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了遇见你·清穿》安赫儿

56、番外（2）

　　康熙六十一年和雍正元年，我这辈子的记忆里最不能忘的一段。

　　皇阿玛去了，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这一切我本是知道的，我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可我还是哭了。我拿着那张明黄色的圣旨，写着皇阿玛殡天的消息的圣旨，心却是冷的，如在冰窖里活了一辈子一般。皇阿玛就这样去了，我不在身边，或许，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守在他的身边，他是那样孤独……

　　那天夜里，我拿着酒，一壶接着一壶，瑞雪没有劝我，只握着我的手，看着我。

　　酒醉里我只记得我抱着瑞雪，一遍又一遍地喊“皇阿玛”，可是皇阿玛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再是他跟额娘最疼爱的小儿子了，他再不会牵着我的手，告诉所有人，我是众皇子里最像他的一个了。

　　现在的我，不过是新君的同胞弟弟，仅此而已。或许，他早就把我当了敌人，而不是弟弟。我手里的几十万大军，永远都是他的心腹之患。四哥，他坐上了龙椅，如今只想着如何才能坐得稳了。我知道，若我在西北一天，他必会觉得自己身下的那把椅子，是带着刺的，会刺得他夜夜不能安寝。

　　所以，我带着瑞雪，回了京城。从我决定了遵皇阿玛的旨意回甘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的，我知道的。如今，我只想给四哥一个解脱，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一路上我疯狂地打马前奔，在掀起的滚滚黄沙和马背上的颠簸里，我找到了一种释放的快感。可是，当我回头时，我看到瑞雪趴在马车窗前，悲伤和歉疚的脸。

　　我别过头去，我害怕看到她歉疚的脸，瑞雪啊……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我想做皇帝么？我曾经在心里问过自己一万次，尤其是在瑞雪告诉我她的身世的那晚，我抱着她，闭着眼睛想了一宿，这十几年来，自己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我们本应该是很好的兄弟，却在那把华丽的椅子前，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和谐，有的人甚至还失去了心性，或者性命。

　　曾经，我们是那么好的兄弟，每日一起上书房，一起练武，一起在草原上骑马比箭。那个时候的我们，单纯美好，日子过得是那么简单，而且快乐。

　　可是我们渐渐长大了，皇阿玛把我们教育得太好，好到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成为别人的臣子，好到我们的眼里，只有太和殿上的那把椅子，好到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的血管里，流的其实是相同的血。

　　什么骨肉亲情，在那红墙内外紫禁之巅，早就是一个无奈了。那不见血的“战场”上，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用尽谋略手段去搏杀。昔日一起成长的骨肉兄弟，渐渐变成敌人，那是怎么样的一份凄凉，或许，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吧。

　　二十年，我们争了二十年，到头来呢？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淌浑水：一淌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的浑水。

　　因着这场争夺，我们这些年来，甚至都没有能为皇阿玛尽一点孝道。当皇阿玛看着我们，他最爱的儿子们，对着自己的兄弟用着如此残酷的手段，他的心里又该多么难受？

　　我们为了什么？若早知道是今天这个结果，我们还会如此么？

　　我知道，纵使问一千万遍，我们的答案还是：会的。

　　紫禁城就像一个天罗地网，我们被桎梏在里面，永远走不出去，只能一个一个掉进那个旋涡里，永远挣扎不开。这样的争斗，仿佛就是我们天生的宿命。

　　许多事情，我们都明白，可是我们做不到，因为我们身不由己。

　　皇阿玛说得很对，做一个帝王，太难了。从治国到治家，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步也在面对别人的算计。可是谁又知道是不是算来算去算自己？

　　所幸的是，不管是什么样的算计，我都不是一个人。每当我回头时，我总会看到一张坚强的笑脸。

　　瑞雪，我的福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真正的瑞雪，我的表妹，一个很恬静的女人。娶她的时候，我的心里是齐格儿，可是我无法选择。为了报复，我在她过门的第三天，大婚的红帐子还没撤的时候，就用大红花轿又抬回来了两个侧福晋。她依旧安静，不管我专宠哪一个，她都只是一声不吭。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变得聒噪起来，甚至拿手指着我的鼻子跟我吵架。初初我只是以为，姨娘又教了她什么新的法子来吸引我的注意，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她已经不是瑞雪了。

　　我不知道她是谁，好几次我想问她，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等着她亲口告诉我，若有一天，她真的信我，她会告诉我。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到的却是一个我料了万千次也没有料到的答案。

　　当她流着泪告诉我，她穿越了三百年的时空，只是为了要与我相爱的时候，我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震撼。这个女人，因为爱我，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又如何能因为那把龙椅，而去伤害她？

　　我不能想象，假使有一天我真的登上了那个帝位，身边却没有她，我该如何独自去承受高座上的那份寒冷。

　　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总是看着额娘。她很美，而且温柔，虽然年纪渐渐大了，宫里的新妃也越来越多，但皇阿玛依然不会忘记她，得空的时候，总是会到永和宫去坐坐，陪她说说话儿。可是我知道，即便是如此，额娘也是寂寞的，跟后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一个个漫长的夜里，扶着永和宫的红漆大门，张望着乾清宫的方向，等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人。

　　瑞雪……她怎么能过这样的生活？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我又怎么能让她去过像额娘那样的生活？我答应过她，我只能有她，再也不会多了……

　　可是，若我真的成了一个帝王，这个诺言，我是做不到的。

　　康熙五十年，舒舒觉罗•云儿，我的侧福晋，走了。我永远记得那日，我告诉瑞雪，从今以后，这苍茫天地里，只有我们了。而瑞雪，她在我的身后抱着我，告诉我，她会跟着我的脚步，不论前方是悲是喜，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她做到了，这么些年，她真的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完美地做了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

　　相反的，这些年，我为她做的太少了。最初，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谋划和争夺上，后来出征西北，一走就是三年。这个家，都是她在为我撑着，却没有一句怨言。

　　一直到最后，她陪着我去甘州，陪着我到遵化，陪着我为皇阿玛守陵，义无返顾。甚至为了我，千里迢迢回京城，去求四哥让她见额娘一面，去求四哥放过我们的孩子。这些，本来应该是我去做的，她只是个女人，她不该去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她去了，从甘州回到遵化的时候，日夜的舟车劳顿让她瘦了许多。她去京城那天，白色的丧服宽宽地罩在她的身上，她回头朝我安慰地笑，那一刻我竟前所未有地害怕，我害怕她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四哥对她……或许不仅仅是表兄妹之情吧。许多次，我都看到一向冷静的四哥在看她的时候，眼中流露出的那份焦灼。现在，他是皇帝了，他可以拥有天下每一样东西，只要他想。

　　瑞雪走后，我天天都到黄花山上，看着这片龙祥之地，第一次从心里感觉到凄凉。皇阿玛……他去的时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甚至不能对他磕个头，在他的灵前为他烧一柱香。即使是将来我死了，我也不能在他的身边，只能在这里，一个离他即使不算远，却也咫尺天涯的地方。

　　不止是我，八哥、九哥、十哥，甚至是二哥，我们都一样。

　　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结果。

　　这些年，我一直遗憾，没有给过瑞雪一个完整的爱，最后……我终于可以用我的所有，为我和她选择了一个结果。

　　整整七日，我没有瑞雪的任何消息，或许，她不会回来了吧。当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出现的时候，竟然不是悲伤，而是安慰。瑞雪，我的瑞雪，我终于留住了她的性命，终于有人可以代替我继续守护她，让她过得安宁。

　　可是她回来了。黄花山上，她牵着我的手，只是对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需要说了，我知道，她用了她的所有在爱我。我足够了，这生这世，有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为我，这怕是对许多人而言，用性命也换不来的幸福。如此，一个皇位算什么？

　　我终于豁然开朗，这一生，我骄傲过，失意过，成功过，失败过，在朝堂上为皇阿玛出谋划策过，在战场上为大清国浴血奋战过。一个皇位，我本就志不止于此，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哥哥，原本都跟我一样。我们想做的，是成为一个像皇阿玛那样的圣君，而不是相残。

　　如今，我终于可以平视着那张龙椅，笑着得到超脱。

　　瑞雪说，生生世世，永远相随。我抬起头看天空，从心底里舒坦地微笑，这一生，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