽的绿发精灵，拉着赤发青年的手微微笑。
　　它对他说：你给我的名字，也只有你会叫我……所以，要守护到最后……
　　那赤发的青年回答似的微微点头。
　　于是年轻人伸出手去，想看看一直背对着他的，赤发青年的脸。

　　他终于回头，年轻人的眼泪忽然一点一滴的落下来。
　　那眉毛，挺直的鼻子和夜色的眼睛……那是年轻人自己的脸。

　　然后他忽然从梦中惊醒，风吹动纱帘，带着青草的清香。
　　月光明亮的投射在石的地板上。
　　他站起来，在地上来回的走动，口中喃喃念道：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然后他静静的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犬吠，歌声，杯盏交错的碰撞声。
　　只是没有他期待的，那尖利的、柔和的、可怕的、动听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他。

　　叫我的名字。他对着月光说。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对自己笑了。是惩罚吧。
　　因为没有守护到最后，所以惩罚他认不出它，它也认不出他。
　　他将它孤独的关在瓶中几百年，却再也没机会亲口叫一次它的名字。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虚空……虚空……他反反复复的念。
　　那是他给它起的名字。

　　你就是虚空，没有你，一切都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