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章》华章

20、第 20 章

　　回到学校。
　　一门选修课考试。考试的方式很特殊，因着有位特殊的老师。
　　该位老师叫做高红樱，我曾不止一次和别人介绍她是这所学校最值得尊敬的老师之一。
　　她上课时，问我们：爱的反面是什么？
　　很多人回答：恨。
　　我想了想，说：不在乎。
　　她对我点点头，说：恩，爱的反面是遗忘。你若不愿意爱了，就忘掉吧。
　　她那门课，叫做西方文学名家名著。

　　我同她在课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有时是但丁和比亚翠斯，有时又是莎士比亚。说到巴尔扎克，我告诉她，我看过巴氏所有的短篇，但是没有一篇可以看懂。她便笑。

　　有时她又和我们说：施恩莫念，受惠莫忘。
　　以后的生活里，我发现该位老师对我的生活态度产生巨大的影响。

　　高老师的考试题是这样：告诉我你生活中你最难忘的事情。
　　你看华章看到这里，告诉我，你觉得华章生活中最难忘的事情应该是什么？
　　我看着这个题目，有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我忙着恨，忙着挣扎。
　　很久很久，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情。可是，那天，在考堂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了这件事情。

　　我这样在考卷上写：
　　98年的初冬，家里已经很冷。一个周末的上午，父母亲在厨房炸鱼，我拿了一本书，端着一盆刚出锅的鱼，窝在沙发里，边看边吃。
　　这时，我开始晃，抬头看灯，摆来摆去。
　　我于是放下鱼和书，走到客厅，母亲也走到了客厅。
　　我问：这是地震？
　　母亲说：对。
　　然后打开卫生间的门，示意我进去。
　　我不出一言，沉默的站进去，这是父亲也从厨房走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让我站到卫生间去么？
　　如果你经历过地震，你就会知道，卫生间通常是一个家庭中空间最小的房间，这样的空间，在地震的时候，往往是最安全的。
　　我家里的卫生间，只有很小的地方，大概不到两个平米，只容的下一个人。

　　我站在里面。父亲母亲，一齐站在客厅里。
　　没有人说话。

　　很多人都说地震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其实不是的。
　　那天，我感觉，一只大手在使劲的推我们的楼，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直推下去，一直不肯停，似乎一个有着蛮力的孩子，执拗的，一定要将这栋楼推倒才肯罢休。
　　几乎每一秒我都在想，停下吧？下一秒就停下了吧？
　　可是一直没有停。
　　后来知道一共大概地震持续了一分钟多，可是我一生中从未度过过如此艰难的一分钟。如此的漫长而又苦痛。

　　多少年后我想起，这种感觉，其实就是，等死。

　　那天，在我家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
　　我记得地震结束后，我站在阳台，看到楼下空前的人多，黑压压的望去，只剩了攒动的人头，人们拼命的跑下楼去。
　　我问母亲，我们要下去吗？
　　母亲说：不用跑，该谁的，谁也跑不掉。

　　我知道是因为二舅。
　　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二舅。
　　他在唐山读大学的时候，恰逢那场著名的地震。
　　二舅预感不妙，跑出楼去，结果楼倒了，将他整个压在下面，而他同去的同乡们因为后知后觉，在楼里没有出去，反而毫发无伤。

　　母亲与二舅素来亲厚。

　　由此我知道，一个人敏感是一回事情。但是事情来的时候，根本无所谓逃不逃。你总要承受你必须承受的东西。一个人无论在自然面前，还是在命运面前，都是无力的。

　　我这样在试卷上写字的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这件事情奇就奇在发生时，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后来我每次想起它来，都会泪流满面。想起我父母站在那里，平静的等死，那样的平静，是因为相信他们的孩子可以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件事情。
　　在我放下笔的那一刹那，我放下很多东西。
　　我想，如果他们曾经为了我可以那么平静的等死，那么我，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继续这样恨他们。

　　即使到现在，我这样同你们讲述这件事情，我的手仍旧在不停的颤抖。
　　有时候，回忆是件苦痛的事情，对于我，这种时刻是大多数的时候。
　　有些伤痕在你的生命里，会止血，会结痂，然后痊愈，最后很可能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是有些伤痕，会永远的痛，每当你回首，你都会发现，你的一部分在岁月里继续淌着血，并且，那伤口，随着时间的蔓延，越来越深刻。那些伤口，是爱的伤口。

　　后来我同高红樱老师一直有联系。她异常的喜欢我。
　　在我毕业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套进口的笔，还有一个从云南带回来的包。
　　我不舍得用它们。
　　我们是奇异的师徒关系，我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然而她带我去吃饭，在我走的时候送我礼物。
　　她对我说：华章，你一定要好好生活。

　　我想起她，那么美丽而有气质的一位老师。由内而外的散发善良迷人的光彩。有时我想，如果一定要说人间有天使，那么高老师站在那里，恬静淡泊的站在那里，她一定就是眷顾人间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