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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家少年陌上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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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暮,东京汴梁。
城南,深宅。
墙头隐隐露出一蓬灿若烟霞的杏花。
几只玉蝶翩跹着穿花而去,艳煞这浓浓的春色。
园中,树下,剑光粼粼,衣袂翩飞。
一个旋身,花与蝶便惊飞欶欶,平添了三分英凛的气息。
“好!”一声劲喝,随后更响起几声激赏的拍掌声。
彩龙飞檐的亭内,坐着几个峨冠锦带的中年人,一边举杯对饮,一边向树下那两个对剑的少年投去赞叹的目光,还有两三人在窃窃私语。
此时,花树下两条稚气的身影,各自收剑,拱手一礼。
“贤弟好身手,愚兄佩服!”那稍长的少年微微一笑。他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格外文秀,一身锦袍愈发显得华贵。
“舒兄过奖了,多谢承让!”另一个孩子更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他口中虽然是谦逊的言辞,可是一团稚气的小脸上却是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
舒姓少年心中微然不悦,却也不便发作,只得率先向彩亭走来。
“各位大人,小侄输了!”
他恭手立在亭下,眼睛只盯着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这人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正是御前一品带刀侍卫统领舒无戏。
他面上的神色不喜不怒,分外平和。那少年见他如此,心中略宽了宽。
舒无戏看了看他,又瞥向疾步而来的那个小孩子,忽然一笑,向亭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道:“戚大人,令郎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身手,着实令人艳羡!”
那文士姓戚名衡,原本是门下省的司谏,最近又晋了“天章阁学士”一职,圣眷颇隆。只是此人品行端方、性情敦厚、为人低调,眼见幼子得胜,也并不喜形于色,只忙拱手作礼:“哪里,哪里,犬子焉能是令贤侄的对手?在下看来,是舒贤侄有意承让,不然犬子恐怕会输得极狼狈难堪呢!”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即便是输,也要坦坦荡荡,怎么会狼狈不堪,惹人笑话?”那孩子刚走到阶前,听到父亲这话,想也不想就小声嘟囔了一句。
亭中众人都有深厚的武功底子,耳力远胜常人,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却被他们听了个满耳。
大家都不由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大胆,竟然敢当场反驳父亲。
戚衡怒叱:“臭小子,还不噤声?这里焉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孩子微微低下头去,可是一双明亮灵活的大眼睛还不时向上瞟。
此时,亭中一个黑锦长衫、脸色如玉的中年人,抚掌而笑:“戚大人,我原本只道你家是书香世宦,没想到令郎的武艺也如此出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抬起头来,看了看父亲。
“楚大人问你,你答便是。”戚衡冷凝脸色。
那孩子抬头,眼儿亮亮地朗声答道:“小侄戚少商,见过楚大人!”
舒无戏在一旁忙道:“楚大人,少商贤侄一入太学,就崭露头角,无论文试武定,都是个中翘楚。瞧,连下官这入学三载的侄儿,都不是他的对手呢!”
那楚大人把戚少商叫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微笑:“果然是根骨清奇!戚少商,戚少商,好个古雅风流的名字。名好,人更好!”他侧目看向戚衡,赞道:“戚大人,好福气!”
此时,戚衡面上也微微现出一丝笑意。戚氏一门传到他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他人过而立方有了这个儿子,夫妻俩爱如珍宝,这孩子又自幼聪颖异常、性情活泼,因此戚衡饶是沉稳低调、进退得度,这会儿也难掩自得之色。
那楚大人又转向戚少商:“贤侄,你可愿拜我为师习武?”
“这个?小侄不愿……”
“少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那楚大人挑眉看他。
戚少商清秀的小脸上,一双大眼忽闪:“小侄知道,楚大人乃是一代人杰,文可安邦、武能定国,在朝在野都有极大的声望。”
他话音方落,戚衡和在座几人,都不由得唬得变了脸色。
这楚大人,便是当朝三太子少保楚相玉,此人文武双全,见识抱负都极大,在武林中也是个绝顶的人物,武功超绝、心狠手辣,有个名号称为“绝灭王”。
在座几人官职品阶皆在楚相玉之下,武功本领也都相逊远矣,今日舒无戏摆宴请客,正座上宾便是这位楚相玉楚少保。
如今,戚少商不提他的官职名号,只以“人杰”称之,更当面拒绝拜师,众人哪里能不心惊?
楚相玉却面色不改,犹笑意盈盈地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愿拜我为师?莫不成,是看不起我的本事?还是瞧不上我这个人?”
戚少商抿嘴一笑,双眸灵动已极:“都不是!只是,小侄听说大人少负奇才,文武有成,少年即入江湖,历练十年,方有成就。大人博采众家之长,自创了‘冰魄寒光掌、烈火赤焰掌’一寒一热两种内力武功,小侄心下着实佩服。只是人有相异,大人虽然抬爱,但是大人的武功路子倒也未必适合小侄。小侄还是愿意自行历练,博采众家之长,以大人为榜样,创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武功来。更况且,小侄一向以为,武学之道博大精深,要是学,只怕学一辈子也学不过来。然则世间更有诗书经赋、兵法战阵,纵横阐弊之道、定国安邦之能需要学习,小侄倒是并不想只安于武学一道。”
楚相玉一闻此言,不由得心下震动,又看了看戚少商清秀中透着勃勃英气的眉目,心下暗咐: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有了一代宗主的气势抱负,看来不容小觑。
他深黑沉肃的眼睛盯住了戚少商那清亮灵动的双眸,一老一少相互打量,好似有股无言的交锋。
戚衡连忙拱手道:“楚大人如此抬爱,下官甚是惶恐。犬子自幼顽劣不堪,野性难训,恐怕叨扰了大人,耽误了朝廷大事。”
楚相玉洒然一笑:“戚大人不必如此,咱们同朝为官,虽然相交不深,不过也是彼此倾慕。戚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抱负心性,实在难得。大人好生教导,将来必成大器。”
戚衡松了一口气,忙连声称诺。
“少商,将来你若所学有成,不知道想做些什么呢?”楚相玉又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略一沉吟,随即朗声答道:“文要安抚海内、叫百姓安居乐业,武要抵御外侮、扬我大宋国威!”
“好!”楚相玉称赞一声,随即又道,“少商,将来我若做这样的大事,你可愿相随?”
戚少商忙躬身施礼:“小侄愿与大人,齐心进退、共襄盛举!”
“哈哈!”楚相玉朗声长笑,站起身来拍拍戚少商小小的肩膀,昂首阔步地引着他向亭外走去,边走边对舒无戏说:“舒大人,多谢你今日之宴,让在下结识了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舒无戏看着楚相玉和戚少商那一大一小两条身影,不由得怔愣了半晌,心头涌起一股阴云。
当时只道是寻常
沉醉东风
海棠归处
看韶华几许
惟愿少年游
斜风,细雨,江南春。
柳丝茵茵,陌上青葱。
青石板的街头,洇着湿意和诗意的江南春景。
扬州,还是那一贯的烟花怨柳。
巷子口转过一乘素净的小轿。
两个轿夫抬着,轿帘随着轿夫的步伐,微微颤动。
在这微雨的黄昏时节,朦朦胧胧地前行。
轿后跟着一个孩子。
他眉清目秀、身形瘦弱,低着头静静地走着,身上穿着半旧的青布衫子,背着一只琴囊。
少顷,小轿停了下来。
停在一座朱灯高挂的酒楼门前。
楼内奔出一个小二,站在阶上向轿中人低声招呼:“是柳音小姐吗?各位爷还没到齐,您来得还真早!”
小轿的帘一挑,一张玉雪粉嫩的脸,露了出来。
这女子,虽非绝色,却生就一副可人疼惜的娇弱模样,正应了这烟花三月的扬州景象。
她步出小轿,抿嘴微微一笑:“小王哥,多谢你了,待会儿临走的时候,少不得要请你多喝几杯酒。”言下之意,正是要多打赏些酒钱。那小二焉得不欢喜,忙将这柳音小姐迎了进门。
柳音进门前向向那两个轿夫吩咐道:“你们晚些再来接我。”然后,又看向那个青衣小童,说道:“小顾,愣着作甚,还不进来?”
那孩子抬起脸,看了看这轩敞阔气的酒楼门面,忙跟了进去。
此时,酒楼中的人正多,前堂一个说书的先生,一边弹着三弦,一边讲着那些江湖掌故、民间野闻。
柳音轻移莲步,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缓缓走过,一迳上了二楼。
那被称作“小顾”的孩子,背着琴囊,跟在她身后。
待她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楼下大堂中的酒客们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清俊得好生了得。”
“你们不知道?这是扬州城中鼎鼎有名的梨香院花魁。”
“哪里是花魁?听说只是个第三名的歌妓,真正的花魁是依依小姐,她可不会这样抛头露面!不过,这柳音也算是梨香院的红牌了,要请她出牌陪酒,想必也是花了大价钱!”
“柳音,不错的名字啊!”
“我知道,这柳音的琴艺歌喉,确是梨香院的一绝!”
酒楼二层的一座雅间里,正坐着三个锦衣男子。
柳音微微颔首施礼:“简爷、宋爷、徐爷,叫三位久等了。”她俏气的眉、清水般的眼在灯光下有股特别媚人的风姿。
那宋爷一副中年书生的风雅模样,手中的折扇一合,笑道:“不妨,正主儿还没有来呢!柳儿你先歇歇罢!”
“柳儿乘轿子来的,不累!”柳音抿嘴一笑,“不若,柳儿先给三位弹一首小令,聊解烦闷,如何?”
姓徐的年轻公子笑道:“好,好久不听柳儿的琴音,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柳音回头吩咐道:“小顾,把琴放下。”
小顾忙将身上背着的琴囊,放到雅间南侧的琴桌上,轻轻拨了几下,微微调试。然后抬首望着柳音:“小姐,调好了!”
“好了,你出去玩罢!呆会我唤你,你再进来。”柳音轻声道。
小顾垂下眉目,依言退了出去。
简老爷捻须笑道:“想不到,梨香院的小厮跟班也通乐艺,竟然还懂得调琴?”
“简老爷见笑了!”柳音微笑着做到琴桌旁,“小顾是咱们院子里的孩子,自小跟着我学些诗书乐艺,您别看他讷讷的不爱讲话,心里却聪明得很。现在院子里的正牌琴师,只怕也比不上他的调琴技艺呢!”
“哦?果然看不出来,那孩子,没有十岁吧?”宋爷讶异。
柳音的青葱玉指在琴上拨弄了两下,抿嘴笑道:“他足龄有十一岁了,只是生得稚弱,而且性子太内向了些。”
不一会儿,琴音响起,宋、简、徐三人人又将话题岔开,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
小顾退出雅间,自下了楼,寻了个角落坐着,听那说书的先生讲故事。
店小二知他不爱说话,头几次来的时候,还常逗弄他,见他总是那一副讷讷的样子,也就不理他了,由他自己坐一边听说书。
这一回,说书先生讲的是江湖中一个大大有名的侠客――“大梦神剑”顾夕朝的故事。
讲到顾大侠只身单剑大破幽冥教事迹时,堂中听书的酒客们爆发出一阵喝彩。
小顾托着腮,怔怔地望着那说书先生。
这位前辈名侠“大梦神剑”顾夕朝,能够被人如此口口相传、齐声赞誉,真是羡煞了人。
他和自己还是本家呢!
他娘不姓顾,可是却执意要让他姓顾,想必是他那不知道何处去的爹,便是这个姓吧!
自小,梨香院的姐姐妈妈们都唤他“小顾”,这一叫就是十一年。
忽地想起,过几日要到学塾去报道上课,他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
顾夕朝,顾夕朝!
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已经读过好几年的书,通晓不少诗词典故,只觉得“夕朝”,朝夕之间,未免太伤感了些。
夕朝,莫如“惜朝”!
惜取今朝。
人生在世自当惜时如金,刻苦用功,方能有朝一日扬名立万。
若将来有一日,能够像这位前辈名侠一般,叫人称颂赞誉,定然是一件极欢喜极痛快的事。
这般想了一会儿,“大梦神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十一岁的小顾,便已决定平生第一件大事:
从今以后,我就叫顾惜朝!有朝一日,叫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这样想着,他一贯低垂的眉,忽然扬了起来,眼睛亮得慑人。
一簇火苗,从他小小的身体中,燃烧起来。
直到将来的某一天,燃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