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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图一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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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可有所求?
——有。
——何事?
——只图一醉。
【二】
三月冰雪消融,春意渐暖,有风扬起回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一阵突如其来清脆的笑语之声。
他站起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城外,城外山峦起伏,一眼青黛。只是更近处却有连绵不绝的兵营驻扎。上面猩红边杏黄底的大旗迎风招展,猎猎飞扬,正中书写一个周字。
那是敌国的军队,已经近在眼前。
白羽的箭矢陡然间从对面营门中射出来,来势居然极是峻急。他本能的一声惊呼:“啊!”却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看着那箭矢越来越近,好在身侧的士卒反应极是快速,使劲推了他一下,那箭矢擦着身侧过去。射破了织锦的衣袖,他下意识张口怒骂:“是谁如此大的胆子,拖下去斩了!”话刚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
那嗤笑之声太明显,刺耳的让他几乎忘记呼吸。是的,是的,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一句话语,他早就不是那个可以养尊处优的嫡系皇子,他现在,只是苦苦挣扎在亡国边缘的落魄贵胄。只是朝堂之上,言官依旧生得一张巧嘴,哄骗得圣上沉迷女色,不思抵御。
“笑什么?!”匆匆赶来的将军廉江正好听到这一笑,大声呵斥:“这是当朝的皇子殿下,尔等不想着如何保护皇子殿下,看见皇子殿下遇险还在这里嬉笑!”
“不会打仗就不要来前线搀和,省得拖累别人。”太久的征战让士卒也开始口无遮拦起来:“你看看他那个弱不禁风的模样,连箭矢都不会躲开,除了会在阵前指手画脚,还能做些什么?”
“你!”廉江一蹙眉,显然也是认同手下人的观点,象征性的斥责了两句便就算完。对着他施了一礼:“皇子殿下,这里不太安全,还请你随臣去安全的地方吧。”话语说的恭敬,可是其中不耐烦之意却是被他听的清楚。他淡淡一笑:“好。”
【三】
“国有危难,圣上他......又是那般不理朝政的样子。百姓怨声载道,现在人心惶惶。若要平乱天下,便要先安抚人心......我听说济州成云寺有位圆慧大师,颇具名望,请他来安抚人心最是合适不过......”
沉沉宫闱中,锦衣美丽的女子叹息般的开口,眼瞳里映照着深深浅浅的光晕,面色苍白。顺着长廊走去,便可以听到丝竹声声。她掩着唇呛咳,有些急促的喘息:“云渺,你可是记得,我说的话了?”
他跪伏在地面上,点首应答:“儿臣知晓了,请母后放心便是。”而后转身离去,他的衣袂飞扬在风中,像是一只断线的纸鸢。
于是找寻,数九寒冬,朔风凛凛,大雪封山数十里开外。那一座古寺在料峭寒风中矗立,远处寒鸦扑棱着羽翼急促飞过,远山回响,那一声钟磬渺远。
“施主所求何事?”
云渺终于见得了那个传言中高明的僧侣,没有什么所谓的宝相庄严,漫天风雪飘飞而下,那僧侣一袭素青色的僧袍,从袖口探出的手腕伶仃一握,眼神剔透静谧,眉目清浅,看向他的时候,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您就是圆慧大师?”
“贫僧正是圆慧。”
“可有佐证?”
那僧侣抬眸看他一眼,语声平和,不因为被猜疑而愤怒:“何人是圆慧?圆慧是何人?若施主信,圆慧便在此处:若施主不信,圆慧便不是。”
那一言看透世俗,云渺再不迟疑,直直跪拜在冰雪之上,寒气侵蚀到膝盖上,几乎瞬间便冰冻了知觉:“求大师感怀人世疾苦,解救我朝安抚民心。”
僧侣在料峭寒风中垂首,目光慈悲而伤感,却是清澈的一望见底:“世人但凡有所苦难,皆有求与佛陀。可知佛陀若有苦难,又该当求与何人?世间因果循环,聚散流沙,不若淡看,便可放下。”
他待要转身离开,衣袂被云渺死死扯住:“若我可以淡看放下,便不会出现在大师面前。往日重重皆是水月镜花,谁人不是活在当下?当日因今时果,我只求这苦果让我一人服食,求大师慈悲。”
云渺苦苦哀求,随即重重叩下头去。那截素青色的衣袂从手中滑开,渐行渐远,恰似一朵盛开在冰雪中的青莲。
云渺固执心起,也不挽留,只是一边叩首一边大喊出声:“大师若不答允此事,云渺便在此叩首不起,直到大师答允为止。”
那消瘦背影一顿,不见回转。只是留下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那一声佛号声音不见得如何浩大,却仿佛在整个山寺间回旋缠绕,像是真正的佛陀,悲怜却又决绝。
【四】
“世人皆称佛陀为大慈悲者,大师佛门一脉传承,怎可置之不理?”
“你可知晓何为大慈悲?”
“大慈悲者,当忧世人所不忧,救世人所无救。”
“那世人存在,何用?”
云渺一时间茫然无措,他半靠在厢房的榻上,看着铜炉中香烟渺茫扑闪,一明一灭。双腿依旧感觉不到任何知觉,就像是两块玉石,坚硬,冰冷。
那僧侣合十在旁,喟叹一声,眼眸里有着温温的怜悯和看透:“世人皆道佛陀慈悲,佛陀普救世人,应的是一个慈字。谁人解析佛陀的悲?悲我苍生天下,庸人扰扰,只知求佛,不知求己。”
悲我苍生,庸人扰扰,只知求佛,不知求己。
云渺的双腿毁在那一场封山的大雪之中,毫无知觉,手指敲击上去会有一种敲击在琉璃之上所产生的脆响。隐隐透出不正常的淡青色。他靠在床榻边缘,计算着周国军队大概的行进路程,炉火燃烧的旺盛,眼眸沉郁的惊人。
“大师,你可是决定袖手旁观?”
那僧侣口诵佛号,伶仃手腕消瘦异常,衬着素青色的衣衫:“施主,你可是听说过佛陀释迦牟尼尊者割肉饲鹰的故事?”
【五】
四月,周国率兵围城,一路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为防止有人在后方作乱,攻下城池之后,皆下达屠城指令。
四月初五,清明,大雨纷纷。号角骤响在一片烟雨凄清中,带着铮铮杀伐之音。那一座高城被围拢的严密,远处有人呜咽之声,衬着这一日清明时节格外寒冷。
“三军将士听令,准备进攻。”
就在那一瞬间,有人在凄清烟雨中缓步行来,素青色的僧袍在风雨中飘摇,却是不曾沾湿半点。那僧侣抬起眼眸,一双眸子剔透安详。
周国的将军扬着眉看过来,骏马甩着尾巴,居高临下:“这里可是血流漂杵的战场,大师若是想要借过,还请速速离去。”
那僧侣摇首,未曾起唇声音便已经扩散在烟雨中:“贫僧圆慧,来此是想请求将军暂停攻城三日。三日之后,贫僧绝不阻拦。”
将军嗤笑不屑:“大师愚昧,我兵家争得就是这一线时机,错过一时错过一世。这些自称王朝子民,不日也要在我马下摇尾乞怜。今日同明日,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僧侣眼眸中有着温和的悲怜之意:“今日同明日,自然有区别。将军攻城甚多,屠城数里,造就冤孽亡魂无数。今日清明佳节,乃是当让亡魂归附地府之日。若将军执意如此,怕是会有祸患产生。”
将军大笑数声,张狂冷哼:“荒谬!若有天道轮回,何不现在就出现在我眼前?”他拔剑出鞘,冷笑:“和尚,我尊称你一声大师,大师却也要知些进退,懂得何为适可而止。”
僧侣不答,只是从衣袖中伸出手来,遥遥点指前方云雾笼罩之处:“施主请看。”
将军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那云雾浓浓,浓的妖异,其中鬼魅嘶吼之声几乎尽在耳畔。那是阿鼻地狱中枉死冤魂在空气中嘶声哭泣,借着这一场清明时节的轻雨,血色几乎要遮蔽住视线,将军大惊失色,眼见着那恶鬼狰狞正要扑过来。慌忙伸手去挡,禁不住大声惊呼,耳畔却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佛号:“阿弥陀佛。”他悚然惊醒,却看见前方依旧是一团浓重的云雾,毫无异样。
“你!”尽管惊悚,但是军人悍然无畏的血性让将军还是强撑着冷笑一声:“你这个妖僧,定然是你在做法扰乱民心,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妖僧。”他长剑在手,更不迟疑,直直向着僧侣的脖颈劈下。那一剑剑光凌厉,直直没入到僧侣颈项之中,从左侧划到右侧,穿了过去。
长剑上有雨滴一滴滴滴落,剑锋低垂,四周安静的只能听见雨声淋漓。那僧侣依旧安静的站在风雨之中,衣袂干爽如初,垂眸合十,低低念诵着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他的脖颈,安好如初,不见一丝血痕。
【六】
王城四周环山,城中依靠钻井汲取地下水源,可若是在城外,便只有依靠山涧瀑布。而粮食若要使从外围运送,只有一条路途能直通外侧。除此之外,便需要翻越山野,费时费力。因此周国将军之所以没有直接进攻而是选择围城,一来是需要等到初春雪融,有水源维持生机,不再依靠外围运送。而二来,也是囤积粮草,以期一举成功。
云渺端坐在府宅中,仰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地形图,指尖在桌案上叩击,不疾不徐。良久之后方才开口:“我们有三日时机,需派人从城池东门出去,从山上穿过,用大石泥土阻挡住瀑布。在城头建造防洪工事,同时另行派人在外侧出口之上埋伏,在瀑布下游水源上撒上毒药,待到第三日午夜,便开始反击。
“反攻之时以星火为号,见到星火,在瀑布驻守的兵卒立刻移开大石。这几日正值清明,瀑布水源积蓄,如今大石一起,便会冲击周国军营。而趁周国军营大乱,我方派遣兵卒在城墙之上张弓搭箭,只射马不射人。若有逃离者,便从入口伏击便是,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
四周一时间默默无言,云渺抬起眼眸,看着身着甲胄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漫不经心的拿过茶盏在手中旋转:“还有何事?”
众人诺诺应答,似乎是不能够置信,几个月前还满身骄纵的皇子殿下,现在却已经如此缜密的思虑。
而那个男子穿着素白的华服,安静的坐在座位上,眼睫垂下来,辨别不出神色,眼见着众人纷纷转身离去,突然间轻声开口:“且住。”抬眸看着众人的脸颊,手指按上额头,犹豫良久,低声吩咐:“......去备一口棺材吧。”
“棺材?”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却是唯唯诺诺的应答下来。
三日后,周国大败,朝曦铺满天际之时,大水已经渐渐止息,遍地都是在水中死去的尸体和马匹,血色染红视线的苍凉。
云渺被侍从们扶着站到城墙之上,靠着城垛向下看去,那一抹素青色泽沾染上了血污,僧侣的面颊上却是洁净,安详的仿佛沉沦在一个梦里。梦中三千大世界,都变成极乐天堂,佛祖拈花而笑,梵音渺渺。
他耳边不期然,仿佛又回响起来那一日他的问话:大师可是想要袖手旁观?
僧侣淡笑,眼瞳里是温温的悲怜:施主,你可是听说过佛陀释迦牟尼尊者割肉饲鹰的故事?
【七】
昔日佛陀见到一只乳鸽被老鹰追击,情景可怜,心怀慈悲便出手相救。可是老鹰忽做人语,言说此等杀戮乃是我辈天性,佛陀今日救了这只乳鸽,不免让我无所吃食注定饿死。佛陀慈悲,于是割肉饲鹰。
“我既然决定出手帮你,可是我也不能眼见得那些周国士兵被尔等杀戮殆尽。”
“那大师意欲何为?”
“以身相殉,消解冤孽。”
七月夏景,湖畔碧柳依依,云渺在小舟上端坐,身边的女子怀抱琵琶,是这湖上有名的歌姬。他看得那女子启朱唇开檀口,绵绵长长唱得一段戏曲,腔调婉转:“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唱罢含笑问云渺:“公子可有所求?”
这一言伴随着流转眼波,煞是醉人。
云渺怔怔出神,把玩着手中酒盏:“有。”
歌姬嫣然妩媚:“敢问公子,所求何事?”
他顿了一下,抬眸看向船舱外边,一双乳燕低飞,天色湛蓝如洗,人海中潮起潮落,独独少了那一袭素青色的僧衣。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愿我世人,得以看破。
“只图一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