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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那年夏天,陈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没有做完。
      他在西安鼓乐双云锣和坐鼓的声音里接了一个电话,身侧是流泻而出的宏大而庄重的历史,相比之下,握着电话的汗津津的手显得无比单薄。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更单薄。
      陈沧的奶奶去世了。
      就在他们的旧房子里。
      搬家之后,那房子低价转给了陈沧离婚独居的姑姑,而奶奶是半个月前才从乡下过来的,住在姑姑那里,陈沧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说等他回来要做小白菜馅儿的蒸饺。
      她说,等回来了我就去你家,给我孙子做饭吃。
      陈沧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想,我要穿件黑衣服回去。
      可是黑衣服在哪里呢……翻遍所有行李也找不到,找到最后刚买来的车票也不见了,他急得一下一下砸宾馆的门,然后发现那张粉红的小纸片就攥在手心里。

      回家的路无比漫长。
      先是乘大巴到西安市区,再坐火车到北京,然后从北京转回家的火车,十几个小时下来,陈沧下车的时候,腿都木了。
      他在出站口看到了脸色发白的梁鸣跃,忽然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爸爸或者妈妈来接站,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但如果是梁鸣跃……那就什么都没有关系。他把背包扔到对方怀里,说:“我饿了。”
      梁鸣跃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先吃这个。”
      天气热,巧克力已经有些化了,好像隔着包装就能闻到甜腻腻的味道,陈沧剥了一块放在嘴里,使劲地咬着。梁鸣跃看着他吃,然后把剥下来的包装纸拿过来捏在手里,牵着陈沧,一边往外走一边找垃圾桶。
      扔掉之后,手指尖还有一点又甜又苦的褐色痕迹。
      陈沧就这样被他拉着,走过喧闹的火车站,走过车来车往的路口,走上平时舍不得坐的出租车,他觉得连车里都是巧克力的味道,浓郁到让人有点头晕,心底却一阵阵一阵泛着苦苦的涩意。
      走到老房子的楼底下时,他才说了今天的第二句话。
      他捏着梁鸣跃的手,站在安静的楼道里,轻声问:“什么时候?”
      梁鸣跃把陈沧的书包挂在胸前,肚子鼓鼓的好像一只温暖的熊,“昨天上午,”他继续牵着陈沧往楼上走,像是牵着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子,“先到这边来。”
      自己旧家的门虚掩着,陈沧看了一眼,不动了。
      “先到我家来,”梁鸣跃掏出钥匙,打开那扇小时候陈沧去过无数次的门,“歇一会儿。”
      客厅空空荡荡,东西都搬走了,阳光肆无忌惮地流泻进来,然而走进梁鸣跃那间没有窗的卧室,打开昏黄的顶灯,好像一切都在瞬间回到了好多年以前。
      梁鸣跃的床还在,桌子也在,桌角还有陈旧的颜料痕迹。
      陈沧忽然很想哭。
      “我以后要把这里改成工作室,”梁鸣跃靠着墙,认真地说,“这里,贴满国货的照片。”
      如果国货代表怀旧,那旧日的时光就是万紫千红膏脂表面的那层薄薄的锡纸,永远带着馥郁的香气,却那么容易被戳破。
      陈沧只能不接话,他坐在床上,低头脱自己的鞋。
      居然脱不下来。
      突然决定回来,根本买不到票,他只在旁边大妈上厕所的间隙里坐过几分钟,这十几个小时,几乎都是站着过来的,腿和脚早都肿了。
      梁鸣跃拖过来一把满是尘土的折叠凳子,把他的脚放在上面。
      陈沧穿的是一双系带繁复的轻便短靴,在西安的时候连下了几场大雨,他把凉鞋换下去了,忘了换回来。鞋底在西安乡下踩得都是泥,可是他穿起来非常好看,就像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者诗人。
      梁鸣跃一根一根地替他拆鞋带。
      床和凳子都不高,弯腰太累,他单腿跪在水泥地上,只穿短裤,光溜溜的膝盖上都是土。解完一只脚,他把自己的凉鞋脱下塞进膝盖底下,有点硌,但能坚持。
      他想起陈沧当年也是这样跪着,一圈一圈在自己的脚趾头上绕胶带,他的膝盖上印上了拖鞋底的格子花纹,呼吸隔着渗血的纱布,吹在赤裸的脚面上。
      而陈沧想起梁鸣跃把腿抬得高高的,“咣”的一声架在桌子上,于是他像梁鸣跃当时一样,说:“你起来。”
      梁鸣跃起身,抱着他的两只鞋子。
      陈沧忽然赤着脚下地,抱着梁鸣跃失声痛哭。

      那天晚上,陈沧睡在梁鸣跃的床上。
      陈家的旧房子里挤满了来帮忙的亲戚,陈沧没地方住,也不想住在那里。他看了一天一支接一支不曾断过的香烟和熟悉又陌生的黑白照片,不想再睡在那间房子里。
      梁鸣跃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用一天的时间把旧屋打扫了一遍,在旧床上铺上陈家拿来的旧床单,两个人挤在一起,看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
      陈沧靠墙,用手在墙上乱画。
      他觉得自己好像能在墙上切一扇窗下来,推开就是那个一起偷偷熬夜看垃圾车的晚上。街道那么空旷安静,有一种充满新奇的美感,朦朦胧胧好像被玻璃橱窗罩起来的另一个世界,把脸贴在玻璃上,会看到云雾一样的冰凉的哈气。
      梁鸣跃在身边打了个哈欠。
      陈沧问:“困了?”
      梁鸣跃问:“你困了吗?”
      陈沧其实不困,但他说有一点。梁鸣跃眯缝着眼看天花板,很长很长时间没说话,像是已经睡着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我今天给我爸打电话了。”
      “其实挺傻的,”他说,“我问他,你会不会死。”
      “我小时候也问过。”陈沧的眼睛有点热。其实梁鸣跃也是。
      几乎每一个孩子都问过这样的问题,而大人们会说:“人都是要死的。”
      是啊,他们当然知道。
      就像树叶一定会落,周一早上一定要起床,高考之后一定会上大学(好学生们没想过自己考不上大学),但是上大学意味着长大而亲人渐渐老去,这一事实总要生离死别突兀地告诉他们。
      不只是他们,还有我们。
      因为我们是80后甚至85后的普通人,生活没那么顺遂,却也没那么艰难。没吃过太多苦,有许多并不充裕但非常细致的小快乐,所以也很懂得珍惜。
      说到底,都是普通人家的好孩子。
      并非对这个世界上的悲苦不怀悲悯,也未必没有被社会教育过世态炎凉,但毕竟年轻,毕竟没有太过沧桑,毕竟还是更在意生活里能抓住的一点一滴。
      所以陈沧在这个睡不着却装睡的夜晚,在梁鸣跃的床上,想到了很多片段。
      就像看电影一样,带着一点对生死的感慨,带着像风露一样寒凉的悲伤和身侧并不热烈却非常持久的温暖,他觉得所有的回忆都被镀上了一层不同的颜色。
      这些回忆包括高三时唯一的一次晚自习停电,他鼓起勇气在黑暗中凑了过去,对方的衬衫是一种很好看的粉色,唇间还有晚饭吃的鸡蛋炒饭和可乐的味道。
      包括一起去大学报到的卧铺车厢里,他从中铺翻下来,梁鸣跃在铁轨的声音里笑得细细碎碎,主动伸过来的手臂非常温暖。
      包括一起在北京的街道上迎着风背楚辞,不需要考楚辞的那一个像神经病一样,冲着路灯大声喊:“路漫漫其修远兮,陈沧我喜欢你兮”,然后呛了风咳嗽半天。而自己笑得肚子疼,却一样换了名字喊回去,完全不在意路人的目光。
      还包括少年时自己膝盖印上的拖鞋花纹、梁鸣跃总是不老实的脚丫子,和白天跪在地上,帮自己一根根解鞋带时,那张认真的侧脸。
      就连现在晾在椅背上的袜子他都摸过,如果是冬天晾在暖气上,那一定会是硬的……才不信梁鸣跃能把泡沫冲干净呢。

      对了,还有巧克力。
      那盒自己藏进梁鸣跃背包的心形巧克力,又在接站时被送回到自己手里,身后是他几乎无法接受的噩耗,手中却被塞进许多温柔又酸楚的糖果。
      其实他们算不上竹马竹马,认识的时候已经过了骑竹马的年纪。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陈沧想,奶奶,也许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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