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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夫妻 ...

  •   “爷,您回来了。小心,慢着点。”
      忠心的奴仆比平日更加殷勤仔细地上来招呼,带着几分凄惶茫然。
      “嗯。”允禩报以淡淡的微笑,慢慢地挪身下车,扶着两个下人的手,拖着几乎没有了知觉的下肢,缓缓走进出去时还是“廉亲王府”的府邸。
      进了二门,迟疑着,还是问了出来:“福晋——”
      “我在这儿。”拐角处转出一个红衣妇人。
      允禩眼前一花,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二十年前。她原本最爱红衣,后来不得已学着低调,还是喜欢明亮热闹的花色,却再不穿红。记忆中,一身红衣的她耀眼夺目,总给人飞扬得意地感觉,竟不知她也能将红色穿的哀婉绝望。
      “宝珠——”允禩又是内疚又是怜惜,还有说不出口的悔痛。
      宝珠眼中的那丝恼怨愤恨渐渐淡去,只余下心疼和哀伤,口气却是冷冰冰的:“若不着急撵我出门,就先进屋吧。我不喜欢站在风地里说话。”
      允禩张了张嘴,暗暗叹息,说道:“去花厅吧。”
      搬到这个府邸,花厅依旧做了他们一家四口日常起居的场所,是他们相处时候最多的地方。
      宝珠离着几步,不言不语地跟着,心痛的眼神胶着着那个苍白虚弱仍然挺拔的男子。她一生的眷念,一世的劫数!
      陈诚搀扶着主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接过丫环递来的垫子,小心垫在腰后腿下,发觉主子的腿微微打着颤,连忙又命丫鬟去拿毯子来。
      宝珠冷然出声:“拿两个炭盆子来。这屋有点寒气。”
      “是。”不多时,两盆炭火被放在允禩身前左右两边。
      允禩始终乖乖地听任摆布,眼睛被炭火染上几许暖意,温柔地望着陪伴他走过大半辈子的女子。这些年,她一直是这么照顾着他。有点自作主张,有点专横泼辣,但是,什么都会替他想到。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却抹不去她的美艳,锤炼了她的风韵,却磨不去她的傲骨。这样一个女人,值得人间所有的美好,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陈诚识趣地带着底下人退了出去,合上门扉时,眼皮一动,落下两串泪。
      “宝珠,我——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既然,二十多年前,你就想要休妻,好与她成双成对,为何不告诉我?难道我,难道我非得——”喉咙哽得生疼,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再也忍不住,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他的心被揪得生疼。他多少年没有见过她的泪了?这些年来,她的心思始终围着他转,为他担心,为他操劳,替他委屈,替他不甘。她和楚言不一样,没有那份淡然超脱,没有那份敏锐机智。她没有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人和物。她的世界很小,只有京城,只有紫禁城里外这一圈,只有这些人。其实,她比他更介意,更看不开,更难过。可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抱怨,从来不在他面前落泪,不论发生什么,她始终挺直腰杆,不慌不忙地安排着一切。
      她不大会说话,不会安慰人,没有无穷的点子来点缀平凡的日子。她只会按照他和她从小习惯的方式生活。可这么多年,是她支撑着这个家,支撑着两人的体面。在他撑不住的时候,她还支撑着他。不知不觉中,他,孩子们,全府上下,都习惯了依赖她,服从她,忘了问她的委屈收在了哪里,她的泪落在了哪里。
      这样的妻,他怎忍休弃?这么个人,他怎忍伤害?他不忍,他懊悔,他甚至为二十多年前的淡漠和伤害而悔恨,可他做了。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的事。
      “我明白,我做得不好,样样不如她。我从前伤过你的心。可你——”她泣不成声:“这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难道——”
      “宝珠!”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向她迈出一步,摇摇欲坠。
      她赶上几步,扶住他,待他站稳,就要放开。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许她走开:“宝珠,你我结缡三十年,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你很好,真得很好。胤禩能娶到你,是一生一世的福气。”
      “那你——”
      “宝珠,”他压低声音,语气急切:“上面那位已经容不下我。你我坐了三十年的船要沉了。我不要你陪我沉下去。”
      “你以为我贪生怕死?”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可我要你活着。想想弘旺,他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为了孩子们,你得好好的!别让他们没了阿玛,也没了额娘。”
      他知道她会受伤,余生的日子再也不会快乐,可他希望她永远昂着头迎接日出日落,希望她得享天年。他不要她陪着他屈辱,不要她陪着他等待没顶之灾,不要她看见他生不如死的不堪。她生来高贵骄傲,也该死的平静安稳。她不适合低头服软,不适合长跪反省,不适合监禁牢狱。
      她晶莹地望着他:“你难道不谢那位,帮你摆脱我,让你得以同她在地下做夫妻?你难道不是与她互许来生,早盼着没我这个人?”
      “我——”他张口结舌,又愧又气:“他竟然——”
      她冷笑:“那些话,何等情深意重,你那位好皇上,好四哥,怎舍得不让我知道?我只问你,那些话可是你说的?”
      他万分羞惭:“是。是我有意说给他听,可我——我并不真是那么想。你我三十年夫妻,她和阿格策望日朗又何尝不是十几年夫妻,患难与共?过去的那些,不过是个梦。我真心想好好做些事,好好同你过日子,白头偕□□赴黄泉。皇阿玛要我辅佐新君,答应过我,等朝局安定,新君会任我去留。我原想再过个一两年,弘旺也大了,就辞了官爵,求个恩典,同你离开京城,各地去走走,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下来,只有你我二人,静静地过日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目光出奇地温柔,伸手为他理了理头发:“这些话,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听得多么欢喜!”
      “我——”
      “你呀!总喜欢忍着藏着,不肯明明白白说出来。苦忍,苦捱,累不累呢?周围的人看不明白,还要费心猜,猜来猜去,猜不透,弄不好还猜反了。吃亏也学不乖!哎——”
      他浑身一震,讶然地望着她。
      “怎么了?你总觉得我傻,我笨,不及她聪明,不明白你,是不是?我是不如她。她认得你不过两三年,就能明白。可我认得你四十年,嫁给你三十年,再傻再笨,也不会还看不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她噗嗤一笑:“我呀,怕不比你自己还明白呢!你是聪明,可还比不上她。高攀不上她,只好将就着同我过日子,过傻人的苦日子。”笑容里有苦涩,也有甜蜜。
      “宝珠,是我错了!”他动容道。夫妻三十年,他们从来没有交心交底地好好谈过。开始怕她着恼发脾气,后来怕她多心多事,再后来怕她伤心难过,从来不对她说心里话,也从来不去了解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她笑着摇摇头:“也只有你,什么错都肯揽到自己身上。三十载夫妻,要有错,我也有错。”她太骄傲,不肯示弱,也不知道怎么打开僵局。
      “可怜你我,这辈子糊里糊涂地就这么完了。”她叹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会好好学学。我也不是笨人,用功点,总能学到她一半的本事。”
      “你怎会笨?你再聪明点,我可不又高攀不上了?”听出她对那个人终于释然,允禩也觉释然,含笑调侃。
      “放心吧,我不嫌弃你!”她笑着保证,握着他的手,望进他的眼底:“胤禩,我们来世还做夫妻,好么?”
      他的眼睛一抖,躲了开去,不敢看她,也不敢答应什么。
      她固执地等着,直到明白等不到。她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惨然一笑:“你的来生终究还是许给她了。不但来生,生生世世都许给了她,再也容不下我,是么?我终究不如她,终究不如她!”
      他心里是有她,愿意陪着她走完这一生,可以为她承受太后和皇阿玛的斥责,可以为她子孙凋零,可以为她承受世人的指点嘲笑,可以为她顶撞新皇。可她终究不如她。如果能选择,他还希望在另一个人身边!
      她骄傲了一辈子,硬气了一辈子,到头来,一无所有!
      她痴痴地望着他,一步步后退。
      “宝珠!”他伸出手,急唤,却迈不开步子追赶。他又伤了她!
      她喃喃低语:“如果有来世,我只盼不再遇上你,不再遇上你们这些人。我只盼有个人,一心一意地对我,心中身边,再没有第二个人。”
      允禩的手垂了下去。她值得有人全心全意相待,应该有人全心全意地爱这样一个女子。他放不下楚言,何苦继续招惹她?他们这些人,每一个,带给她的都是伤害。如有来生,只盼他们这些人都不要遇上她,招惹她,让她快快活活地找到属于她的爱,属于她的情。
      宝珠猛地转身,跑了出去,不肯让他看见她脸上决堤狂泻的泪水。
      允禩颓然跌坐,脸上一片濡湿。
      少年就飘入他生命的那一抹红色,永永远远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书房里点着两个火盆,飘荡着一股焦糊味儿。
      允禩坐在书桌前,翻看着秘藏了多年的珍宝。
      丝绢锦帕,似乎隐隐还带着她的气息,提醒着他那些快乐温馨的时刻。
      她的书信,她的信笔涂鸦,她精心抄录的语录,陪着他,安慰他,鼓励他,走过了最难最伤心的日子。
      那些画儿,是他在寂寞思念的时候,一笔一划,精心描绘。画上的她永远美丽,永远笑着,永远只看着他一人。
      这些,是他的秘密,也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今日,他将它们付之一炬。
      她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刻在他心里,擦也擦不去。她的文字叙述,他早已倒背如流。过去的点滴,早就收进他心里,永不褪色。她的一切早就融进他的骨血,剔也剔不出来。
      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纯洁美好,不能允许别人触摸窥探,肆意歪曲。所以,他将所有纪念品付之一炬,不留痕迹。
      火光照映着他的脸,他的眼中淡淡的,没有波澜,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荷包,轻轻摩挲。
      荷包里塞着一小块水晶。荷包的颜色已经掉了,看不出原来是灰是绿。开线磨损的地方都被笨拙但仔细地补好。原先的图案题诗都已经模糊难以辨认,只在他记忆里清晰。
      确信该烧该毁的都烧干净了,允禩将那个荷包贴身戴好,开门出去。
      陈诚守在外面:“爷。”
      “都安排好了么?”
      “是。只是,那些人想临走前再见爷一面。”
      “不必了。我想清静清静。你替我去告诉他们,走出这里,就别想着过去,好好过日子去吧。”
      “是。”
      “福晋,还好么?”
      “还好吧。奴才按爷的意思,把东西给舅爷送去了。舅爷请爷放心,说再怎么福晋也是他嫡亲的妹妹,能做自然会做。只不过,皇上那边盯得紧,他面上也只好冷淡些,还请爷不要见怪。”
      “我明白。”允禩皱起眉。那人羞辱他还不够,还一定要让宝珠蒙羞受罪。宝珠到底怎么得罪了他?竟不肯放过一个女人!
      “怡安格格没事吧?放出来了么?”
      “听说,皇后贵妃,还有几位太妃,四阿哥五阿哥,求了老半天情,皇上才把怡安格格放出来。交给皇后管束,再不许走出内宫。还听说,先前,策妄阿拉布坦来了封信,想接怡安格格回准噶尔。据说,额附的亲生母亲病得厉害,怕是好不了了,临终前想见见怡安格格。”
      “皇上准了么?”
      “皇上先前同怡亲王商量,说骨肉团圆是好事,不该拦着,可怡安格格在京城长大,未必受得了那份颠簸。再说,皇后也舍不得。也怕准噶尔人对怡安格格不利。皇上叫怡亲王想想该怎么回绝才好。”
      “怡安格格闹了一回,皇上改主意了?”
      “恐怕是的。昨儿怡亲王突然过问派人去准噶尔与策妄阿拉布坦谈判的事,往出使的队伍里加了几辆坐人的马车,吩咐务必安排得舒适暖和,又添了好几名侍卫,四个粗使妇人。”
      “皇上预备送怡安格格回去,还是探视完她祖母再接回来?”
      “这个,不清楚。”
      允禩沉默地望着天。离开皇宫,对怡安不是坏事,也是她的心愿。可准噶尔——那地方总让人觉得不太平。
      “爷?可要再去打听?”
      “不了。设法给佟氏夫人递个信儿。”寒水适合去做这件事,也会知道怎么做对怡安最好。

      年轻的平郡王福晋走进婆婆的房间,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婆婆身后:“额娘,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别致漂亮的发簪,就像一支金黄的玫瑰从头发里开出来。亏得有人想得出来。就是颜色旧了点,该炸一炸了。”
      冰玉微微一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用这个发簪盘起头发,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多久以前了?那时,她还年轻,还未与纳尔苏成亲,还不是平郡王福晋。如今,纳尔苏监禁宗人府,铁帽子王的爵位让儿子福彭袭了。她不再是平郡王福晋。
      平和地与儿媳说了几句话,示意身边的大丫头拿出大小几个匣子,打开来,指着对儿媳笑道:“这些是老福晋留下的,加上你成亲时给你的那两套,是咱们平郡王府福晋的当家首饰。你收好了,回头还得一代代传下去。这些还是我嫁给你阿玛时,先前的孝惠太后赏赐的,留给你沾沾福气。这几样,看着不是太出色,却是先帝爷在时,当今太后赏的。天家恩典,你收好了。皇上登基前,我有时也到潜邸走动,和皇后贵妃还有熹妃几位主子有些来往,偶然互相也有些馈赠。我分别包了,写了来历。你拿回去看过,记下,把纸烧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事,去几位主子那里讨情,或许有点用处。”
      平郡王福晋有些疑惑,但到底年轻,在顺利得意之时,又被盒中几件稀罕难得的东西牵扯了注意力,没有多想,满心欢喜地答应着接了过来,目光忍不住又从冰玉发髻上瞟过。
      冰玉暗暗叹息,儿媳妇也是大家出身,可惜眼皮和心性还是浅薄了些,日后万一福彭有点什么事,恐怕帮扶不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的事,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冰玉不露声色地笑道:“你若喜欢这款玫瑰簪,我还收着有图纸,回头找出来,叫人依样再打一个。这一个,我还有用处。”
      平郡王福晋心里跟明镜似的,自以为对婆婆所谓用处一清二楚。
      皇上追查亏空欠款,原苏州制造李煦革职抄家,对江南织造的曹家额外开恩,允许曹頫分三年还完亏空。奈何曹頫不是个明白人,先是“乱跑门路”,惹得皇上着恼。然后,今年,江南织造送进宫里的缎批衣料粗糙轻薄,连皇上穿的缎褂都褪色。皇上震怒,勒令补偿,又先后罚了两年俸禄。
      曹頫病急乱投医时,自然不会忘了找这个铁帽子王福晋的姐姐。曹頫是过继来的儿子,冰玉与他并不亲厚。可母亲尚且健在,曹家的亏空又牵扯到父亲曹寅的名誉,关系到家族的命运,就算曹頫不求,身为长女的冰玉也不能不管。
      然而,平郡王府也是今非昔比。纳尔苏自幼伴读十四贝勒,交情非比寻常,在西北又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何入得皇上青眼?纳尔苏一直顺利,是个任性妄为的性子,又重义气,十分为十四贝勒抱不平。冰玉苦劝苦求,拜托他在外面少张口,少往十阿哥十四阿哥两边去。自己也时不时进宫,陪皇后熹妃,以及密太妃勤太妃闲话家常,拉近平郡王府和庄亲王果郡王,福彭与四阿哥的关系。
      怡亲王最重情义,与他二人打小相识,当年交情还很好。怡亲王闭门读书那些年,和所有人都淡下来。冰玉倒还惦着他,每年快到十三阿哥生日,都会命人带一箱子书给他,作为寿礼。偶尔听说他们府里缺点什么,在寻点什么东西,也会悄悄帮着留心。她深知十三阿哥,总是尽量把事情做得不着痕迹。那一位何等人物,点点滴滴都收在了心里。
      皇上登基后,极重用怡亲王。从前门前冷落的府邸,突然间门庭若市。冰玉却一反常态,与他家保持起距离,见了面也淡淡的。就连纳尔苏也奇怪:“你这人怎么突然装起清高来?”
      却不知冰玉这番做作,落进皇上和怡亲王眼里,竟是十分赞赏。怡亲王明里暗里对平郡王和曹家多有回护。
      皇上骂完曹頫“乱跑门路”,回头就对怡亲王感叹:“到底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学不到一成的聪明!”
      冰玉对皇上的脾气也有所了解,知道他最恨人家不把他的话当话,同他玩花样。他宽容了三年,你便乖乖地尽力去还。变卖家产,四处借点银子,到期还不上还不完,认个错请求宽限。他看你老实勤恳,先有三分喜欢,再有个得力的人在旁帮上两句,再宽限三年不是问题。运气好的话,皇上心一软,给个奖励,把余额减了免了,也不是不能。
      她把这话透给曹頫,就是叫他别胡来。不曾想曹頫是个榆木脑袋糊涂虫,耳根又软,听不得枕边风,反到曹老夫人面前抱怨冰玉不肯帮忙。冰玉是从密太妃手底下出来的,除了密太妃,对王家,尤其是曹頫那个媳妇,着实看不上眼。接到母亲家书,冰玉赌气翻出自己的梯己,叫娘家来人拿去卖了,帮着把曹寅的一份还上。
      老夫人知道错怪女儿,也觉辛苦,又来了封信解释安慰,不知不觉带出几分对继子和媳妇的不满。冰玉盘问之下,来的那老家人露了底。原来,曹頫夫妻对冰玉的母亲嫂子不是太好。倒是没有克扣虐待的事,就是不够尊敬,言行举止中常常带出他们才是织造府的主人,两代寡妇靠着他们过日子,该放明白点的意思。尤其曹頫的妻子,仗着是密太妃的侄女,以皇亲自居,还觉得比皇家奴才的曹家高贵。
      冰玉气得悄悄哭了一场,心肠冷了一半。父兄早亡,家道无以支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碰上个连乘凉也不会,还要砍树的,还能有什么法子?曹家没落,早晚的事。
      这回,曹頫失职出错,来求冰玉说情。正碰上纳尔苏获罪革职,圈禁宗人府,冰玉头昏脑胀,自家的事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理他。
      纳尔苏终究还是卷进他们兄弟之争,革职夺爵都认了,冰玉只求人能回来。
      皇后病了,熹妃太妃避而不见,庄亲王果郡王都不敢插手这事。冰玉只得找上怡亲王。
      怡亲王看着她叹气:“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他能拖到今天?关起来有什么不好?不见人,就不至于再惹是非。放心,有我看着,不会叫他吃苦。”
      她请求面圣呈情。
      怡亲王皱眉:“好好的,怎么一个个都爱往枪口上撞?怡安去准噶尔了,你想去哪儿?”
      冰玉一窒,明白事态严重,怕是把暗地里的一些事儿扯了出来,闹得连皇后都护不住怡安了。
      转回平郡王府。不再是原来那个平郡王府了。有了新的平郡王福晋。
      早先,冰玉拿了梯己首饰去卖,福彭媳妇在房里暗地里就有些嘀咕,说福晋拿了王府的东西贴补娘家。福彭敬爱母亲,为这个足足冷落了嫡妻半年。原来有纳尔苏压着,冰玉掌管这个府邸二十年,又和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媳妇家人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敢明说。可现在,这府邸的女主人换了。
      冰玉这辈子,早先在家时,那是万般宠爱,进宫后吃了点亏,可也是占上风的时候多,嫁进平郡王府,内有公婆疼惜,丈夫宠爱,外有太后撑腰,旧友帮扶,在这一方天地做了二十年呼风唤雨的女王,哪里受过这个?
      偏偏娘家弟弟又不争气,雪上加霜。眼见曹頫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曹家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帮了一次还有第二次,总不能真拿平郡王府去填。福彭袭了王爵,却没有差事,赋闲在家,心情不好,与媳妇吵了几回,未必没有她的缘故。媳妇虽不讨喜,进了门,就是要和儿子一辈子过下去的人,总不能真闹个鸡犬不宁。她在这里,曹頫弄出点什么,一次次总要找上门,要她帮忙,又不肯听她的,回去还要给她母亲闲气。
      冰玉暗暗流了不少泪,思来想去,找不到法子,只觉得没了纳尔苏,竟找不到主心骨。冰玉想不出法子对付眼前的危机,却想明白她想去哪儿了——她要去纳尔苏身边。圈禁纳尔苏,把她一起圈进去吧。那人不会照顾自己,她不看着,不放心。
      怡亲王不知是真忙,还是烦了她,总是有事,见不着。冰玉就去找庄亲王。
      庄亲王还不敢对着冰玉把门关上,听了她的打算,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直说:“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沉吟一阵,吞吞吐吐地提议:“你要见皇上,也不是不能。你手中若是还有那一位的东西,兴许让皇上中意了,会答应点什么。”
      冰玉的心玲珑剔透,一点就明。皇上能对曹家额外宽限,她曹冰玉能有那些面子,固然归功于她会做人,那些爷们还肯念些旧情,可也是因为那一位。从前,在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谁欺负了楚言,就得预备着有人来问罪,可谁欺负了冰玉,楚言会亲自动手。
      楚言伴驾南巡,随身带走的东西没几样。后来一波接着一波,再也没有回过慈宁宫住处。
      照例宫人出宫时,私物经过检查,可以带出去。楚言封了公主,定下出嫁,私人物品也该发还。楚言身份不凡,离开前已清理过一遍,又有何九暗中帮忙,可冰玉深怕有什么在楚言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小心落进有心人眼里,又起风波,悄悄用自己的两个箱子,替换了过来。不久,冰玉出嫁,又把可儿要过来,带到平郡王府,一直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八阿哥消息灵通,悄悄派人来要走了几样东西。冰玉新婚,楚言来看她时,把那两个箱子带来还她。冰玉也要把楚言的东西还给她,楚言却说不要,只拿了她家中长辈给的两三件首饰做纪念,其余的让冰玉看着办,用得着的留下,用不着的丢了。
      冰玉一直小心收着那些东西,只当作想念。直到怡安来京城,每年生辰,冰玉都要送上一份厚礼,其实是双份,一份是她的心意,另一份替楚言送的,她从前的东西。
      曹家的亏空,只靠她那点梯己远远不够,冰玉没奈何,只得把楚言留下的东西里还值些钱的找出来,也卖了。就因为拿出去的东西太多,惹得媳妇动疑,以为她把平郡王府的家底都掏空了。
      她头上这支玫瑰簪,却是楚言自己画了样子,在佟尔敦的金铺打的,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最爱的一件首饰,一向舍不得戴,更舍不得卖,本想留着做怡安今年的生辰礼物,谁知怡安却惹怒皇上,被送回准噶尔。
      乱了,全乱套了!冰玉叹口气,抛开心绪,对儿媳笑道:“你忙你的去吧,见着福彭,叫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年轻的平郡王福晋这回倒很尽心。一炷香的功夫,福彭来了:“额娘,你找我?”
      “嗯,有几句话对你说。”冰玉示意儿子在对面坐下:“袭了爵,就是大人了,不可再犯小孩子脾气。你媳妇就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告诉她知道就是,不要吵闹。记住,家和万事兴。”
      “是。”
      “你袭了王爵,就是这平郡王府的主人,这一大家子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靠着你,满京城的人都看着你。做事要谨慎,三思而后行,不该说不该问的,不要说,不要问。”
      “是。”
      “皇上打小看着你长大,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如今,不给你派差事,未必是排挤你,嫌弃你,恐怕是觉得你还年轻,性子不够沉稳,不够担当大任,有心考验磨练你。要不,也不会还许四阿哥与你来往。你别胡思乱想!多跟怡亲王学着点儿。”
      福彭心中一亮,精神起来,笑道:“是。还是额娘明白。有额娘看着,我不会犯错。”
      冰玉摇头笑叹:“难道你要靠着额娘过一辈子?你阿玛不在了,弟弟们还靠你点拨上进呢。”
      福彭带上点撒娇的意思:“额娘点拨我,我再去点拨弟弟们。”
      “你外祖母家的事,你能管能帮,就帮着点,只当是替额娘向你外祖母尽孝。不能管,帮不了的,不要插手,记得你肩上担着平郡王府的担子。你不姓曹,你的亲舅舅已经不在了。”
      福彭皱起眉:“好好的,额娘怎么说起这个?”
      “我这不点拨你么?只怕日后,我们娘儿俩再不能这么坐着说话了。”
      福彭大惊:“额娘,这话怎么说?”
      “我要去见皇上,皇上若不肯放你阿玛回家,我就去陪你阿玛。”
      “额娘,这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我和你阿玛发过誓,生同衾死同穴。”

      “皇上,老平郡王福晋曹佳氏求见。”
      雍正正批阅奏折,头也不抬:“不见。”
      “曹佳氏说,带来些故人之物,请皇上御览。”
      雍正手上一顿,放下朱笔:“呈上来。”
      小太监小心打开包裹,放在托盘上,呈了上来。高无庸先确信没有危险物品,这才接过来放到御案上。
      雍正拿起面上几样看了看,放到一旁,翻开底下的册子,看着看着,皱着的眉展开,嘴角浮起笑意。
      看完一册,雍正抬起头:“高无庸,你去告诉她。纳尔苏圈禁宗人府,不能放。曹家的欠款处罚,不能减免。别的,她想求什么,说出来,朕斟酌着办。”
      高无庸答应一声,走了出去,不多时转回来:“福晋说,她别的都不求,只求您把她和纳尔苏关在一起。”
      雍正有些意外,出了会儿神,叹道:“纳尔苏那小子,倒有些造化!告诉她,朕准了。她几时想搬进宗人府都成,只不过,进去了,就别出来。”
      “是。”
      “还有,告诉宗人府那些人,对老平郡王和福晋客气着点。再派人递个话给庄亲王,叫他留份心,照应着点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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