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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奋初识康元是在初一。入学这天,新生们密密麻麻挨挤在墙头下仰头查看张贴的分班告示。杜子奋有点假性近视,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出了一身汗,脚被踩了无数回才看清自己是在初一九班。
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出来,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男生背着书包站在人群外微微抬着头,眼睛稍稍眯起,视线在几张告示纸之间梭巡。杜子奋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靠,长得高视力好就是有优势啊!这么想,那男生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忽然就望了杜子奋一眼。杜子奋一惊,有点做贼心虚的意思。然而只一眼,那男生便转身走了。
杜子奋挠了挠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也往教学楼去寻找自己的教室去了。这时的他还没想到,他将与这个男生同学六年,然后追随着他的步伐进入同一所大学,从小学刚毕业的男孩见证彼此成长为独立的男人。
二中是市重点中的重点,入学的孩子非富即贵,成绩不俗。杜子奋也不例外,他家条件不错,上面有一个哥哥,比他年长了好几岁,所以全家上下都有点宠坏了这个幺子。他脑子不差,成绩不说很好总也能保持个中上水准,可他没想到那个入学仅有一面之缘的康元成绩会这么好,此后六年的中学生涯,稳居了四年年级第一,两年理科第一,最后直接保送进了一所一类重点大学。
这时候的杜子奋,只是在班级自我介绍时看到康元站起来时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巧刚好就分在了一个班。其实一点也不巧,九班正是□□学校中传统的“重点班”,分进来的孩子都是入学考试中的翘楚,对外美其名曰“实验班”。
康元的自我介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报上姓名和毕业的小学后就直接坐下了,连一句“希望以后能和同学们好好相处努力学习”的套话都没有。
初中的学生还未脱离孩子玩闹的天性,与康元相识的这些小小插曲很快淹没在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里。在初中的杜子奋印象中,康元就是个成绩好,长得高样子也不差却不怎么搭理人的家伙,三年中两人说过的话用十个手指头都能数清,而这些话多半都是因为同班而产生的一些“公话”。
可以说,杜子奋真正认识康元是在高中。十五六岁的年龄正当年华,大家都脱去了最后的稚气,披上了青春活力的外衣。刚进高一,大伙儿免不了与初中的同学抱团,一个班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团体,只有康元仍然是一个人。这时候的康元已经不再是班上最高的男生了,虽然个子仍然高,杜子奋却也拔高得跟他相差无几。康元的成绩好,样貌好,对他有好感的女生应该不少,但几乎从来没听说谁真正喜欢他又或向他告白,不管男生女生,他与周遭人都很疏离。他在这个班读书,却好像并非这个班级的一员。
“我说杜子,你跟康元是初中同学吧?他初中也这样?”小胖跟杜子奋座位挨得近,两人回家又同个方向,放学经常一起走,因此虽然不是同个初中,开学没多久两人就混熟了。有一天放学小胖突然问杜子奋到。
杜子奋推着自行车,随口回:“这样是哪样?”
“就是…就是……”小胖肚里词汇匮乏,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常在网上看见的词,“高贵冷艳?”
“哈?”杜子奋一下有点懵,顺口就回了一句,“我还狂拽帅气吊炸天呢!”
“别啊,跟你说真的呢,前天我们拼写单词记得吧,小强不是还被老妈子点名了,就是让康元移过去给他看看,结果人家愣是理都没理,小强现在还介着呢!”
杜子奋一下就想起了,前天英语小测的时候老师确实让小强不要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原来当时小强找的人是康元啊,那还真是所托非人。
杜子奋是个看得开的人,虽然觉得康元略微不通“人情”,但也没义务一定要给谁看,于是说道:“这也没什么吧,人家给你看是情分,不给也是本分。”
小胖噎了一下,本来还想多说几句的顿时住了嘴,换了个话题带了过去。
也不知怎么的,那天跟小胖讨论了一番康元的事后,杜子奋对康元就有些上心了。平时有事没事的时候总不自觉往康元那儿瞄个一两眼,注意得多了,有些本来毫无印象的记忆忽然就清晰起来。
康元这人吧,成绩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但奇怪的是,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并不怎么跟老师亲近,一般的好学生总要在班上担个要职,最不济课代表总要混一个吧,可在杜子奋记忆里,康元连负责收作业本的小组长都没当过。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奇怪。
高二开始分文理,到了新教室后杜子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角落的康元。没多久班上的同学陆续到齐了,杜子奋环视一圈,发现中学同班,高中同班,现在分了文理后仍然同班的竟然就只剩下了康元。杜子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可心里又觉得理所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跟康元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缘分,可实际上两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没想到机缘很快到来。星期五班会分配座位,因为身高原因,康元和杜子奋都被分配在了中后排,但相距还是甚远。这时候最角落班上那个子最高的男生提出因为视力原因,想要换前面一点的位置。
班主任有点为难,班上男女生人数差不多,女生一般都要优先坐前排点的位置,男生靠后,而这些学生中有近视的相当多,这排座位真是个技术活。
下面开始了窃窃私语,看得出谁都不愿意坐后排去。班主任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开了口:“有没有哪位同学视力好点的,自愿换一下座位?同学之间应该互帮互助,相互体谅。”
杜子奋视力还行,看了看那个座位,有点想站起来换了,这档口,忽然听到一个清清澈澈的男声道:“老师,我跟周瑞换吧,我没有近视。”
心里一跳,杜子奋抬头朝康元望去,就见康元已经提起书包朝后走去。班主任在台上还准备就这种行为夸赞几句的,偏偏当事人一点时间也没留给他,班里顿时静下来,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氛围。
杜子奋脑海里忽然冒出一种念头:自己跟他应该要是很好的朋友啊,可为什么同学四年,两人的关系几乎跟陌生人无异?
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便迅速在脑子里膨胀,杜子奋心脏鼓动着,总觉得自己错失了很重要的事,又像是两人早已是好朋友,自己却忽然失忆忘记了一切一般。
就在他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原来坐周瑞现在坐康元身边的人也站了起来,竟然也是要求换座位。班里一阵哗然,叽叽喳喳恢复了喧闹。
班主任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两个都不愿坐最后一排,这班级还管理得下去,正待开口说什么,一个男生腾的就立了起来:“老师,我跟他换,我也没近视。”
杜子奋说完不等老师回答,提着书包就往后走,那架势大有怕人反悔的意思,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一点也没觉察,只是盯着康元,心跳得厉害。康元一下也没有抬头,仿佛教室里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杜子奋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垂下的一只手紧紧的握了握。
班会的风波很快过去了,那之后没人再要求调换座位,一切都在高二繁忙的功课中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展开,然而在这庸碌的日常中,每个人都有了些不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自认为已经成熟,其实却会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而发生潜移默化改变的时候,为赋新词强说愁。
康元的作息很规律,早上七点半到校,上午两节课后的广播操后会在校园慢走两圈,放学后不会在学校停留,也不去其他地方闲逛,每天固定坐同一个时段的公交车回家。
康元的学习很认真,上课做笔记很工整,作业每天按时按量按要求完成,但是下课的十分钟从来不看书,不是望着窗外发发呆就是趴在桌上小憩片刻,偶尔也在走廊站一站。
康元的字也写得不错,虽不是飞龙舞凤,但横竖撇捺笔笔清楚,如他人一般有条不紊。
康元的……杜子奋知道了很多康元的事,然而又好像早已经料到般。康元绝不像小胖说的那样“高贵冷艳”,至少向他搭话他也是会回的,虽然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
有心想要跟康元交个朋友,无奈人家不温不火却自有一种拒人的本领,杜子奋这样好人缘的社交本领都找不到突破口。
杜子奋感觉力气全使在了棉花上,一点效果都没有,不是说敌人都是纸老虎,寡言沉默什么的都是糖衣炮弹吗,这种一天也对不上几句话的节奏是要怎样?
“我说,你能多说几句话么?无聊死了啊啊!”杜子奋趴在桌子上,已经对康元的“油盐不进”束手无策了。康元皱了皱眉,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秒,开口道:“你很吵。”
“……”杜子奋要吐血了,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说“吵”。一瞬间他都有冲动摊牌说“我们交个朋友,你多跟我聊聊天吧”的冲动了。
来不及付诸行动,上课铃响了。又到了每周固定的英语小测时间,老师发了纸,开始报单词。杜子奋漫不经心的默写着,忽的灵机一动,他用余光瞄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发现她正看着前面一排一个女生在默写,于是赶紧敛下目光用只有旁边人能听到的气声说:“喂,给我看一下,昨天忘记背单词了……”
杜子奋心跳很快,这种感觉说不出是紧张还是什么,甚至头脑都有些不清楚。但很快,旁边的人动了动身体,英语老师分发下来的那张纸就往他这边挪了挪。
轰,杜子奋觉得自己热极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在涌,烫得他晕晕乎乎的。他没有看康元纸上的单词,只是努力镇定着自己有点抖的手,直到小测结束,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课后,康元收拾好书包,见杜子奋抿着嘴巴一言不发,脸色也有些不对,便开口问:“你生病了?”
杜子奋拍了拍自己的脸,发现温度正常后才回答:“没有。”
康元觉得杜子奋有点反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但他不是那种会为别人纠结的人,对方都说没事他就不会再问,拿上书包准备回家。
“唉等等!”杜子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拉住了康元。
康元垂下视线看着拽住自己的手,那手立马松了开。
“什么事?”康元问。杜子奋定了定神,装作随便问一问的开了口:“你刚才怎么那么好说话给我看答案?”
闻言,康元一脸的不解:“不是你说让我给你看的么?”
“……”杜子奋顿时不知说什么了,顿了顿才哦了一声。
康元提着书包走了,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杜子奋不禁捶胸顿足,其实他想问“为什么你给我看上次却不给小强看”。可又不确定想听到什么答案,因为是朋友?还是因为同桌刚好方便?杜子奋有点纠结,好在他不是个太纠结的人,虽然问题没问出口,可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康元果然不是什么“高贵冷艳”的人,而且也并非呆板不通情理。只要一个人通情理,杜子奋就有信心能和对方相处好,想着,他咧嘴笑了笑,人已经在路上的康元忽然打了个喷嚏。
春节过后,进入了高二下学期,功课愈见繁重,而学生们总能在艰苦的读书生活中找到适当的平衡跟娱乐。二中建在一座小山丘上,据说以前是坟山,真实情况也没人清楚,到了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花树夹道、万绿换新,着实美不胜收。
都说春天不是读书天,这种四周充满粉色氛围的空气……恋爱才是正经事啊!自从新学期开学后,杜子奋猛然发现校园里多了很多对情侣,以前偷偷摸摸的现在都转到了明面上,之前完全没苗头的现在竟也出双入对……所谓花季雨季啊。
杜子奋初高中都在重点班,相较其他班级而言,重点班的早恋情况少很多,初中只偶尔听过两三对的传言,其中不乏莫须有的以讹传讹。至于他自己,整个初中都和一帮死党想法设法去网吧打游戏,对于女生,虽也有关系不错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现在的高中老师的观念开放了很多,对于早恋,只要不出格,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以引导为主,反正这种事没法制止,等过了这个年纪就成熟许多了。
谁不曾青春年少,谁又不曾拥有初恋美好的情怀,可真正长久的又能有几对?年少时的这些爱恋便如爆米花般,甜蜜、膨胀,却注定无法果腹,当青春呼啸而过,这些终将成为回忆,人们匆匆走进食品店选择扎实的面包,再匆匆回到川流的人群继续生活,也许偶然间会想起过去的时光,那些甜蜜和忧伤再也不会有了。那是人生仅有一次的年少。
而这时处在高二的学生们还感觉不到,杜子奋也同样感觉不到。他们只觉得这种暗无天日的学习遥遥无期,高考怎么还不来,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恰好也喜欢自己?多情总被无情恼啊。
杜子奋这天也有新的烦恼。课间操后原来同班的杨依依找到了他。
“你现在跟康元同桌吧。”女孩开口问道。杜子奋:“嗯,怎么了?”女孩眨了眨眼,狡黠的笑了笑:“那你知道他手机号,或者微信□□什么的都可以。”
杜子奋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啊…你……”女孩赶紧拉了拉他的校服,示意小声点:“不是我,是我班上的同学,哎呀一时说不好,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杜子奋思考有些混乱,摇了摇头:“不知道。”
女孩瘪了瘪嘴:“同桌还不知道?”偏头想了下又道:“杜子,帮个忙去问下吧!”
杜子奋心想你怎么不自己去啊,就听杨依依又道:“这不是跟他不熟嘛,再说,也没见其他谁跟他要好,这康元也是个怪人,你说他成绩那么好,又是班草,可人怎么就那么冷呢。”
冷吗?杜子奋接触康元后倒没觉得这人有多冷,只感觉他不爱说话。
“喂杜子,跟你说话呢,发什么愣?”女孩看了看手机,“算了,这件事就麻烦你了,要上课了,我先回教室了啊,先谢过!”说完,不等杜子奋回应便转身跑了。
杜子奋心里有点怪怪的,却说不上来个一二三。回教室的路上他突然想到,跟康元同桌有一个学期了自己居然没有他任何一种联系方式,这也太奇怪了!
回想了一下杜子奋发现,除了在学校两人还真没私下底联系过,寒假也因为跟爸妈回乡下老家过年而很少跟同学们联系。
第三节课是体育课,常规的锻炼后老师便宣布自由活动,同学们四散而开,杜子奋追着康元的步伐跑到了操场边的铁丝网前坐下。
康元好像对他为什么跟过来一点兴趣也没有,靠着铁丝网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打盹。杜子奋一时没说话,想起杨依依说康元“班草”,于是细细打量起旁边的人。
杜子奋对“班草”没什么概念,男生一般不会注意其他男生究竟有多帅,感官里,康元就是个长得挺不错的人,从没想过在女生眼里已经是班草级别。这一打量下倒真让他注意到了某些细节,比如,康元的睫毛真的很长,却不太密也不算翘;比如,康元的肤色不白也不黑,但脸上没有痘也没有斑;再比如,康元抿着唇一言不发,线条有些单薄……
还真是不讨人厌啊,杜子奋愣愣的想着,开口问:“你手机号多少?”
康元似乎有了些睡意,眼睛始终闭着,阳光投射下来,那薄薄的眼皮仿佛变得透明,能看到细微的毛细血管,让杜子奋很想伸手为他挡住那片阳光。
“我没有手机。”康元的回答拉回了杜子奋飘远的思绪。
没有手机?这个连小学生都配备手机的年代居然还有高中生不用手机的?!杜子奋张大了嘴,莫非康元人缘真的差到从没人要跟他联系?
“那…□□?”杜子奋又问。
这次康元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杜子奋说不出话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康元忽然递给杜子奋一张纸条,杜子奋疑惑的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串座机号码还有一个非常详细的地址。
“我没有手机也不用□□,如果你要找我,可以打我家的电话。”说完,康元开始整理书籍笔记准备回家。
杜子奋看着康元把书一本一本装入包里,鬼使神差的开口道:“你一直都给别人家里的号码?”
康元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淡淡的道:“没有别人,就你一个。”
这天直到回到了家,吃过了晚饭躺在床上时,杜子奋的心跳还是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回想起康元的那句“没有别人,就你一个”,他就特别开心。
他把纸条上的内容输入到了手机的通讯录里,然后又将纸条夹入了厚厚的《三国演义》中,这才拉了灯睡觉了。
杜子奋一点也不笨,他当然不会以为康元那句话的意思是指自己有多特别,多半,是没什么人问康元要过号码,所以自己才成了唯一的这一个。也是因为这时候的他并没有深究自己为什么会格外开心,如果他深究下去,也许这颗种子便再没有了生根发芽的那一日,许多的事也会变得截然不同。
人生,就是丢掉了一个又一个如果,最后得到唯一的那个结果。
这个事件的最后,是杜子奋并没有把康元家的号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