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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旧痕
      第三章
      1
      昨晚,秦仲卿回到家,如他所料,白老板打电话到秦府,向秦仲恺告了状。秦仲卿还听说,白美凤也对他不满,并且回家大闹了一场,至于她是否哭花了脸,秦仲卿不得而知。为表歉意,秦仲恺答应白老板,叫弟弟今天陪美凤去逛街。秦仲卿推说身体不适,拒绝了。为使人信服,他果真装出一幅病歪歪的样子。他原本就给人阴郁的感觉,有时候,他只稍稍皱下眉头,或者少说几句话,就会给人误会是生病了。其实,他一向健康得很。秦仲恺对他半信半疑,但终于处于手足之情,没叫他去陪白美凤。为了两家的关系,特别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顺利,歉意必须表示,秦仲恺只得亲自拜访白老爷。
      家人原打算给秦仲卿请大夫,秦仲卿却说没什么大碍,自己去趟诊所就行了。今天一早,他以看大夫为由,出门去了。
      他去了柳宅。
      柳三宝好像从来没有早起的习惯,秦仲卿到他家,已经上午九点半了,可柳三宝才刚刚起床——如果秦仲卿不来,只怕他还要睡下去。
      昨晚,秦仲卿见柳三宝从那人院子里出来,大约出于嫉妒,此刻见了柳三宝,他竟有些个生气。
      秦仲卿这一回来找柳三宝,也是要问一问关于那个人的事,只是找不到问话的契机,傻愣愣地盯了柳三宝半天,没吐一个字。
      “到底什么事啊?这么早!”柳三宝穿着睡衣,还没来得及洗脸,一边打哈欠一边慢悠悠从楼上晃下来。
      “……嗯,是这样……”秦仲卿思索着借口,“你不是说,叫我来瞅瞅你爹么?”
      “咳,他呀!你来得不巧,他大概去惠通了。”
      还不等秦仲卿再开口,柳三宝就来了精神。他凑到秦仲卿跟前,笑嘻嘻地说:“呃,我告诉你,冯仁跟他太太离定了!”
      “为什么?”
      “我爹说的,他正急着把钱从惠通转出来呢。你想想,万一姓冯的真离了婚,银行指定给他太太收回去。”柳三宝摇了摇头,好像对此很惋惜,“你知道,那个冯太太全指望惠通养活!要怪就怪她老子不争气,偏她哥儿一个,也没给她弄个兄弟姊妹。到现在了,竟连个生意也不会做,在外头,她全指望姓冯的,打了离婚,惠通一定要玩儿完!”
      秦仲卿笑了:“你不是希望他遭报应?”
      “咳,那是两码子事。”柳三宝摆摆手,翘起一条腿,懒懒靠进沙发。他身上的红绸子睡衣,很随意地垂下来,抬手间,又露出半个胸膛。
      秦仲卿打量着柳三宝,却在心里暗暗琢磨:
      三宝恰好与那人认识,三宝又与冯仁有过结。也可能因为有过结,所以三宝才没参加白公馆的宴会?而这一切的源头,又要追溯到那个人身上。很有可能,连冯仁的离婚官司也与那人有关?
      “上次白公馆的宴会,怎么没看到你来?”秦仲卿终于转移了话题。
      “怎么,你去了?”
      “哦,我哥哥有事情,才叫我去的,你知道其实我……”
      “嗯,我知道!”柳三宝打断秦仲卿的话,“早知你去,我也去了。偏偏不巧,那天,我二姐家的小孩儿过满月,全家人都要去凑热闹。好在我爹跟米斯特白熟识,去不去的也无妨。只是小孩子的宴会没趣得很!”他摆摆手,站起身,朝对面一道关着的小门一努嘴:“这儿太吵了,咱到楼上说去。”
      小门里正传出哗啦哗啦的打牌声。
      “不知我妈跟二姨娘又找了哪家的小姐、太太、姨太太们打牌。”柳三宝把秦仲卿往楼上引,“好在我那几个姐姐不喜欢麻将,要不然整日界往娘家跑,一定给我爹给骂死了!”
      秦仲卿笑一笑,听柳三宝又说:“对了,往后我妈她们,再叫了人来打牌,我就帮你踅摸踅摸。”
      “踅摸什么?”
      他两个说着,到了二楼。二楼一上来,就是个小厅,他们就在那里坐了谈话。
      “踅摸一个适合你的‘中国太太’。”
      秦仲卿笑了,忙摆手道:“那就不必了。”
      “怎么?可是有了中意的?”柳三宝咧嘴笑了,“莫非是美凤那个丫头?”
      秦仲卿没回答,却在心里纳罕柳三宝怎么认识她?
      就在这时候,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连地板也跟着抖动。柳三宝皱起眉,对着楼梯口大喊:“是谁?这样没有规矩?!”
      “杰利瑞哥!”伴随着狠狠的跺脚声,发脾气的人出现在小厅里。
      秦仲卿见到来人,一脸惊愕地从沙发里起了身。
      “咦?!你?!”来人是白美凤。她一见到秦仲卿,就快步凑到柳三宝身边,扯着他的睡衣怨道,“杰利瑞,他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里?”柳三宝推开白美凤,整一整睡衣。
      “你妈咪约了我妈咪,我自然来了!”她又狠狠瞪一眼秦仲卿。
      柳三宝点点头,别有用意地瞟一眼秦仲卿,抿着嘴笑了,道:“你们俩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家倒成了鹊桥了?”
      秦仲卿早就红了脸,一听这话,愈觉无地自容。他埋着头,目光游移闪烁,竟不知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好。真糟糕!他想,昨晚明明说生病了,如今却撞上!看样子,白美凤还为昨晚他从戏楼逃跑的事情生气。她极可能把这事对白老板和白夫人说了,还有拒绝陪她逛街的事情,甚至连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没顾及她颜面的事……
      秦仲卿并不知道,白柳两家彼此熟识到这个程度。早知如此,就不该来找三宝。他后悔着心想这一切都是在他留洋期间发生的。他暗暗埋怨柳三宝,埋怨三宝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事儿。
      白美凤急红了眼,跺脚道:“别笑话人了!什么鹊桥?!织女还不是倒贴给牛郎的?!”
      “怎么回事?”柳三宝问。
      “你问他好了!”白美凤气哼哼地背过身,口里指桑骂槐,不住地埋怨柳三宝,“都怨你,说什么极好的留洋朋友!人极诚实的!不过是个琉璃球儿!全是你,满口炮火车!”
      “原来吵架了?”柳三宝抿嘴一笑,“这倒没什么。”他背着两手,来回打量两个人,“这鹊桥我是搭定了,怕你们有什么误会,说开也就是了。”他着人备下早饭,拍一拍秦仲卿的肩,独自下楼去了。
      小厅里,只剩秦仲卿和白美凤。
      楼下传来哗啦啦的打牌声,不知哪个太太突然叫了声和了,吓了秦仲卿一跳。他不敢坐下,唯立去楼梯口,瞥着楼下空荡荡的大厅。
      白美凤也不再埋怨,低头坐进沙发,搓弄起手指头。
      秦仲卿有意瞥过她一眼,她正低头沉默着。他瞧出了她沉默的用意,却也没有先开口。两个人就那么僵着,僵了好一会儿。终于,白美凤忍不住了,扭头瞅向秦仲卿:“你、你倒是说句话?”她才开口,秦仲卿就咚咚咚地飞奔下楼,快步离开了柳宅。
      2
      ……就这么出来了……来到街上,秦仲卿开始后悔,回家后又该如何?他不想也可以知道,白美凤一定又要闹一场,然后白老板再打电话到他家里告状。
      ……也许,他们又要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我?连哥哥也不例外!秦仲卿感到害怕,有些不敢回家了。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他真想找人商量商量,却又想不出什么可以信赖的人。
      六姨太?往常,秦仲卿有些小事情,都是去问她。不过此时此刻,他真担心要给她嘲笑了。他忽儿想起她那阴森森的笑,马上甩一甩头,赶去了人多的地方。
      他傻愣愣地在东四牌楼底下站定。
      十字路口上,来来往往的的杂乱脚步,时而扬起沙尘。沙尘遮住阳光,阳光又扯碎沙尘。他被谁撞了一下,却毫无知觉。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三宝。他们明明是儿时最好的朋友,就连他留学这十年里,他们还一直通信、互寄照片儿。
      也对呢,毕竟分开了十年,虽然互有信件往来,但各自真实的生活,谁也没见过谁的。他心上一阵失落。
      直至晌午,他感到肚子饿,才望向路边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又觉没有胃口。各种各样的事叫他烦恼。结果,他什么也没吃,又步出了饭馆儿。
      他一个人在街上乱逛乱晃,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骗过秦仲恺,怎么样才能不叫六姨太嘲笑他。
      他一路盘算,不自觉地朝一家旅馆走了过去,两手插在裤子兜里,考虑身上的钱可以在外面挨几个晚上。他摸了摸兜儿,蓦地瞪大了眼,心上一惊,顿住脚步,翻遍身上所有的兜儿——钱包不见了,一定是给人偷去了。几时偷去的?他不知道。其实,就在四牌楼那里,他被人撞了一下……
      该怎么办?这下子岂不是连旅馆也住不成了!他心上发慌,一阵阵地想哭,忍耐着、忍耐着,猛然间抬头,撞见了太阳。
      时值六月,阳光正烈。他觉得刺眼,忙转开了视线,可阳光依旧那么烈。
      一想到回家,他就觉得恐惧。他不知别人的家是不是也这样,是不是也会给家里人带来恐惧感。他想,一个家庭对于人的束缚究竟能到何种程度?恐惧,这恐惧直叫他想去卧当街。
      头脑里嗡嗡作响,他想,如果那时候不回国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在英国定了居……如果……如果全成了真实的,岂非永远都遇不着那个人了?
      那个人,影子里的那个人,这一刻,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他扶着墙,埋头乱走,累了,便在无人的墙根上靠一阵子。没有钱,连一碗茶都吃不成,可他又有些庆幸,庆幸刚才没在小饭馆用餐,不然又要遭一次尴尬。肚子饿,口也渴,从小到大,他从没体验过这些。即使没有胃口,他现在也能吃下好几个馒头。
      天色不觉暗淡,已经到了暮时。
      天空很美,一层一层的颜色,各不相同。最上一层是淡淡的红,向下,红色逐渐变淡,渐被蓝色替代,越向下,蓝色越深,贴近地平线的部分,已完全呈现深蓝色了。
      他靠上桥头,那是一座白玉石桥。他并不知道这是哪儿,朝周围望了望,见右边道路尽头,暮色之中,隐现一座高大的红楼。
      几辆洋车呼啦啦地从身边飞过,所有人都忙着往家赶。吹来一阵风,风是暖的,吹到身上挺热。他低下头,正瞅见桥下的流水,不知怎的,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他并非打算自杀,只是想喝口水,但他还有理智,没有跳,就那么盯着流水看,咽了口唾沫,竟连唾沫也是干的!
      他盯着桥下的水,水里映出他的脸,一张忧郁的脸。浓重的眉拧到一处,薄嘴唇干得暴了皮,面颊消瘦,额头正冒着汗。他看起来很不精神,甚至狼狈。他再看不下去了,抬起头来。这时候,吹来一阵风,水面惊起涟漪,扭曲了他的影子。
      他忽然很想抽烟,可他平时没这习惯,身上也就从不携带香烟。没有办法,他只好长长吐出一口气。怅望着深蓝色的天,他念起影子里的人,心上一动,调转了脚步。
      3
      月亮完全出来了,秦仲卿还犹豫着。
      他正站在那个人的家门口,迟迟不敢叩门。他觉得,这是接近那人的好机会。也许,谁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所以才叫他丢了钱包……
      ……该用什么理由?冒昧地说要投宿,还是素不相识的人……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犹豫着,下意识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万一、万一那个人不肯,该怎么办?他真想放弃,却又不肯移开脚步,只低垂着头,努力看清自己的影儿。
      巷子里挺黑,没有光,他连自己的影儿也看不见,只好又抬起头来,盯住面前那扇紧闭的门。黑暗中,他琢磨着那扇门应该是红色的。以前,他从未注意过,现在只是这么觉得,觉得它应该是红颜色。
      就在这时候,那扇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他心上一惊,慌忙撤去一步,只见影子里的人出现在门首。那人见了他,也是一惊,却随后问道:“您有什么事?”
      还是那只白纸罩子灯笼,微弱的橘色光线,罩到那人身上。
      秦仲卿与那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四周围极静,偶尔几声虫鸣,秦仲卿能隐隐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也能把那人看个清清楚楚了。
      “您有什么事?”影子里的人瞅着他,又问了句。
      那人的声音很特别,好像吸铁石上的铁沙,摩过细白纸面发出的声响,就是这么一种奇异的声音。
      “……嗯……杰利瑞柳……”
      “噢,是三宝的朋友。”
      秦仲卿忙点点头,很高兴对方能向他询问。他觉得,这便是希望,可心里又有点儿堵。在外面,柳三宝一直要求别人叫他“杰利瑞”,便是连自己这儿时朋友也不例外。可偏偏面前这人,竟敢堂堂地称其“三宝”。
      现在,三宝并不在这儿,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敢称其“三宝”吧?秦仲卿这么安慰自己。
      “我也是出来瞧瞧,不过……”影子里的人朝巷子里望了望。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望不见。
      “不过,看样子,他今天不会来了。”那人淡淡说了句。
      ……出来瞧瞧?这倒叫秦仲卿想起,第一次与橘色灯光邂逅的夜晚,影子里的人也打开了院门。那时候,秦仲卿还好奇过,灯笼明明悬在门内,又为什么要打开院门儿呢?此刻,他明白了,那人原来是在等三宝。
      不知怎的,秦仲卿觉得失落,他猜对方决不会叫他进去,更不要说借宿了。他转了身,想要离开。
      胡同里,悠远地传来了吱咚咚的门声,怕是有谁家回来人了吧?秦仲卿低头叹了一声。
      那人凝视着秦仲卿的背影,忽然淡淡对他说了句:“进来喝口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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