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蝶繭

1、第 1 章

　　我在悲湖边捡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当时，穿着一件红色的浴衣，在被夕阳映得鲜红的湖水中带着一脸惨白，双眸死死地盯着我。是这么的诡异，一瞬间，我甚至以为遇见了......怨鬼。
　　我却对她笑了，问道：“水里不冷吗？”
　　她摇了摇头,眼眸里包含了很多东西，复杂地让我分辨不清，只是更多了冷漠。
　　“一个人，不寂寞吗？”
　　我淡淡地问出了口。
　　这次,她的小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看向湖边的一棵树,沉默不语，幽怨而又凄凉。
　　其实,她是个那么美丽的孩子,惨白的脸,漆黑的发,无神的眼眸,浑身带着微微的邪气,那件红衣,那天如血的夕阳,更给她增添了一种神秘，诡异而阴凉的美感,美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美得逼人的孩子了,她的未来......会变得怎样呢？
　　眼前突然闪现另一张绝世断尘、动人心扉的容颜，那渐渐消失的优雅身影，心下微微疼痛。
　　“为什么要带我回家?你不怕吗?”她抬起头,突然问道，双眼直望进我的眼里。
　　“你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我的嘴角上扬出一个冷冷的弧度,“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值得我去怕了。”
　　她失神了几秒,喃喃低声道:
　　“那么,给予我一个名字吧。”
　　我略微思索，缓缓走进湖中,迎着她张开的手臂将她从水中抱了起来,顿时,一阵冰冷而湿漉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阵轻微颤抖，忽地就明白了什么。
　　“红,就叫红吧。”
　　一个和鲜血的红融合地如此美丽的孩子,她的名字,叫红。

　　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因为我的时间早失去了刻度,过去是那么遥远,未来也是那么遥远,周围的人很快便从童颜转白头。我是这个世界的异数,注定只能一个人,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我住在离悲湖不远的一处地方,因为红不想离开悲湖太远,她最喜欢悲湖边那棵树,阴郁的,每年都开血一般红花的树。
　　“为什么喜欢那颗树？”我这样问过红。
　　她却只是茫然地看我一眼，然后眼神迷离地看向那棵树，轻轻摇头。
　　我微微皱了眉头。
　　她靠进我的怀里，眼里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昊没来以前，我就在湖里，陪着我的只有这棵树，花开花落。”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着她的长发，冰凉的发丝有如上好的黑色缎绸。
　　“那棵树，已经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我在红的耳边低声说道。
　　那树本来是开着白色的花，悲湖边唯一的一株开着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无染的白花。
　　因为它本就是由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出尘的人亲手栽下的。
　　一百八十年，人事全非，就连这花也染上如此悲哀的血色。
　　这，就是命运吗？
　　心里的疼痛翻天覆地，涌上。
　　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红。
　　冰冷的液体，渐渐浸湿我的胸襟。
　　“昊，不管我，还是那树，我们都孤寂了太久太久……”
　　红有如上好白瓷般的声线，蓦然响起，像悬挂在时间长河中的风铃，遥远又脆弱。
　　“还有你……昊……”
　　是的，还有我。流浪了那么久，再回到这里。
　　因为没有了那个人，我依然孤寂。

　　“昊……最近，树变了。”红看着悲湖边的那树,充满了忧愁。
　　“恩？”我抬头看向树。
　　还是布满了殷红的花朵，像一团一团晕开的血渍。
　　“昊。”红走过来,白皙的小手绕上我的脖子，身子依偎在我怀中,沉敛的眼眸看着我，“树,很怪。”
　　我不语，等红继续说下去。
　　“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树的红花一夜间全散落下来，腐烂在土里，散发出恶臭。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发生。昊，必定是有什么事情终将冲破宁静的桎梏。”
　　我的眉头随着红的话皱出一条深深的沟，原来，什么也留不住。
　　“红，不要靠近悲湖，也不要靠近树了。”
　　“为什么？”
　　红抬头看我，温润的眼神中隐隐有着粼粼的水色，点点好奇，有如投入石子的湖面，圈圈涟漪。
　　那个人也喜欢这样看着我，当我说了什么他不理解的话时。
　　心下一恸，痛苦地闭上双眼。
　　“红，很多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幸福得多。”

　　淡淡抿了一口米酒，浅漠的甜味在唇齿间回荡着，从中庭望出去，新月的角上竟也微染上了极淡的绯色。
　　悄然叹一口气。
　　命运的轮盘依然在转动着，不管是谁，还不是只能转下去，直到尘埃落定。
　　月光下，红面无表情地向悲湖的方向走去，瞳孔无神，没有焦点。
　　就像一尊做工精致无比的人偶娃娃。
　　我默默地又抿了一口酒。
　　该来的始终会来，一切又岂是我能掩盖下去的。
　　再叹一口气，我放下酒盏，跟在了红的后面。
　　红来到了树的旁边，她伸出素白的手，轻轻触摸着树皮，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她的嘴里念叨着什么，又僵硬地转身向悲湖走去。
　　每走一步，脸色便变得更为苍白一分。
　　红的身体刚和悲湖的水一接触，仿佛触电一样，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越来越剧烈。
　　我走过去，将她抱离悲湖，她的身体依然颤抖着，只是泪水越来越多。
　　终于听清，她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失焦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具即将破碎的娃娃。
　　红花上凝结的夜露，一滴，一滴，宛若血泪。

　　乌云片片重叠压抑着天空，风里突然携带了一种甜酸的腥味。树在风中骚乱着，狂暴的气息。
　　悲湖也像拉满了弦的弓，有什么满满地要倾泻出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红梦游也快两个月了。
　　红花依旧，红却越来越憔悴。
　　今天，红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在我的怀里战抖不已.我看向红,那张小脸上布满了惊骇和恐惧。突然，红抱住自己的头，惊声尖叫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
　　“红！”我抱紧她，可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冰冷。
　　冷得我全身都快凝结成冰。
　　“他来了！”
　　红伸手向背后正门方向指去，声音像无法再拔高的丝线，即将断裂。
　　“听着！”我严肃而冷厉，“红，现在是你选择的时候了。”
　　我的语气温和下来：
　　“要跟我走吗？”
　　红怔怔地抬头看向我，像是没有听懂我所说的话。
　　透过红，我仿佛看见当年的那个身影，声音更为柔和，甚至有点哀求的意味。
　　“跟我离开这儿，好吗？”
　　红突然笑了，妖媚而绝决，她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脸。
　　“我，不叫红。昊，带我去悲湖吧。”
　　罢了，明知是徒劳。红不是他，自己一直都很清楚的。
　　我横抱起红，一步一步向悲湖走去，步伐沉重。

　　悲湖边的人，有着奢华的气息。
　　我们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特别是看到我怀中的红，他的脸在惊讶和恐惧中扭曲地狰狞而可怖。
　　我放下红，她呆呆地望着来人，忽地笑了，笑得无比温柔，脸上带着怀念的神情，身上的红衣也越发艳丽。一点都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哥哥……”
　　红吐出这个称呼，来人浑身一震。红的脖子渐渐浮现出一圈紫红的印记。
　　“哥哥，为什么……要杀我？”
　　红还在笑着，从眼角却流出深红深红的泪，怨气带着磅礴的气势升起裹着红的全身，仿佛地狱之火在燃烧着红的灵魂。
　　“小蝶，你就是死也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啊！”来人咬牙切齿地冲红吼道。
　　“你为什么不死安静点啊！为什么还要到梦里来纠缠我！”
　　抓着头发，他痛苦地跪了下去。
　　“哥哥，我爱你啊！”红凄烈地叫着，“哥哥，你不也是爱着小蝶的吗？我们可以去国外，那样你就不用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我？
　　“不！我没爱过你，你是妖孽！是你诱惑了我！”
　　“你没爱过我？”红突然狂笑起来，面孔也不再美丽如昔，更像夜叉，笑声也更像夜枭的啼嚎，凄惨而令人胆战心惊。
　　“红……”我轻声唤她。
　　她看向我，一刹那脸庞恢复成红那苍白却美丽的面容，但也只是一刹那。
　　她怨恨地看着面前那不敢看她的人。
　　悲湖开始不平静起来，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震荡。突然，悲湖的水仿佛有意识似的化成无数的触手状，缠住红的哥哥的四肢，一点一点，将他向悲湖拖去。
　　“不！不！小蝶，救救我！！”
　　他惊恐得挣扎着，无奈触手的力气大得他连动都无法动。
　　红却怪笑着，双目流出的深红色眼泪让她看起来更可怕，地狱来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悲湖的上空回荡着绝望的哀号，他终是被拉入了悲湖的深处，红撕裂心扉的笑声慢慢变成低低的抽泣声，悲湖也渐渐恢复平静，几个气泡悠悠浮上湖面，破裂，消失。
　　“你不会再寂寞了。”
　　我轻轻说着。
　　她终于停下了哭泣，悲哀、怜悯又愧疚带点歉意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走上前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
　　“花还是白色好看。”
　　她点点头，身形渐渐变得淡而薄，她停止的时间又开始流逝，留给我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微笑，红最终完全消失在我眼前。
　　悲湖的中央浮起一具尸体，尸体的身上缠着另一具体形偏小的骸骨。血红的花瓣片片脱落，飞舞着往悲湖飘下。我伸出手，一片花瓣悠悠落在其上，刚一接触到我手就化为了飞灰，风一吹去，我的手，仍然空空如也。
　　第二天，我离开了这里。
　　悲湖的旁边挺立着一棵树，树上开满了全世界最纯洁的白色花朵。树的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可惜我看不见，淡淡馨香的花朵间那一道瘦削优雅，美得不偌凡尘之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