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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斑鸠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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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上说,只有当人不能自我拯救时,佛才会出现,在苦难中普渡众生。
我以为我看见了佛。
那么和善,那么宽大的普渡众生。
仙乐飘飘……
我一定是不能自我拯救了,是的,这我明白……
但我仍不免俗的把希望寄予佛,希望佛那安详的笑容可以永久……
今冬的雪下得特别早,及至深冬,地面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又加上夜刀池附近人迹罕至,竟如同刚下的新雪一样,纯洁无垢的铺在地上。
静谧的夜,却没有月,使雪反照的光,将道路映的光明如日。一条林间小路,一个人牵着一匹马,马上端坐一人,后面几个仆从跟随着,正在缓缓走来。马上之人是个身份高贵的青年人,衣着华丽,长发卷起拢在耳边。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仍带有几分稚气,但长大后势必俊朗已成定局。
马前引路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双鬓已微有些发白了。他停下脚步,手上一用力,马随之停了下来。他退后了一步,抬起头来对马上之人说:“王子,您看。”
马上之人闻言,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马系在不远处的屋子门口,几名仆从正沿着同一条小路相反方向走来。
“是谁啊?”
“不知道是谁家的仆人,用不用我先过去说一声您来了。”
“不用了,没事。”
“是。”
马上之人是本朝的王子,摄政王廐户太子长子,世人所称山背大兄王。马前引路的乃是廐户太子的近侍,叫做调子麻吕。主仆几人正前往司马达等的家。司马达等是隋人,为避祸乱来到了本国,他的一家都是极优秀的匠人。廐户太子所居的斑鸠宫以及著名的念佛寺等许多重要建筑都是他们在一家人带领下建成的。达等之孙司马鸟,与山背王子从小就是极好的朋友,幼时常常出入司马家。
调子麻吕将马牵到门前的树旁,把缰绳系好,扶着山背王子下了马。司马家的人已经迎了出来,将大门打开,拥着山背进了门。
“殿下,这么大冷的天,怎么好让您来,我们过去问候就可以了。”司马达等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恭恭敬敬的坐在了下首。
“司马爷爷,没什么的,来看望您也是应该的,我……”山背突然停下来,他看见除了司马达等,他的儿子司马奈以及孙儿鸟儿之外,还有一个人。十二三岁的样子,清瘦而俊秀,目光中却有一丝暴虐之气。
“苏我……入鹿?”山背知道自己不应该惊讶,曾经权倾朝野的苏我家,这几年的势力因为山背的父王廄户摄政而有些衰落,但仍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但很少有人知道,苏我家当家苏我马子的长孙入鹿是在司马家长大的。当年入鹿的父亲和异族女子相爱,生下了入鹿。不久,那女子便去世了。苏我马子不肯承认这个孩子的地位,于是苏我毛人便将他寄养在司马家,由调子麻吕的妻子司马虹抚养长大。直到三年前,入鹿的父亲毛人去世,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他才被祖父接回苏我家。因此他在这种年关时节会来到司马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只是……只是……觉得难过。
只三年的时间,竟让两个从小在一起的朋友成为陌路人,山背的心里真的,不好过。这是三年前分别后的首次重逢。
他欠了欠身,“王子殿下,久违了。”
“入鹿……”山背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太多想说的,太多不能说的,在这一句“王子殿下”的称呼中,全都被硬生生地抛了回来。
“祖父让我问候王子和廐户殿下呢,尤其是殿下您,早朝时也从来见不到您,甚为想念呢。”
“早朝,我是不常去的,怎么,入鹿已经跟随苏我大人上早朝了吗?”
苏我入鹿浅浅一笑,似乎有许多东西便都隐藏在他那一笑当中了。
“是啊,央不过我的恳求,祖父大人也没有办法嘛!”
正说的无趣,屏风门被拉开了,一个女子进到屋中跪下行礼,山背细细一看,乃是调子麻吕之妻司马虹。急忙让她起身,司马虹挨着父亲坐了下来,抬起头来打量着山背。司马虹已经有三年没见到过山背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成长的最快的时候,变化很大。山背看到她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惊异的睁大了,却又怕失了礼数,匆匆转开了。山背知道他在惊异什么,自己作为厩户太子的儿子,却与他没有一丝相像之处,不像厩户太子,不像弟弟仲濑,也不像妹妹上官:如果硬要说出与谁有些相似,所有熟悉的人心中所涌起的名字便是——苏我毛人!太像了,像苏我毛人,像苏我马子,像苏我入鹿。但是想归想,绝没有一个人敢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因为这毕竟是没有根据的臆测,连厩户太子本人都从未说过什么,别人又怎好插嘴。
“王子殿下,今晚请在这里歇下吧,外面又下雪了,道路不好走。”司马虹坐下后说道。司马鸟已经站起身,看样子像要吩咐下人准备房间。
“鸟儿,”山背叫住他,“不必麻烦了,今晚我还是回去好些,没有跟母亲说要住下的。”
“那有什么,一会儿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行了,您就住下吧,今晚入鹿少爷要留下过夜的。”
入鹿……吗?
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和入鹿分享一个客房,中间用竹帘隔开,便俨然是两个世界了。山背睡不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耳边听到入鹿不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是难以入眠。正在无聊的瞪着天花板时,旁边窸窸窣窣的有了声音,紧接着是赤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接近,竹帘随之撩起,入鹿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
“殿下,您睡了吗。”
山背本就已经在侧耳倾听了,所以声音尽管压得很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急忙支起身子从铺上爬起,说道:“是入鹿吗,我还没睡,怎么了?”
“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可以过去吗。 “当然,来吧。”
入鹿穿过帘子,几步走到山背榻前,蹲了下来。“王子,睡不着吗?”山背“嗯”的应了一声,伸出手去拉入鹿坐在褥子上,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怎么搞得,这么冰,快进来暖一暖。”说着将被子撩开,身体往一侧挪了挪,搂他进到被中,紧紧裹住。两个人并肩躺下来,一时间思绪翻滚,久久难以平静。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山背才开口说道:“我们,有多久没这样躺在一起说些贴心话了。”
入鹿干笑一声,淡淡的道:“有多久了,我都不记得了呢。总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们势必要成为争权夺势的牺牲品吗?”
“如果这样走下去,必然就会如此了。厩户太子作为摄政王,打破了苏我家想把持朝廷的愿望,如何能够相容?而我们,只不过是两颗可怜的小棋子……”
山背静默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听天由命般的话竟是从那个自小叛逆,桀骜不驯的入鹿口中说出的吗?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了如此之多?
“入鹿,你变了……”
苏我入鹿冷笑,语气中没有一丝起伏,道:“是啊,我变了。我如果不变,又怎么能在苏我家生存下去呢。我与你不同,殿下,”山背心中一寒,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两个人,又因为这样的话题而生疏了。其实他知道,入鹿的这三年过的不容易,本来就是不被承认的孩子,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大家族里,当然会受到排挤。可是自己心中的苦恼又有何人知晓?外表上风光的厩户太子的长子,母亲是苏我家的女儿,身份高贵,将来注定会继承这个国家的王位。可是可是……这样的身份下隐藏的是什么?父王和三王妃和三王妃生下的一子一女生活在斑鸠宫,自己和母亲刀自古却被扔在他处,几个星期也不会来上一次。这样的日子,每天都要在母亲暗自的垂泪和无边的孤寂中度过,难熬的很。
山背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曾经,我们是依靠着彼此的力量支撑才活下去的啊。”
“现在,依旧没有变啊,我们依旧可以彼此依靠啊。”入鹿一反刚才萎靡的语气,转过身来盯着山背,山背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坚定和勇气。“不管怎么样,不管时局怎么变化,不管我们身边的人怎么说,王子,我们永远可以依赖彼此!”
那是誓言。
很多很多年以后,苏我入鹿与山背大兄王,两个人都已经忘却了
在那个月光清澈的夜晚,
两个孩子缩在一张狭小的榻上,
面对面地用着怎样的语气定下的誓言。
但它依旧存在,在山背的心中,在入鹿的心中,在某一个地方,依旧存在。
那是誓言,永不可变的坚持如一的,誓言。
三十五年后
山背大兄王从梦中惊醒,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望着黑漆漆的山洞顶,胸闷的让人欲呕,一只冰凉的手抚了上来,替他舒缓着胸闷。
“又难受了吗?我去弄些水给您吧。”说话的是流萤,山背的正妃。山背借着洞内昏暗的光线向放置水瓶的角落看去,只剩下三个放着水的瓶子了,其余的都东到西歪的横在一旁。
“不用了,我不渴。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什么样的梦呢,是凶兆还是吉兆?”
“火,全都是火。入鹿来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在笑,我叫他他却不理睬我,突然推了我一把,要把我推倒火上。我害怕极了,拼命挣扎,这时候父王出现来拉住了我。我看着他熟悉的面容,泪流满面,他对我说,“到斑鸠寺去”。”
“只是这样吗,父王伟大英明,一定能救我们逃过此劫的,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山背摇了摇头,道:“有,但是火太大了,我听不到……”
山背越说声音越低,推开了流萤的手,垂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入鹿,苏我入鹿,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终究是一场梦吗?曾以为是牢不可摧的誓言,,甚至不用去可以破坏,就这样在时间的消磨中渐渐淡去了,消失了。
流萤看了一会儿山背,见他不再说话,开口说道:“王子,您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讲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入鹿,我们……”
“为什么您还在想着他,您还是不能忘了以前的事情吗?”女人的声音不高不尖,但却可以感到浸满了失望。“您不要忘了,我们是已故的厩户太子的后人,而他,是世人所称颂的圣德太子!我们这一族今天落到这种境地,都是拜苏我家所赐。”
是的,怎么会忘记,山背无声的叹息,闭上眼睛靠在阴湿的山壁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厩户太子已经离开二十年了,推古天皇已经离开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仿佛转眼之间,山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孤单一人。厩户太子走后,推古女天皇将他的长子山背送上了太子之位,但由于苏我家的阻挠,登上皇位的却不是他而是天平天皇。天皇夺了山背的位子,心中感觉有愧于他,又重新将他立为太子。天平天皇二个月前殁,苏我族人不能再容忍山背大兄王所代表的圣德太子的那一派人得到权势,发兵讨伐山背,烧了他的住所斑鸠宫,迫使他们一家带着家臣逃入生驹山。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只靠山泉和野果过活的日子恐怕已经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