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尽阑珊（暂借章名）》芙蕖以为裳

6、第二章 魂系生死竟无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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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如豆，跳跃跳跃，像顽皮嬉戏而不愿停息的孩童，橙黄色，赤红色，青蓝色；温暖的，和谐的，不安分的。真的难以想象，人类在发现火之前是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的。没有照亮人心的色彩，没有暖入人心的温和，寂寂长夜只有黑暗，冷凄和孤独吧。
　　孩子趴在桌子上，盯着那火光发愣，看得久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橙色的。有些倦了，转过头去看还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的人，看他的严肃和一丝不苟，看他的认真和聚精会神。长公子真是不会偷懒的人啊，孩子想着，突然开始为自己的懈怠感到愧疚。伏在书案上的是诸葛丞相的长子，将来注定会继承他的一切功名，富贵与地位的人，名叫诸葛乔，字伯松。本是诸葛亮之兄诸葛瑾的次子，八岁被诸葛亮所收养，立为嫡子。他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跪坐在榻上微微躬着身才能够得到书案，可见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诸葛家原籍山东，尽管自小诸葛兄弟三人就远离了家乡，在江南等地区生活，但改不了的是山东人的血脉。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不同于一般人心目中的儒生形象，诸葛家的人都是铁铮铮的硬汉子。
　　“公子，”旌旆看不下去了，说道：“夜已深了，您今天就写到这儿吧，我回头就跟丞相说，您那五十遍《诫子书》已经抄完了，不就得了？何必这么认真呢。”
　　听闻此言，诸葛乔停了一下手中的笔，缓缓抬起头看向旌旆。让火光一照，他的脸才露出来，一张年轻的富有生气的脸，棱角分明，有着咋看之下带着些许粗鲁的面庞。浓重的眉毛，方面阔口，给初识的人一种虎虎有力的感觉。他笑了一下，摇头道：“累了吧，先去睡，我一会亲自去交给父亲，他也还没歇下呢。”旌旆抬头望了望正屋，果然还有灯光。由于公事繁多，诸葛亮经常直到深夜才休息。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这……不好吧，我等您吧。”
　　“不必了，你今天早睡吧，明天是上朝的日子，要早起呢。”旌旆是诸葛亮的书童，他还要打理诸葛亮的日常生活，因此丞相早朝的日子必定要早起，整理衣物，监督马车的准备什么的活儿，都是旌旆的。但旌旆还是踌躇着，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大公子。“去吧，我反正要有话对父亲说的。”哪里有话要讲，只是看着这个孩子困倦的神情不忍罢了。
　　“唔，那好，旌旆告退了，公子也早些休息吧。”说着起身出去，关好了房门。
　　屋中恢复了寂静，只有毛笔在竹简上刷刷的擦过声，诸葛乔借着微弱的灯光抄写着《诫子书》。诸葛家家教甚严，诸葛亮对子女的要求可以称得上苛刻，但这份苛刻并不是过分，他对自己的孩子们是肯花精力去教育，培养的。他曾在百忙之中写下《诫子书》、《又诫子书》、《诫外生书》三篇文章来教导诸葛乔。
　　等到诸葛乔放下笔，走出屋外时，丞相府已是一片寂静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在地面。诸葛乔看主屋的灯光仍未熄，披上外衣往主屋走去。主屋内人影晃动，似乎并非诸葛亮一人，但又听不到什么说话的声音，诸葛乔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了下门，轻声道：“父亲，是孩儿，您歇息了吗？”
　　“乔儿吗？进来说吧。”
　　“是。”诸葛乔说着，轻推开房门，正要进去，却看见另有一人坐在书案的下首，也正望着自己，但灯光昏暗看不清是谁。他急忙退了一步，躬身道：“父亲您有客人吗，孩儿先不打扰，没有什么大事情要回禀。”
　　“不碍的，进来吧，我和费大人已经谈完了，正在说一些家常话呢，刚刚提到你。
　　费大人？费祎费大人吗？这深夜，他来找父亲究竟是什么事呢？提到我又提到了些什么呢？诸葛乔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进到了屋中。费祎是个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难以摸透他的心理。费祎与蒋琬，董允等人同是诸葛亮公事上的得力助手，在私下里也有很好的交情，经常来府中做客。诸葛乔与他却并不常见，见面也只是问声好以表示尊敬。
　　诸葛乔端坐在下首的榻上，将衣襟平铺在膝上，将刚刚那些抄好的竹简递给了诸葛亮。
　　“抄完了吗？”
　　“是的。”
　　“正好托费大人明天把这些书简带到讲课的地方。谯周要在讲课的时候讲这篇《诫子书》，我就让乔儿抄了五十遍。”说着诸葛亮将捆成捆儿的书简递了过去，费祎急忙用双手接下，摆在一旁。
　　“《易经》最近读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上你母亲那里学新的内容。”
　　“是，昨天刚去过，还比较顺利。”
　　“嗯，那就好，最近就让你母亲指导吧，最近我公事繁忙。”
　　“是，父亲是为国家操劳，孩儿知晓。”
　　费祎在一旁道：“大公子今年已经开始上《易经》了啊。这一晃，离你入蜀我刚见到你都十多年了。”
　　“是啊，他入蜀的时候主公也刚刚平定这里，那时他才不到八岁，时光啊，真是不留人，咱们也都老了。”
　　“今年公子有十九岁了？”费祎转向诸葛乔，问道。
　　“是，今年年底就满十九了。”
　　“真是快啊，二小姐也快要出嫁了吧。临家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小姐嫁过去也是不用担心啊。”诸葛亮的二女儿诸葛果，小字灵澈，许配给了临家。大女儿诸葛怀已经嫁作人妇，丈夫是深得诸葛亮赏识的将军姜维姜伯约。
　　诸葛亮微微一笑，有些暧昧的沉思不语，然后轻巧的转移了话题。“话说起来，临家的蜀锦算是挤垮了其他家的，在对魏、吴的交易中越来越占主要地位了。”
　　“是，蜀锦本来就是我们蜀国主要的贸易产品，他们现在掌握着蜀锦生意，药材的交易上也参与，实在是不容小觑啊。还有，不能再放任他们熬制井盐了，把持住盐的制造，这是很危险的啊！丞相，临家可是北方非常著名的士家大族啊，这一点还是不能忽视，怎么说让北方人掌握我蜀国的命脉也还是不行的。”
　　“呵呵，是吗。”诸葛亮浅浅的笑了，“我也是北方人啊。”
　　“这……丞相，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我也只是打个比方。不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听说他们是家庭内部出了问题才搬过来的，不会再回北方了。乔儿，你知道的是这样吧，你跟他家很熟。”
　　“正是，现在留在魏国的，正是目前掌家的临初的伯父一支。临初的父亲就是开辟在蜀事业的临直。”
　　“嗯，看来临直这一脉是旁支啊，费大人，你看呢。”
　　“应该不错，临家恐怕已经是富可敌国了。在北方时就是著名的大地主。不过听说留在魏国的一支已经被消灭了，在前段时间吴主进攻江夏时受到了波及。有个叫临显的魏将就是他们那支的，但是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依我看是不是旁支不重要，他们一门在我们国家中的绝对影响才是重要的。灵澈一天不嫁过去我就一天睡不踏实，离定好的婚期还有两年之久呢。”
　　“二小姐是要下嫁临初长公子吗？”
　　“不，是二公子，大公子掌家但却是临直的小妾所生，二公子长年在外才没有接管临家的产业，但他的嫡子身份不容改变。”
　　诸葛乔坐在一旁，听这两位长辈用一种完全陌生，并带有警惕性的话讨论着自己最熟悉的朋友和亲人，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但也不好离开，只能默默坐着。忽然听到父亲叫他，赶紧接话。
　　“临家的二公子返回成都了吧，看你最近尽往那边跑。”
　　“是，父亲。临洛丛山中回来一年多了，后来又出了趟远门，前段时间才到家。”
　　“怎么？公子与临二公子交好吗？”费祎突然发问。
　　“是，生死之交。”
　　费祎又笑了，还是那种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笑容，一张脸皱纹也增加了许多，让人看不明白。诸葛乔心里很不舒服，为什么几乎每个人把两人之间持续了近十年的无可替代的感情，都看作利益的牺牲品？明明是无垢的，却被看作了钱和权的交换。
　　“丞相，您知道吗，这次临二公子回来据说是带回一个本家的表妹，丞相要是不放心小姐出嫁之前的两年，何不在她身上打打主意呢？”
　　“哦，是吗？乔儿你见过那女孩么，多大了？”
　　“孩儿在临家见过的，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您看是吧，依我看，大公子也到了该定亲的年龄了，那女孩是临家本家一支，身份高贵，何不……”
　　听了这话，诸葛乔突然心中一动，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临泠的略带哀怨的双眸。可能吗？真的有福气娶到那个临泠吗？那个纤细的，娇柔的，哀愁的，凄婉的，灵秀的女孩。诸葛乔想着，不禁的有些呆了，愣愣的听着两人的对话，却完全没有用心去听。直到送走了费祎，诸葛亮驻足于庭院中，向他问起此事，他才醒了大半，支吾着，不知答什么才好。
　　“那女孩，不错吗？”
　　“嗯，很漂亮，也很温柔，只是……”
　　“什么？”
　　“……”诸葛乔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心中乱成一团，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他不知所措。他的心中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最后只落在了一个上——洛！
　　“有什么不能跟为父的说吗，我很中意那个女孩，明天一早就让你叔父去提亲吧。”
　　“等等父亲，这事我还没跟临洛说起，怎么也得等到……”
　　“你这是在说什么，他是他，你是你，再好的朋友又能怎样。“
　　“可是父亲，临泠的命是洛救的，他当初是曾为了她冲入敌阵不惜拼死的，怎么能不顾及他呢？”
　　“你在说些什么！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这样只顾及情谊，我们诸葛家看中的女孩，他们还敢拒绝吗？最重要的，难道你忘了吗，你妹妹两年后就要嫁给她了，我可不想看到她还没嫁过去，她未来的夫君就娶了个小妾放在家中，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父亲有些生气了，多半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既然如此，为何又要选择自己呢？懦弱的自己，没有胆识的自己，当初选择众人口中的神童大哥诸葛恪难道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又是自己呢？诸葛乔这样想着，心中对自己产生了从所未有的嫌厌。讨厌这样的自己，没有人喜欢这样的自己，也只有和洛在一起，才能看到自己的少有的优点，可是，连这个朋友，也要失去了吗？
　　一夜无眠，诸葛乔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从房屋阁子的间隙中偷偷溜进来的月光，那么美好，那么清澈，尽管微弱和黯淡，但确实带给人心灵上的安慰。诸葛乔看着，想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夜里都想了些什么，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那个有些怯懦的贵公子，包括他真正的朋友——临洛。
　　人们所能记住的，不是那晚在窗前沉思的诸葛乔，而是那晚格外皎洁的月光。诸葛乔，终其短短的二十五岁人生，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沁入人心的月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