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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旧痕
      第五章
      1
      雨不知几时停了。
      外屋十分安静,冯仁好像已经走了,可秦仲卿还是不敢出去。他在里屋独坐了会儿,见穆子夜忽然走了进来。
      “冯仁呢?”他问。
      “走了,走一会儿了。”穆子夜淡淡答一句,沏了杯茶给秦仲卿,又给自己倒一杯,在案子边坐了。
      “……哦……”秦仲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端起茶杯喝一口,却烫了嗓子,“咳咳!咳!”
      “呦,秦先生,慢着点儿!”穆子夜赶来看了看秦仲卿,递给他一条白毛巾。秦仲卿擦了擦,通红了脸:“不、不好意思啊?”
      穆子夜摇摇头,淡淡一笑。
      秦仲卿看旁边小桌上堆一些泛黄的旧本子,心想,总算找到了话题。他顺手拿来一本翻看,见本子里记了些古汉语似的东西。文字很美,即像诗又像词,且每一段上都有个奇怪的名字,什么二犯么令、钏拔掉之类,旁边还标了上、尺、凡等等一些奇怪的“注解”。
      秦仲卿猜那应当是剧本之类,但又不像他平时看惯了的文明戏的剧本。他皱上眉,抬头问对面的穆子夜:“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看不明白?”
      穆子夜坐在那儿,翘起一条腿,注视着对面的客人:“那是戏本子。”他还是淡淡答一句。旁边的案子上,方一杯热腾腾的茶,茶水的热气弥散到空气里,混着淡淡的茶香。
      秦仲卿透过缭绕茶烟,望见穆子夜。一霎时,他觉得穆子夜有点儿眼熟。在哪里见过?他又想不起来,就那么痴痴望着他,皱着眉头望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穆子夜刚才的回答。
      每一次望着穆子夜,秦仲卿都好像置身梦里。梦里尽是浩浩荡荡的雾,伸手要摸索什么的时候,总会抓个空。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此刻,他又不能分辨了。
      于一股股曲线曼妙的香烟中,秦仲卿望见穆子夜一只手。手很随意地搭在案上,垂下来,跟穆子夜的人似的,又细又长,不似男人的,骨节凸出,亦不像女人的,柔若无骨,而是有血有肉,苍白之中泛出淡淡的粉红,像极了戏台上旦角儿的手。
      缭绕的烟中,秦仲卿又隐隐望见穆子夜纤细的下巴,望着望着,忽见穆子夜只微微扯一扯唇角,露出一丝笑:
      “看什么?”穆子夜突然问。那声音很平板,没什么起伏,依旧给人一种铁沙摩过白纸的感觉。
      “……啊!没、没看什么……”秦仲卿赶紧低下头,样子有点儿窘迫。仿佛为了掩饰窘迫,他故意笑着晃一晃手里的本子:“这是京戏的戏本子?”
      “不,是昆戏。”
      “这里面注的凡、尺、什么的又是什么?”
      “那是唱腔的发音。”
      正说着,从那本子里飘落一张纸。
      “哦,真对不住!”秦仲卿忙弯腰捡起,发现那是一张相片。
      相片里一个女人,很美。虽是没有色彩的黑白照,但完全可以让人想象到女人如蔷薇般美丽的脸色。秦仲卿凝视相片里的女人,发现她跟穆子夜有点儿像,特别是那种难于言喻的神情,还有那双凤目,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谁?”秦仲卿盯着照片问。
      “我妈。”穆子夜答,“她一辈子就照了那一张相片儿。”
      秦仲卿一听,赶紧把相片仔细地夹回本子里,又笑笑说:“那你的呢?你的照片也请给我看看?”
      “我没照过像。”
      “没有?”
      穆子夜微微点头。
      “为什么不照?”
      “讨厌照相。”
      “为什么?”
      穆子夜动一动唇,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他敛起浅浅的笑,将脸微微别过去。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好像一个贫血症患者。他的刘海儿挺长,几乎遮住了双眼,叫秦仲卿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秦仲卿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支吾一会儿,为了缓解忽然沉重起来的气氛,他又开了口:“……嗯,你很喜欢戏曲?有这么多戏本子……”
      “一点儿也不喜欢。”穆子夜淡淡道,“那全是我妈留下的。”为了不叫秦仲卿难堪,他尽量显得淡然,笑了笑,说,“以前,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有个戏班子,靠唱戏生活。”
      这话叫秦仲卿忽然忆起那一日,在戏楼里陪白儒和白美凤听戏的事儿。他不由得皱上了眉头:“噢,戏曲的话,只听一次就够了。”
      “怎么,不好听?”
      “嗯,上回听过一次,还反了胃。”
      “您真有意思。”穆子夜搓着手指头,笑了,“怎么会反胃呢?”
      “大概大时候心情不好。”秦仲卿摇摇头,抬眼凝视穆子夜,“不过,要是你的场,我一定捧。说实话,我还真没听过昆戏。对了,才说靠唱戏生活,那你一定有场了?哪儿的?几时?我一定去!”
      “……不唱了,我妈一死,我就不唱了。”
      “为什么?”
      穆子夜看了一眼秦仲卿,叹息一声,没回答,脸色却还那么惨白。
      秦仲卿知道,自己一定又说错了话,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语什么。
      片刻,只听穆子夜回答:“……我坏了嗓子。”
      秦仲卿心上一惊,紧盯上穆子夜,想问问是怎么坏的,但终于没有勇气——他担心穆子夜会因此而忆起不愉快的事,虽然他不知道那会是些什么事。
      穆子夜也再没说什么。
      案上的热茶,渐渐冷了。
      当天傍晚时候,秦仲卿辞别穆子夜,回家去了。
      原本早就停了的雨,又淅沥沥下起来。

      2
      秦仲卿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尽可能不惊动包裹着自己的寂静,尽可能地让自己融入黑暗。
      现在已经很晚了,他却没有开灯。他在害怕,害怕在光亮中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他才一回来,就被哥哥狠狠数落一顿,又因凭白地失踪几天,所以罚他两日不许踏出房门。
      秦仲恺将他反锁在房间里了。
      ……这种罚小孩子禁闭的游戏……他直觉得好笑,但明白,这是做给白家人看的,可惜白家人根本看不到,苦的只有他一个。
      或许……哥哥会对白老板说起这件事,可白家人到底能不能信呢?若不信,这苦算是白受了。
      他觉得家人未免不近人情,然而穆子夜与冯仁的关系,并不像他想像中那么暧昧,只这一点,他多少宽了些心,可还有一件事儿,最让他在意,那就是穆子夜与白老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反复琢磨白天时候,冯仁与穆子夜的对话。他平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琢磨着、回忆着。
      穆子夜如铁沙划过细白纸般的嗓音,在他心上荡了又荡,激起一阵阵涟漪。他忽然想起白美凤曾在戏楼里说过的话……穆什么……大约是唱戏的事情。他睁大双眼,后悔当时没听清楚。
      ……他说他跟母亲以前靠唱戏生活,他又刚好姓穆。秦仲卿不断想着穆子夜的事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抓住没有实体的梦幻。
      ……与白老板之间有些什么?恐怕去问,依着性子看,他也不会老实回答。
      秦仲卿蓦地坐起身……兴许,美凤会知道些!他想。
      黑暗里,他隐隐瞅见玻璃窗下立着的小小黑影,那是一把雨伞。他走到玻璃窗前,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着暗红的漆。
      那铁栅栏,在黑暗中猛地看去,像极了黑纸剪影。外面的雨还在下,细而密的雨。他捡起立在窗下的雨伞,一只手捧着,在黑暗中摩挲伞把上阴刻的字。他轻轻闭上眼,享受来自指端的感触。
      “……子夜……”他低低呼唤一声,一片漆黑中,回响起他的呼唤。
      ……很想见他。
      无论如何,也想见他!想知道他的秘密!可怎么才能出去?两天!要等上两天才能出去?!不,等不了那么久了!秦仲卿望着窗外,眼里闪烁出焦急。
      外面的黑暗尚不曾退去,雨水又给黑夜增添了一点暧昧的昏黄,朦朦胧胧,雨也没有止住。

      3
      黎明,太阳才撇下一道曙光,柔和的光被久久不愿散去的水汽笼罩。不远处的景儿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俨然海市蜃楼的异景。
      秦仲卿一晚上都不能安睡,辗转着,意识模糊了又清楚,清楚了又模糊,反反复复。转眼到了白天,他不愿在床上多呆一刻,早早地起来了。
      肚子有点饿,从昨晚回来,他就没吃过东西。他正怀念着穆子夜给他买的包子,敲门声笃笃笃地响起。
      他知道是家人送饭来了,没说什么,整理好身上的衣服,盯住那扇门。
      “我进来了,二少爷?”
      他做好准备,打算趁家人进来那一瞬间冲出去。
      房门咔嚓一声开了,只露一条小小的缝隙,不见家人进来。家人把早饭放在地板上,迅速离开了。离开时,房门咔嚓咔嚓地上了锁。
      秦仲卿始终盯着那扇门,极其失望。他又转去窗前,向下望了望,家人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地摆弄着花草。这些人他并不怕,只是窗户外的铁栅栏,这时候变得很碍事。
      他又快步来到门口,明知上了锁,还要拧一拧,没有拧开,门在外面锁得挺结实。
      他两手抱着头,额头抵上房门,彻底绝望了。
      吧嗒、吧嗒、吧嗒,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时续时断,却一直回荡着。
      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努力听着,分辨出脚步声是六姨太的,赶紧敲一敲房门:“六妈?六妈!”
      脚步声戛然而止,秦仲卿有点儿着急:“六妈,还在么?”他紧贴上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是说别叫六妈的?哼!竟把我的话当耳儿旁风!连你也嫌我老了不成?!”
      听见女人气哼哼的抱怨,秦仲卿总算安心了:“好!好!你先放我出去吧,等我出去再说?”
      “出去?我没有钥匙呀!再说……”她忽然压低声音,笑道,“要是放你出去了,当家的就要治我的最,你就老实呆两天吧,就两天!”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六妈……”秦仲卿拧一拧门把手,心想,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放我出去的打算,又干什么跑到门口来?他猜她是跑来看热闹的,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只能相信她——这只易碎的花瓶,他还要对她万分小心。
      “怎么还六妈六妈的?!”
      “……苏、苏玉……”秦仲卿没奈何地,小声叫了六姨太的名字,脸一下红了,“苏玉?这下行了吧?快让我出去!”他红着脸轻声叫喊。
      他知道对方也一定把耳朵贴在门上,所以放轻了声音:“要是哥哥治罪,就全有我扛好了。”
      “嘿嘿……瞧你那胆小的熊样儿,见了他,肝儿颤得就像老鼠见猫,还扛呢!你急什么?还不到一天工夫!怕不是有了相好?不敢叫当家的知道?”
      “别、别开玩笑了!”
      “玩笑?你甭跟我花马掉嘴,打哈哈儿!我可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她把嘴贴上门板,一字一字地吐,“就在楼下门厅的钥匙挂上。”
      “……好,好吧……”秦仲卿明知对方拿他取乐,可也顾不了读多了,“……我是有了相好,要赶去见他呢!”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从心底同情起六姨太。
      当初,苏玉就是被她那个相好给抛下了。秦家上上下下,谁都知道,她那个相好是看上了她的钱,可哪里是她的钱呢?还不都是秦老爷的。人家都知道那男人在骗她,就是没一个人肯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儿,唯叫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他们却还帮她瞒住秦老爷,无非要看一看她的热闹,他们就那么看着她上当。结果,她没得到半毛钱,他也终于抛弃了她。那些假意帮助过她的人,也都一哄而散了。最后,连一个真心听她诉苦的人也没有。
      “谁?那个相好是谁?”六姨太亦贴在门上,微微躬起背,倒竖着细眉,神情有些吓人。她用质问的口气问:“是不是那个叫白美凤的?”
      “……不是。”
      话音落下,门外突然没了动静。
      秦仲卿越发慌张,担心六姨太离开了,轻轻拍一拍房门 。过有半晌工夫,门外才传来了声音:“你等一等。”六姨太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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