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墨鸢_墨墨

1、遇见

　　“老师好！”
　　“你好……”
　　我左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对一路走来向我问好的学生微笑点头。那女人正在学校门口等我。
　　她向我招招手，我朝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们去常去的那家咖啡店。
　　“小张老师，你母亲又来看你了啊。”在门口遇到了同事。我打了招呼，向咖啡店走去。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个是小张老师的妈妈么？看起来好年轻啊，保养得真好。”
　　“可不是嘛，你看他们母女俩长得多像……”
　　我收起嘴角的一抹冷笑，推门进了咖啡店。

　　那女人正在缓缓地搅动手中的咖啡，那姿势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我帮你叫好了Latte。”淡淡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自然。
　　“抱歉，我今天不想喝咖啡。”
　　“给我一杯热水，谢谢。”我对身侧的服务生说道。
　　女人撇撇嘴没说什么。倒是我先开了口：“让你失望了。”
　　“这没什么，偶尔换换口味嘛。你突然想改变下也是好的……”话说到后面语气明显弱了下来。我不禁想笑出来，这样放低姿态是心虚了么？
　　“最近课题进展得怎么样？还顺利么？”
　　“我的课题不就是你的课题？”我反问，“课题进展得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吧。”我挑起眉毛问她。
　　她显然对我挑衅的态度很不满。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不错，你的课题很顺利。年底就能顺利结题。明年文章就能发表，学校会把你升为中心的副主任。”她眼睛盯着手中的咖啡，身子后倾靠在沙发背上说道。
　　“嚯，这我倒是没想到，副主任什么的……”我是真的有点意外，课题顺利是没错，副主任我倒是完全没想过。上下打量她，对她来说这些信息其实都是无关痛痒的吧，早一点说，晚一点说又有什么关系。
　　“那我还是真要谢谢你了，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的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她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去。
　　“最近学校有什么活动吗？”她突然问。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仿佛闲话家常一般。
　　哼，我心里冷笑，这才是约我的目的对么？
　　“还不是一大堆讲座，无聊的很。我情愿多做做实验了……”我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端起水来喝了一口。
　　“讲座什么的还是多去听一听的好，增加以下见识，别总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毫不客气地说：“这话听起来倒真有点像我妈了。”
　　她脸色一沉，说道：“难道我还能害你不成？你后面还会有很多的成就，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你也明白，你要注意自我提升。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知识面还只局限于你自己的那个领域可不行。说出去……”
　　“到了你那个年纪？难不成我这辈子还会有所成就，看来一个小小的副主任还满足不了我啊……或者说……”我突然目光犀利地盯着她，“还满足不了你！”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对这个女人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个月前，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时我的确惊得目瞪口呆。这种穿越时空去照镜子的感觉说不出的诡异。没错，她不是我的母亲。她，就是我，二十年后的我。

　　其实就算她没有说出那么多只有我知道的事情。那样的面容，那样相似的习惯，她只能是我，如假包换的我。虽然我认为从物理的角度上来说我们是不能同时存在于同一个时空的。但是她却稀松平常地说二十年后的物理完全能够解释这一切。对此我无言以对，二十年的科技进步我的确无法想象。既然她能通过某种手段来到我的时代，那么解释这种现象也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我必须承认，自从二十年后的我出现，我的生活的确变得容易了许多。许多我无法决定的选择在她面前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出选择的。有她的存在，我可以轻松地规避犯错误，无论是科研还是人际关系。她甚至会告诉我哪个同事是很有能力和想法的，可以与之合作。哪些朋友是笑里藏刀的人，需要保持距离。跟未来的自己对话可以说十分轻松。下一句要说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也无需绕圈圈。她就是我自己，了解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可她又不是我，不是现在的我。她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她能告诉我事情的走向，避免走弯路。虽然看着她的脸就会觉得无比诡异，跟她说话，听着跟我一摸一样的声音，举手投足见跟我一摸一样的小动作，这种无时无刻不对着一面镜子的感觉确实有点阴森。我只能对别人说她是我妈妈。跟她相处的一个月我过得顺风顺水，有了她的提点，我的日子过得无比轻松。只有一点，她不大喜欢我的男朋友。当然她的表达也是直截了当的。
　　“他不会成为你的丈夫的。别浪费时间了。”
　　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犹豫了。我跟男朋友相处得很好，谈婚论嫁很快就会提上议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他，或者说我为什么最终没有嫁给他。也许她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这件事上变得犹豫。这个话题我们谈过几次，她显然有些急躁，甚至以我妈妈的身份找上门去，劝我的男朋友离开我。然而最近她似乎放弃了，对我们的事绝口不提，反而又开始关心起我的科研和在学校的生活。

　　“对了，我上周做了个全基因组的测序。”我收回目光，随口说道。
　　她听了身子一震，不过只是一瞬间，马上就稳住了申请。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嘛，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我笑笑：“你难道不知道我做了测序吗？你怎么想的当然就是我怎么想的。难道你那时候没有做过？”
　　“我当然也做过……可能时间太久我也忘了吧……我印象里不是这个时间做的……”她似乎是在回忆，语焉不详。
　　“诶？我问你，”我忽然好奇地凑过去，“我的一举一动真的跟你二十年前完全一样么？比如今天，二十年前你没有像我一样遇到你，所以你不可能跟你自己坐下来喝咖啡吧？”
　　“唔……的确，所以是会有一些出入，但是喝咖啡这样的小事是不会影响人生的不是么。相反我只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顺利。毕竟你的举动是许多选择中的一个，我那时候也有一样的选择。”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还没消失？”我又凑近一些小声问。
　　她听了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将身子靠回到椅背，“我只是想求证一下罢了。也就是说你的记忆是众多的可能性组成的，所以才会出现模糊，我猜只有当我做完了某件事的时候，你的记忆才会变得清晰起来对么？”
　　“差不多是这样的。”她点点头。
　　“所以你的记忆最终会被我的行动所改变，同时也成为最终的既成事实。也就是说，我的行为对你应该也是有影响的吧？我是说，毕竟，我改变了你的过去。也就是说，如果我做跟你的选择完全相反的选择，你也许就会消失了哟。”
　　她开始有些惊恐地看着我，搅动咖啡的右手有些颤抖。
　　“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回来。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这种技术已经成熟。我想大街上会到处都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人。即便没有那么普及，大把有钱人会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你？或者说偏偏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打断张张嘴想说话的她，“我看得出来你的自信，我想你那时候科研一定做得很漂亮，副主任的确不够看，你一定有着更高的社会地位。所以你也在指导我一步一步向上走。可是这仍然解释不了你回来的理由。难道你在自己做实验？不过我学的是生物，可不是物理啊。你难道被当成了小白鼠？”说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周围的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更是在我对面坐立不安。收回了笑意，压低声音说道“你不但跑到了我的时空，还进入了我的生活。既然你已经有了你有的一切我想你没必要这么好心跑来劝诫我。就算没有你的干预，我也会变成你不是么？除非你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必须改变你自己的过去，或者……必须逃离你自己的时代……我说的对吗？”
　　我冷冷地盯着这个二十年后的我，那种惊慌的神情都是那么熟悉。老实说看到她的那种神情我也很不舒服。可我必须继续下去。
　　“你看，这件事妙就妙在你我是同一个人，我顺着你的思路去想你的处境其实是很容易的。于是我做了全基因组的测序，果然不出我所料。潜在的基因威胁，会在二十年后出现的癌症对么，看来二十年后癌症还没有被攻克啊，医学的发展倒不如物理学了。”一瞬间我甚至有点想扯开话题了，跟她探讨生命科学的发展应该很有趣。“这才是你回来的真正目的，你想要活着！”我锐利的目光穿透了她。
　　“我做完基因测序这件事就已经在你的记忆中了不是吗？你应该明白你这样遮遮掩掩是没用的，我迟早会知道这一切。其实你为了活下去只要回到这个时代就能够延续二十年的生命了不是么？你冒险接近我是为什么？因为你好心？不想看着‘自己’走弯路？”我讥讽地笑道：“你之所以出现在我生活里是因为你发现我的行为对你的影响实在太大，大到足以让你消失！”
　　“你果然猜到了很多……”她面色阴沉地说道。
　　“让我猜猜，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你让我以为你只是在帮我，帮‘你自己’。好吧，你的确是在帮你自己。你拿到基因测序结果以后就开始担忧，于是你在想如何帮助自己脱困。所以你才开始注意在做相关研究的同事，希望合作来解决这个问题。就在来之前我随便看了一下这周安排的讲座，就在刚才我突然又明白了一些事情。最近的讲座有一个海归的年轻学者是做理论物理研究的。你对人家是不是也有什么企图？”
　　“企图？没错，我不但对他有企图，我还嫁给了他。”她脱口而出。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所以你才说阿浩不是我的丈夫……”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一切，原来如此……
　　“你为了解困才接近那个物理学家？你……你那时候不认识阿浩么？”我皱着眉问道，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我冷笑，“所以你是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而抛弃了阿浩……哈，你还真是会未雨绸缪！”我讽刺道。心里却是苦涩的。“不知道你丈夫知道你当初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跟他在一起他会怎么想，他还会帮你回到这个时代么？”
　　她的目光又暗淡了下去。虽然我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是自私的，但是二十年的情意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吧。
　　“其实，恰恰是他劝说我回来的……”她缓缓开口，“婚后我跟他说了我基因上的问题，他马上就将研究重点转到了这方面。但是研究进展还是不够快，那个时候技术还不成熟，但是我的原癌基因已经表现出了活化的趋势，时间来不及了……于是他做了大胆的尝试……”她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他帮我多争取了二十年的生命……而我，却……”
　　我心下忽然一软，“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他过两天不是就要来作报告了么？”
　　她凄凉地一笑，“我去见他，他会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有兴趣么？”
　　我哑然。难道看着我跟那个物理学家在一起她会高兴么？还是……只有我的生活进入了她的轨道她才会安心，说到底，她关心的还是她自己！

　　“你靠近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变成你，你关心的只是你自己！”我忍住拍桌子的冲动，靠近她恨声说道。
　　她却笑了，眼里有着讥讽，更多的是像看着迷途的羔羊一般的悲悯，我被这目光刺痛了。
　　“关心我跟关心你有区别么？别忘了你的和我的决定都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我会做这样的选择就代表你也有一样的机会。你能这么快猜到我的想法不就是因为在你的心底你也认为有这样的选择和可能么？你本来就是我，你会成为我也是顺理成章的，不是么？你和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低下头去。
　　没错，她说得对。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的做法在我拿到基因测序结果的时候的确曾出现在我脑海中。对于一个能预见自己生命终点的人来说，求生的欲望会超过一切。如果不是她的出现，让我生疑，会不会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呢？那这一切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的？我顿时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环一样，错综复杂却又将一切带向共同的终点。过去和未来，失去和得到，无数的抉择的取舍……
　　我定了定神，说道：“知道么，昨天我做了个实验，想要验证我的想法，不过我发现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伸出一只插在口袋里的左手，白色的纱布上星星点点地透出血色来。她也不动声色地伸出一直放在桌子下面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疤痕。她看看我，突然她发现我要她看的并不是这个。
　　“你……”她猛地握住我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显然让她明白了什么。
　　“没错，我结婚了。跟阿浩。”我顾不上疼痛，笑着说。
　　“你……”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开始颤抖，眼眶也开始发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一件十分愚蠢的事！”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我的确有可能选择跟你一样的路。但是谢谢你的出现，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才是我想要的。让我猜猜，你跟那个物理学家结婚以后，这个测序结果就像一把剑一样悬在你们头上，让你们寝食难安对吗？你们有没有一起去旅行过？有没有一起看过日落？享受共同度过的每一寸光阴，好好享受人生？你把你的难题强加在他的身上不觉得残忍么？你有没有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对这方面感兴趣，还是为了你才去研究？直到最后你就这么离开了他，他甚至不知道你能否平安到这个时代！你……”
　　“别说了……”她低下头去低低啜泣。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所以我宁愿选择我爱的人，跟他一起享受人生，哪怕只有二十年……”我站起来打算出去。
　　她拉住我，“你这样做也许我会真的消失……你，你会害死我……”
　　的确，我不知道我故意避开所有她的选择，避免成为她会对现在的她有什么影响。但我不是她，我也只能考虑我自己。我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又怎么没有想到，我现在的做法跟当年的她并没有实质上的分别，我们都是自私的。我和她都看到了想要规避的结果，只是我们的做法不同罢了。而现在，我无法理会她会怎样……
　　“你已经赚到了不属于你的时光。你来到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原本不该属于你的，难道你还不满足么？”我轻声说，“当然了，你不满足，因为你不快乐……”说完我自己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情呢？
　　她手上力道松了松，最终还是放开了抓住我的手。
　　“我建议你周末来听听讲座……”走到门口，我停下来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出了咖啡馆，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稀疏地投射下来。我没有回头去看她。我知道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了。
　　我站在校门口给阿浩打了个电话。
　　“你先等等哦……”听筒里传来他摆弄画架和笔筒碰撞的声音，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满脸油彩，用肩膀和脸颊夹住电话，手忙脚乱地整理各种颜料和画笔的样子。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噙了笑意。
　　“喂，你还在吗？”
　　“恩。”
　　“今天几点做完实验？我去接你。”
　　“今天不做实验了……”
　　“啊？哦……好啊，那……”
　　“阿浩……”
　　“恩？”
　　“你想看日落吗？”
　　他停顿了几秒钟，电话里传来温柔的声音：“当然，我去接你。”
　　“好。”我收起电话，眼里满是笑意。

　　正是下课时间，走在路上，校园里到处是下课的学生。对面的学生扬起年轻的脸庞，向我挥手。
　　“老师好……”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