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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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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初中的时候从平房搬进筒子楼,开始的一个月,陈沧一直以为隔壁住的是个小姑娘。楼板不厚,吃饭的时候常常听见梁老师在墙那一边吼:“梁明月,你给我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 这时候妈妈总会皱起眉,而陈沧低头看向干干净净连一颗饭粒、一点水渍都没有的桌子,对这个叫明月的姑娘略微起了一点敬畏之情。
直到有一天有人来偷堆在楼梯拐角的蜂窝煤,被隔壁的人瘸着腿举着拐杖追杀下楼,之后那人居然还一蹦一蹦地回来,爬到一多半,对着没爬完的一节楼梯呼哧呼哧喘气,看见陈沧出来,立马憋住了,装作不累的样子。
脸都憋红了。
隔壁屋又是一声怒吼传来:“梁鸣跃,我才上个厕所的功夫,你小子死哪儿去啦?”
陈沧扬了扬眉毛。
“鸣叫的鸣,跳跃的跃。”那人用拐杖点点楼梯,发出咚咚的声音,“会打游戏机不?”
陈沧点头,揪住拐杖的一头把人拖上来,两人站在一起时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如果不是瘸着腿,可能还会更高。“没偷成!”梁鸣跃兴奋地喊,“你家的煤也在!走咱们打游戏去!”
隔壁又是一声吼:“打什么游戏!”
梁鸣跃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刻蹿进屋,片刻后又探出个脑袋:“陈沧,来玩呀。”
能蹦能跳,爱喊爱叫,活力充沛,这就是陈沧对梁鸣跃的第一印象。
幸亏是个男孩子,他想,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姑娘。
梁鸣跃的腿好了以后,每次上楼都蹬蹬蹬好大动静,只有走到陈沧家门口的时才会立刻放轻脚步,直到里面的人忍不住开门道:“进来吧,我妈没在。”
之前还像鬼子进村一样,这装得也太假了。
“你爸呢?”梁鸣跃问。
“也没在。”陈沧说,“他有采访,说晚回来。”
梁鸣跃欢呼一声:“我爸妈也不在,去我家,给你找好吃的!”
每次被拖进梁鸣跃的小屋,陈沧都有一瞬间的怔忪。
两家的结构一样,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外加一窄条厨房,厕所在楼道里,公用的。只不过陈沧住在客厅隔出来的一小间,正守着窗户,每天都是阳光明媚的,而梁鸣跃的父母为了让儿子有地方画画,把卧室让了出来。
卧室是没有窗的,打开灯才会有金黄色的光线流泻出来,颜色就像香海桂花蜜一样,比陈沧父母房间的白炽灯柔和许多。第一次跟着瘸腿的梁鸣跃进来时,陈沧就看到他站在一墙的素描和水彩面前,有点得意地说:“我早知道你叫什么。”
样子十分欠扁。
尤其是有意无意地露出桌上的几张证书这一点。
而这会儿梁鸣跃随意地把那几个红本本扫到一边,腾出地方,放刚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的白面馒头。“牛奶的,”他揪下一块塞进陈沧嘴里,“快吃。”
陈沧听说过这个,街角卖的新品种,比普通馒头贵几毛钱,妈妈说过改天买来尝尝。软绵绵的馒头咬在嘴里,真有点淡淡的奶香,陈沧想起爸爸说他小时候没得吃,那年代谁家要能吃上馒头蘸白糖,就够炫耀好些天的了。
“真的吗?”梁鸣跃听见,找来白糖蘸蘸,“好像还行。”
“你会画吗?”陈沧含化舌尖的一口砂糖。
“啥?”梁鸣跃问。
陈沧笑:“馒头。”
“我画你拿着馒头!”梁鸣跃欢快地铺开画纸,开始了这幅选题诡异的写生,直到陈沧妈妈回来,叫他们过去吃西瓜。梁鸣跃正画着,陈沧回去了一下,抱着半个切开的西瓜回来,瓜瓤上插着个长柄勺子。
“还差一点。”梁鸣跃挠头。
陈沧挖了一勺西瓜,先给自己,又喂梁鸣跃吃了一大口。两人馒头就西瓜吃了八成饱,两家父母回来,各自被催着吃饭时,陈沧匆匆跑到楼道里扔吃剩的西瓜皮,结果把勺子也丢进了直通楼底的黑洞洞的垃圾道,被数落了好半天。
梁鸣跃试图帮他找,可是半个脑袋塞进苍蝇乱飞的垃圾道,陈沧就忍无可忍地把他拉了上来。
他有点小洁癖,虽然他和他妈妈都不承认。
其实陈沧的证书比梁鸣跃只多不少,从一年级开始他就是考到99.8都会郁闷半天的那种人,上了中学也都是前三名,数学差点,但语文能甩年级第二一条街,怎么也拉平了。梁鸣跃他爸常老说陈沧才像他儿子,他是中学特级教师,教语文的,家里床底下都是书。
“那些书我基本都看过。”梁鸣跃摊手。
可是看了再多的书,他还是长得像个学体育的。没办法,因为他爸爸长得就像个教体育的。
陈沧对此的评价是:“你还是有点像个画画的。”
听到这话时,“画画的”正兴高采烈地用颜料涂抹他的一盒兵乓球,看来看去,还是像个学体育的。
陈沧无语,过一会儿也忍不住自己上手去涂。陈妈妈把他揪回家换下染了颜料的裤子,说他怎么跟小学生似的,陈沧想了想也觉得奇怪,小学三年级以后,他就很少出去疯玩不回家了。
“你别看我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儿,”若干年后陈沧披着一张安稳沉静的皮说,“上小学的时候都是一吃完饭就跑出去拿石头切毛毛虫的。”
孩儿面小黄瓜霜一样嫩绿的颜色,看起来颇为清新可人,陈沧把它仔仔细细切成好几段,小小年纪就显出名厨风范。
那之后街边的行道树开始大规模打药,已经很少再掉毛毛虫了。陈沧陆续玩过好多别的,骑自行车遛大街、打球、游泳、把英语班的教材当故事书看,还被逼着练过毛笔字,就像同班的其他男生一样,只是成绩特别好一点。他虽然长得文静,但看起来也不是个会像小姑娘一样在书页里压花瓣,捡小石头在上边画画,或者扯柳条拿回来插瓶的人。
但是,梁鸣跃会。
他做什么都兴高采烈的,整个人要发光一样,就好像他房间里的那只灯泡。正巧陈沧骨子里那点文艺青年的基因开始觉醒,尝试写散文诗的同时,觉得梁鸣跃那装满乱七八糟战利品的小房间,可以打个八十五分。
如果那时候有相机,他们俩一定会留下不少路灯红叶公车天空长椅的照片,这个爱好并不女气,只是小清新之心开始萌芽罢了。不过梁鸣跃是用画的,并且为了显示他和伤春悲秋的小姑娘们同归殊途,他还喜欢画些奇怪的东西。
“又画垃圾箱。”陈沧翻他的画。
“这次有垃圾车,”梁鸣跃打了个哈欠,“昨晚没睡好,垃圾车四点才来。”
后来有一天陈沧找了个借口让梁鸣跃去自己家睡,两人挤在大衣柜和窗户中间的床上,伸着耳朵听外面街道上的声音,然后打着哈欠爬起来,穿着裤衩背心,披着毛巾被趴在玻璃上。在梁鸣跃的指点下,陈沧看见有两个长条状铲子的垃圾车,一下子就把街边绿色的大垃圾箱掀起来,街道上寂静无人,微黄的灯光像蜂花护发素一样略带粘稠,再之后就是环卫工大扫帚的沙沙声,窸窸窣窣,雪片似的拖人入梦。
陈沧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垃圾车的样子。
这是因为梁鸣跃。
他固执地记住了这一点,然后在心底生出了一点武侠小说里对拜把子兄弟的知遇之情。仿佛他们曾一起倒挂在万丈悬崖上,伸手去采两百年才开一次的雪莲花,然后坐在崖边,豪情万丈又云淡风轻地互相拍肩膀,喝掉最后一坛酒,再相携下山,拿雪莲去救一个快要病死的红颜知己。
这个脑洞曾经伴随了陈沧很多年,充分证明了每个文青的脑子里都生着一朵奇葩,只是陈沧的这一朵开得格外盛大,就好像语文课本里瀑布一样的紫藤。
唯一遗憾的是,他和梁鸣跃谁都没有交上女朋友,也没有个红颜知己让他们救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