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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无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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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池子里出来,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坐在池边的椅子上,说:“我来找你借粮食,也不是白借的。我手里有一样宝贝,你大概很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说的是司徒逆,你对他也没有兴趣吗?”九重笑,见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南宫子辛倒台之后,司徒逆失去了支援,很快也撑不下去了。我就趁机将他捉了回来。他现在过得很不如意哦。”
我没有说话,从池子里出来,穿上衣服。九重伸手在我腰上的香囊摸了一下:“这东西做工真粗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低头看了一眼,回答:“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尸骸。”
九重立刻松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几下,鄙夷道:“你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不觉得晦气?”
“他死的时候,只留下了这个,当时我觉得他的死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够强大,不能及时地把他救出来。”我把香袋解下来放在手上,看了一会儿说:“我那时拼着一口气率兵打入都城,也多半是因为他。”
我走到旁边的火炉旁边,揭开铜盖,把香袋丢进去,布料与头发燃烧过后的刺鼻味道迅速蔓延开来。
九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伸手在鼻前扇了几下,继续说:“司徒逆的事情,到底怎样?”
“他当初把你卖给南宫,得了多少好处?”
“十万石粮食。”
“他现在也值这个数目。”
九重直起腰板,态度很坚决:“不行,我还需要草料和棉布。等灾情过去了,我会双倍返还你的。”
我斜斜地靠在桌子边,目光散漫地望着前方,有些心不在焉。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殷南梧闪身进来,衣服上和刀上沾满了血迹。九重愣了一刻,发疯似的冲出去。被殷南梧一把揪住,狠狠压在地上。
“别伤他!”我高声喊道:“别伤他,南梧。”
殷南梧扔掉手里的刀,用手肘抵在九重的胸口。九重衣服散乱,手脚挣扎了几下,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外面,然后一群满身血污的俘虏被押过来。九重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我,眼神里满是仇恨和震惊。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他轻声而缓慢地说,他咬紧牙齿,半晌冷笑着说:“怎么你不打算杀我吗?”
“我没打算杀你。”
“哈哈哈哈。”九重狂笑:“你不杀我,那我迟早要杀了你的,还有司徒逆,你这辈子也别想见着他了。”
九重和那些俘虏被带下午关押起来。我立刻下令士兵到山下各处搜寻。九重既然以司徒逆为筹码,这次谈判必然会带他来。
当天夜里,几千名士兵手执火把,以搜查乱党为由,对山下方圆几百里的土地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从夜里到天明,一刻都没有停歇。殷南梧已经有些困了,只是一直在强打精神陪我。天亮的时候,他从侍从手里接过一张热毛巾,擦了擦我的脸,劝我先去休息。就在这时有士兵回报,在某家农户的地窖里发现可疑的人。
我迫不及待地带人赶过去。那口地窖四周把守着层层重兵,那家老实巴交的农户正怯怯地透过窗口朝外面看。
两个士兵正用绳索将地窖下面的人捞出来,绳索一点点向外面抽,在地上盘成了一团,然后从里面浮出一团灰白色的头发。
那人十分肮脏瘦弱,像是一团随意丢弃的破布,蹲在竹篮里,脑袋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竹篮在地上放定,士兵去推搡拉扯他,我喝止了他们,令他们全都退下去。
很快院子里就剩下我和他。我把他领到柴房里,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他关上柴门,一件一件脱掉自己破布似的衣服,叠放在浴桶旁边,然后从容不迫地迈步跨进浴桶里,在雾气缭绕中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发。
我站在他背后,见他背上布满新旧伤痕,肌肉深深陷进骨头里。
“怎么混成这样了?”我弯下腰轻声问。
司徒逆低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运气不好吧。”
“然后你宁愿落在九重的手里,也不愿意找我吗?”我生气地说。
司徒逆眉头蹙起,半晌才说:“我的确不愿意见到你。”他把脸埋在水里,过了一会儿才湿淋淋地抬起来。
我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然后用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咱们两个什么关系?你这笨蛋。”透过浴桶里的水,他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出来。我不自在地转开目光,松开了他。继续问:“你在九重那里有没有受什么苦头?”
我早就察觉到九重骨子里有变态的苗头,他既然恨透了司徒逆,就不会只是让他受一些皮肉苦这么简答。
司徒逆目光呆呆的,没有说话。我重新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没有回答这个,而是说:“我的妻子已经在宫变中被杀了,我的孩子还在乱冢国。要是你还顾念你我之间的情意,我求你给他找一户好人家抚养。”
“你快死了吗?”我忽然开口问。
“嗯?”他疑惑地看着我:“没有,但是你肯定不会轻易放了我的。"
我低头笑了一下:“要是你肯好好哄我高兴,我可能会饶你的狗命,不然,我就把你阉了做太监,在王宫里洗衣服刷马桶。”
我只是在说玩笑,但是司徒逆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低头看向他泡在水中的身体,瘦削的双腿之间,性】器疲软地垂下来,我伸手去抓,被司徒逆敏锐地抓住手腕,然后狠狠地甩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脸色一阵通红一阵惨白,声音低沉地说:“你猜对了,他曾经把我泡在药水里做试验,我……我已经是废人了。”
“没……没关系。”我下意识地开口说,然后期期艾艾地说:“以后,以后你和我在一起。”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殷南梧手里托着衣服,倚在门口,带笑不笑地说:“我来送衣服喽。”他走过来把衣服放在旁边的矮凳上,笑道:“在说什么,眼圈都红了?”
我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殷南梧并不在意,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一言不发地出去。
之后司徒逆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任凭我怎么去逗他,他都显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走出浴桶,背对着我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我们下午就回去,你愿意和我走吗?”我问。
他没有说话,我连着问了几遍,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点头:“可以。”
“你愿意坐轿还是骑马?”
“骑马吧。”
“你身体这么差,可以骑吗?”
“那就坐轿吧。”
他的回答轻飘飘的,使我有些不高兴,我凑到他面前,看到他低垂着头系扣子,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神黯淡无光。
“你不用这样啦,以后我们……”
“以后吗?”他忽然抬头看我,眼神锐利而明亮,他笑了一下:“谁的以后?”他看了一眼门外,说:“你出去吧。”
我想多陪陪他,但是看到他鼻尖有些发红,他大概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脆弱的样子。我只好站起来走出去。
外面停了很长的一排人马车辆,被附近借调的士兵簇拥着保护起来。其中最华丽的马车用香樟木和丝绸雕饰,自然是我和殷南梧的,后面紧跟着的一辆马车同样很华丽,不过轿门被木栅封死,这是一辆囚车,九重委顿在里面,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这里。看到我,他又淡漠地将目光转移向别处。
后面站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侍卫,中间还夹杂着几十个俘虏,他们个个身穿短褂短裤,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然而身体格外健壮,丝毫不见怯懦,反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这些都是九重的死士。
我走过去,问负责押运的人:“这些人为什么不就地处理掉?”
那人跪下回禀道:“这是殷将军的意思。”
殷南梧正在清点车辆,听到这里的谈话就微微转过身,点了点头。
我打量了一下这群俘虏,他们倨傲的态度让我觉得很不爽。
“我把你们放了,每人赏十斤黄金,封千户侯,怎么样?”我问。
为首的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这笑容有些似曾相识。我一瞬间有些疑惑。
“素闻陈留王是一个凶残狡诈毫无信义的小人,”他说:“您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
我暂时忽略了他言语上的冲撞,而是重新打量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立刻闭上嘴,冷漠地把脸转向别处。脸上的刀疤使他显得更加狰狞恐怖。我看了九重一眼,发现他正透过轿帘看向这里,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猛然醒悟,笑道:“没想到乱冢国的王子竟然是个痴情的人,被人夺了王位,毁了容,还跟狗似的跟在他身后。”
“啪”地一声,九重重重地拍了一下轿门,怒视着我。
“若你是普通的人,杀不杀你也无关紧要,但既然你是王室的人,我是留不得你了。”
“你敢!”九重咬牙道:“你敢动他一下,晚思,我们之间,就彻底完了。”
殷南梧牵马走过来,用马鞭捅了捅我的后背,说道:“可以走了。”他吩咐侍卫严加看管那些俘虏,然后揽着我的腰走向僻静处,说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你和他们开玩笑,他们会当真的。”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我没有开玩笑。
“你……”殷南梧似乎读懂了我的意思,一下子松开了我,皱眉道:“他们已经是俘虏,而且受了重伤,根本没有杀死的必要。”
“但是,一路带着他们,毕竟有风险,你没见他们的身体个个跟蛮牛野狼似的?而且那个刀疤脸,是旧时乱冢国的王子,叫南宫子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殷南梧一直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的那些危险,也许有,也许根本不存在,所以你要为了这些不确定的风险,去杀了那几十个人吗?”
我不爱听他说教,因为他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但是我有时候做决定,是不能遵循寻常道理的。殷南梧看我的表情,很识趣地收住了话头,点头道:“行,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说完转身就走,我知道他说这些话都是为我好,他一直觉得我身上戾气太重,会损阳寿。我忙去拉住他的衣服,放低了声音说:“怎么就生气了?我没说不听你的。”
殷南梧转身,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扬起脸,抿着嘴角笑了一下。我知道这笑容还是很有些惑人的,果然他目光柔和了一些,重新拉起我的手,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整顿停当,司徒逆却迟迟没有出来。殷南梧打算命人去叫他,我从马车上跳下来,亲自走进柴房,推开简陋的木门时,不知为何心脏忽然砰砰跳得厉害。
房内弥漫着水汽和血腥味,地板上的血水漫过了我的鞋底。我向前走了几步,虽然房内光线昏暗,但我却极清晰地看到了司徒逆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一瞬间褪去了沧桑与无奈,全然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思念司徒逆时,我都会忆起他死时的样子,是那么落魄又心酸,于是连带他曾经的种种不好都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