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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十六章 同仇敌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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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若要随我学医,成为万花谷弟子,须立下誓言:“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柳一枚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在这么一瞬间,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拜入万花孙思邈门下之时,药圣孙思邈对他所说的话。这是医者的誓言,是他灵魂深处唯一的坚守,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贯彻始终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个誓言在束缚自己,自己是不是不会卷入这么多的是非之中?
如果不是这个誓言在支撑自己,自己只怕早就逃避到这个世界之外了吧……
骆子逾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用枪指着躺在地上的柳一枚。后者汗流浃背,发丝散乱,狼狈之姿让人一点也联想不到初见之时的儒雅风骨。骆子逾沉默了一会儿,收回了长枪:“我想你的医术一定比武功好很多。”
柳一枚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药丸扔进嘴里:“我这个人比较懒而且怕疼,所以在武功上并不怎么上心……”他突然皱皱眉头,表情有些痛苦的吐吐舌头:“呸,好苦!难怪小和和不愿意吃……下次配药的时候要加点糖进去,不对,还是蜂蜜好一点吧,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和其他药性排异呢……”
骆子逾看着面前的万花医者,本想正色教训几句,可不知为何却始终板不起脸来。他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莞尔一笑。通灵性的马儿知趣的倒退了几步,好让两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剑拔弩张。
柳一枚直起身来,扬手把手上的药瓶扔给马上的将军,用手指了指:“我自己配的药,能帮助恢复真气和体能……就是稍微有点苦,一次一粒,这瓶送你了。”
骆子逾也不客气,倒出一颗药丸面无表情的咀嚼了咽下去,然后把药瓶收入自己的怀中:“多谢。”
柳一枚看骆子逾如此洒脱,面上倒生出几分意外之色:“你不怕有毒?”
骆子逾微微一笑,坦然的说:“你都赢了,何必毒我?”他翻身下马,胸前的铠甲上墨迹纵横,仔细看看竟是个歪歪扭扭的“赦”字。
柳一枚看着那个奇怪的字,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把头别向一边:“你还是杀了我吧,这么难看的字,死也不会承认是我写的!”
骆子逾哭笑不得的看着柳一枚,心中却再没有半分的敌视之意。对他来说,刚才的交手已经足以看清这个男人的立场--他只是一个……有趣的万花医者而已。
大概同为爱马之人,骆子逾对柳一枚莫名有了一种共鸣般的理解,这对戒心深重的骆子逾来说,实属难得。骆子逾笑了笑,说:“柳先生不承认也没法子,那我该怎么向看到这个字迹的部下解释呢?”
“随便找个理由吧,要是让颜真卿师父知道我写出这样的字,一定把我扣在万花谷重新练习个十年半载什么的。”柳一枚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他看看骆子逾,继续说:“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这么爽快的人。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抓小鱼呢?还定下了……利用苏晓澈给静空和尚治伤,引出真凶这样的毒计?”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柳先生风流雅士,自然不明白朝堂的险恶。”骆子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信任面前的这个万花医者,但他相信自己看人的本能。骆子逾略微犹豫了下,但还是继续往下说:“洛阳一案,看上去不过是几个江湖豪客的纠纷,但如果急切间不能破案,洛阳府衙连带着配合府衙的天策府都会受到负面影响。洛阳附近驻扎着大量神策军,一旦天策威望受损,神策就会借机夺权。朝堂之上,杨相国自然会添油加醋攻讦李承恩将军,想方设法拿下洛阳附近的军权……一旦如此,轻则神策内斗天策导致洛阳城防混乱,重则调用安禄山来中原镇守引狼入室!”
柳一枚怔了怔,沉默不语,他原本想到了洛阳一案可能牵扯甚多,但没想到居然……不过他还是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骆将军危言耸听了吧。”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绝对要将一起可能的引发危机的火苗早早的扑灭……”骆子逾神情一黯:“柳先生大概没去过战场,不知道战争是……”
“我宁愿我是真的不知道。”柳一枚神情一黯,一段尘封的记忆被缓缓开启--战火,狼烟,烧焦的残垣断壁,还有尸体被焚烧后的恶臭。女子和孩子的哭声,老者对天凄厉的质问,无法制止的血从自己指缝中潺吅潺流出,自己怎么也抓不住那些流逝的生命。他用力的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从脑海中彻底的倾倒出去。他顿了顿,又恢复到适才儒雅的风姿:“万花医者誓词‘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这个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骆子逾看了看柳一枚,无奈的摇摇头:“柳先生妙术仁心,医者胸怀,在下自愧不如。我自小在天策长大,见的无名墓碑比刀光剑影还多,耳读目染也只有八个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大义当先,只能不拘小节了。”
柳一枚心中突然有些不快,言语中微微有了些讽刺的意味:“也就是为了所谓大义,你就可以冤枉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骆子逾不置可否,他抓起马槽边上掉落的毛刷,刷起麟驹身上的毛:“柳先生,如果能杀一人而救天下,你做,还是不做?”
柳一枚微微一怔,蹙眉沉思,竟一时语塞。
骆子逾见柳一枚没有反应,继续往下说:“如果杀的这个人是你自己,柳先生是不是就容易决断了呢?”他回头看看柳一枚,神情不起一丝波澜:“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天策府来说并不困难,对重诺轻己的江湖中人也不难。而身为大唐铁壁,身为天策将士,就要有一种把别人的性命背在自己身上的觉悟!”
柳一枚没有说话,心头却是百感交集。虽然他并不能认同骆子逾将人命数字化的概念,但是他分明感觉到,骆子逾那种隐忍下所背负的沉重。
“不久前,我有两个弟弟死在了塞外。”骆子逾目光看了看府衙的方向,却没有半分悲伤的神情:“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已经埋在了塞外黄沙之中,不知道有没有变成沙狼鬣狗的食物;另一个……”
骆子逾突然闭口不言,他幼弟顶替旷修之名死于塞外,虽然被自己人谋害,但却掩盖了唐翊尘和旷修合力演的“荆轲刺秦”戏码,不但将塞外危机化为无形,还借此为把柄威胁杨国忠,使高仙芝、封常清二位将军能顺利重回西域都护府,保证西域不乱。这样的消息莫说是柳一枚这样的陌生人,就算是对着自己的父亲也绝不可透露半分。
当时墨留香定下这样的奇谋,骆子逾深知此行必死无疑,却依然力保了自己的两个弟弟……这么说来,如果自己死后和兄弟相见,他们会不会怪自己是凶手呢?他苦笑一下,当时明明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却依旧主动请缨担任鱼公公的护卫。骆子逾以“防止军心浮动吅乱中生变”为由,劝动墨留香和李泌准许他陪同出行塞外。结果他亲眼看着最小的弟弟和一众袍泽死在自己半里之外,然后再亲自护送凶手返回东宫,有力不能行的克制和无能为力的弱小感,骆子逾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加让自己痛苦。
但实际上,他当时的内心却平静的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若不是旷修千里传讯,若不是南宫萌仗义传讯浩气盟,只怕这大漠之上的冤吅魂再无昭吅雪之日……虽然自己洞悉真相,但自己绝不会站出来为他们说任何一句话。
李泌曾经感叹这些忠魂被记录在青史之时,只怕不过是某年某月伤亡几许的一个数字。自己听到这话的时候,内心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呢?自己已经全部不记得了,就好像一点想法都没有一样。但李泌得知阵亡名单中有自己的两个弟弟之时,他那样的悲伤神情又是一种怎样的想法呢?身为大唐命运的掌控者,是不该有那样软弱的神情的……但自己看到那样的神情,为何却觉得莫名的安心呢?骆子逾苦笑一下,大概并非是没有想法,而是后天的理性抹杀了自己的人性吅吧。
既然要做大唐的城墙,那么就认定自己只是一个数字,一个血肉机器,一个不要有太多杂念和想法,单纯只知道国家的守护者就足够了。
这么一想,只觉得和柳一枚这样敞开心扉是一种多么愚蠢且又没有意义的行为。骆子逾看了柳一枚一眼,同为医者,柳一枚没有苏晓澈那种自信的洒脱,但他身上那种医者的温和有种渗透人心的力量。
骆子逾收敛心神,多年的军政生涯早让他心如铁石,纵然柳一枚那种悲天悯人的医者胸怀稍稍渗入了些温暖,却远不能撬开他的心门。骆子逾看着柳一枚,脑海中不知怎么闪过了墨留香的样子--虽然都为万花医者,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骆子逾对墨留香的出身并不了解,但本能的对他心生敬畏,虽然自己私下也查过些墨留香的背景,但如同大海捞针完全不得要领,索性也就放弃了。他想到这,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随口问柳一枚:“柳先生,不说这些事了,刚好有个人我想问问你。”
柳一枚点点头,彬彬有礼的回应:“将军请说。”
“我身居东宫,有一位神医出身万花谷,医术高超,不知道柳先生是否熟悉?”骆子逾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人叫做……”
“墨留香。”柳一枚皱着眉头,疑惑的看看骆子逾,看到骆子逾的神情料想自己多半猜的不错。他对墨留香心中有着诸多疑惑,此时胸口还放着清虚真人于睿那封让自己转交藏剑山庄的书信:“之前在华山之上曾有一面之缘,只知道他一头白发风而且医术高超,初此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柳一枚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对骆子逾坦诚相对:“不过说也奇怪,我从小师从药圣,又在万花谷长大,虽说不是每位万花谷弟子我都相熟,但这般高明的医术显然不是初入万花的弟子,但我此前从没有听说过墨留香这个人,而且,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心头还是有两个疑惑……”
骆子逾敏锐捕捉到了有价值的信息,目光炯炯看着柳一枚:“先生请讲。”
“第一,墨先生的医术武功无不高明,看上去毫无争议是我万花谷嫡传弟子,但他手掌间却有些医者不会有的茧子。我游医天下时常给人诊脉,各样的手见得很多。”柳一枚指了指骆子逾握着马刷的手:“比如将军,你双手惯用长枪,两手虎口指根都有淡淡的茧痕,另外将军时常骑马,手背侧边也有些绳带磨出的粗糙。”
骆子逾摊开自己的手掌,仔细打量几眼,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之前也问过纯阳的于真人,她说墨先生自幼在万花谷长大,一直籍籍无名但专心钻研医术,可墨先生手上的茧子我仔细观察过,他右手茧子比左手要厚重些,这样的特征并非是田间劳作用惯锄头和药铲的手,分明是……握惯重剑的手。”
柳一枚终究没有敢说出藏剑山庄四个字,因为自从于睿给了他那封信之后,他就觉得墨留香和藏剑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于睿为何不肯言明,只暗示自己去找寻真相,怕是其中有着诸多不能言明的隐秘。
骆子逾沉思片刻,看着柳一枚:“先生说有两点疑惑,这是其中之一,那么还有一点疑惑是什么呢?”
“其二……”柳一枚皱了皱眉头:“其实,我在万花谷中虽然没有听过‘墨留香’这个名字,但是‘留香’这个名字我却是听过的。”
“这也不意外,说不定万花中人与墨先生相熟,直接用名字称呼也未可知啊。”
“不,留香我认识,她是个女子,而且……已经死了。”
骆子逾闻声一愣,安静的听柳一枚说下去。
“留香和我一样,是自幼就在万花谷长大的孩子,我和她虽然分属杏林和芳主两脉,但同门直接也常有来往。留香是个极其温柔乖巧的女孩子,诸位师长对她都颇为爱护,怕她因为自己善良在江湖上吃亏,索性就把她留在万花谷中。”柳一枚脸上流露出一丝追忆之色:“留香因为不能出谷,所以每逢谷中有客人或者病人,她都热心的过来帮忙,然后从那些客人和病人口中打听外界的逸闻趣事。这样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她喜欢上了一个谷外之人……这件事本无什么特别,直到两年前,留香突然暴毙。”
柳一枚脸上流露出一丝遗憾之意:“有人猜测留香之死和这个谷外之人大有干系,但至于这人是谁,谷中弟子却都不知晓。就算是诸位师长也是讳莫如深,弟子之中偶尔谈及无非是猜测或许是什么不愿透露身份的大人物或者江湖上的什么恩怨。不过万花谷中钟弟子只爱风雅不喜流言,虽然有些好奇,但很快这件事就过去了。若非听到墨先生名字中有‘留香’两个字,我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上。”
“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只是听到名字生出些联系罢了。”柳一枚连连摆手,儒雅如他完全不想在一些捕风捉影的事上耗费时间:“听闻墨先生为人低调,若是真的和留香有什么联系,只怕避之不及,怎么会用她的名字。”
骆子逾揉了揉下巴,喃喃自语:“如果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有联系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