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茶小鳗

1、两个小病人

　　陆琪瑛又被外公关到阳台上了。

　　一星期之内必定会被关一次的节奏，她已经见怪不怪了，连踩着板凳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看风景的闲心都没有，只是交叉着腿歪歪扭扭地靠墙站着，目光游移在冰冰凉凉的瓷砖墙面上。

　　外面似乎还隐约传来小表弟高低起伏的哭嚎声，隔着阳台的木门传来，刺耳的音节被磨圆了许多，成为这个闭塞空间里唯一清新流动的空气。陆琪瑛站久了觉得肚子有点痒，顺着墙角慢慢坐在地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用手指敲着地面。

　　今天早上外公出门买菜，外婆在厨房里准备中饭，她和于笑笑两个小朋友肩并肩坐在一起喝绿豆粥。于笑笑平时向来不怎么搭理她，然而今天边吃饭边看电视的时候，笑笑忽然大发慈悲地把遥控器递过来，对她说“你可以换台”。

　　陆琪瑛接过遥控器，笑得很开心。那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高兴得乐意为于笑笑做牛做马做一切事情的心情，并且已经在心里设想出了两人不计前嫌，成为世界上感情最好最好的一对姐弟的场景。

　　陆琪瑛没有换台，她把遥控器轻轻放下，努力摆出记忆里幼儿园老师那副美丽又温柔的表情，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浓粥送到笑笑面前：“来，姐姐喂你！”

　　笑笑瞪着眼看她，没有张开嘴巴的意向。

　　“张嘴呀！”陆琪瑛的勺子已经往他嘴里送了，可是大部分的粥都被他的牙齿和嘴唇拦住，糊状的东西禁不得来回推送，眼看着就要滴落，她使劲握住勺柄往笑笑嘴里一插，不锈钢与牙齿摩擦碰撞发出了很大的一声，连带着满满一勺粥被整个盖到他的鼻子和嘴巴上，黏糊糊地往下坠。

　　与此同时，笑笑非常配合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十分之惨烈，甚至把耳朵不好使的在厨房炒菜的外婆给引来了。外婆没有骂陆琪瑛，直接拿了毛巾帮笑笑擦脸，一边擦一边皱着眉头叹气：“好啦——小祖宗——好啦——”
　　永远都是一副被麻烦缠身的忧虑的模样。

　　这件事还是被外公知道了，原因是半小时后他提着菜回来的时候笑笑还在干着嗓子有一阵没一阵地嚎叫，见到他之后好像是被点开了穴，眼泪又跟白开水似的哗哗下来了。

　　“她——欺——负——我——”

　　坐在一旁两眼放空的陆琪瑛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就被揪着耳朵拎起来扇了几巴掌，被外公拖着踉踉跄跄地甩进了阳台，留下一句“等下再来教训你”。
　　陆琪瑛一点儿也不想哭。那几巴掌把脸给抽得发麻，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哭的呢？

　　是她不对，把稀饭硬塞进笑笑嘴巴里，可是她真的没有恶意......笑笑也不好，一点小事哭半天，最后还引来了外公，但是，可是，他刚才把遥控器给她了......陆琪瑛支着脑袋想不明白。

　　她被关了很久。久到连手指上的倒刺被一根根拔掉了，外公还没有来开门。
　　大拇指上的那根倒刺很顽强，扯下来的时候连带着掀起了一小块皮，下面马上有血珠冒出来，火辣辣地疼。
　　她“嘶”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处境很有趣，哪有人等着挨揍等得无聊到拔刀刺的？

　　“不是说了要来教训我吗哎呀快来啊快来啊快来啊...”她自言自语笑出声来，忽然想到电视剧里的人遇到这种被打又被关阳台的情况不是该哭的吗，于是怔怔停下手上的动作，不知所措地发呆。

　　一天里的大多时间，陆琪瑛都在发呆，除了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不过那种情况少之又少。每天早上她还没醒，爸爸妈妈就出去工作了，而每天晚上九点钟她准时关灯睡觉，他们也不见得回来了。但是，只要晚上感觉他们一左一右地挤上了床，她就会马上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醒过来，扭着身子将头枕在妈妈软软的肚子上，再将小脚丫狠狠踩在爸爸脸上，在两个大人无可奈何的假惺惺的抱怨声中“咯咯”直笑。

　　她是爸爸妈妈的小公主。从记事起，他们总是不断不断地问她“幸福吗”，“开心吗”，她被问烦了，就蛮横地挥手叫他们走开。
　　说不上为什么，她感觉爸妈还挺喜欢自己撅着嘴巴任性发脾气的模样的。

　　然而，陆琪瑛没能摸清楚学前班老师和同学的喜好。

　　昨天是学前班报道的日子，老师要全班同学挨个到讲台上去自我介绍。在陆琪瑛之前有个瘦小的男生，一到讲台上去首先来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紧接着像模像样地立正站好，咧着嘴中气十足地吼道：“同学们好！美女老师好！”
　　台下集体沉默了几秒钟，继而爆发出哄堂大笑，而不苟言笑的美女老师站在一旁弯着嘴角，面部表情柔和了许多。

　　这个男生立马成为了陆琪瑛心目中不二的偶像。轮到她的时候，她有样学样，首先鞠了个躬，然后咧着嘴一字一顿地说“同学们好，美女老师好”。
　　可是，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没有人表现出刚才高涨的情绪，余光里的老师也早已收回了嘴角的弧度，板着脸看她，等她的下文。

　　陆琪瑛懵了，她预期的鼓励和肯定统统没有，台下只有几十双疑惑的眼睛望着她。

　　“同学们好....我叫....不对，同学们好老师好....”她慌乱之中又重复了一遍，前排有几个同学开始不耐烦地交头接耳起来，她盯着他们桌上的米老鼠图案的文具盒，脑子里空空如也。

　　“陆琪瑛。”老师瞥了一眼她桌上的姓名卡，“继续说下去。”
　　她回过神，立刻开口：“同学们好老师好，我叫陆琪瑛。”
　　这一次倒有几个人笑了，不过是讪笑。

　　前排一只满身肥油的男孩握着铅笔对她指指点点：“陆同学，大家都知道你的名字，你没听见美女老师的话吗？接着往下说呀！同一句话你都重复好多遍啦！”

　　陆琪瑛越发没有思绪。她下意识转头求助老师，却只看见老师两道皱得越来越厉害的柳叶眉。

　　那就这样吧。她顿时变得无所谓了，反正无论老师或者同学都不可能让她一言不发地站在讲台上，一切都交给他们吧。

　　“陆琪瑛，你...”老师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让她先下来，不料被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中打断——左边第一排，卷头发白皮肤的漂亮男孩径直走到讲台上——“Hi各位，我叫许斯凤，今年五岁，喜欢唱歌跳舞和汽车模型，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另外，身边这位是我的妹妹小瑛，她很害羞，也希望大家能多多鼓励她哦！”

　　陆琪瑛张大了嘴巴，无比诧异地打量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哥哥。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调皮地眨眨眼，很自然地用手拍了拍她的齐耳短发，牵着她走下讲台。

　　下课铃一响，有几个活泼的女孩子立即围到陆琪瑛身边跟她说悄悄话：“你哥哥好帅！”
　　她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们实话。她还想继续被包围一阵子，可是自己实在不擅长说谎。

　　结果，班主任老师适时出现解救了她。
　　老师把她和那个叫许斯凤的男孩带到教室门口，温柔地扶着他的肩膀：“许斯凤，原来你还有个小妹妹？她也和你一样刚从美国回来吗？”
　　“美，国？？”陆琪瑛慢半拍地重复一遍。
　　老师马上转向她，语气柔柔地问：“你是不是还没有习惯说中文，所以刚才卡住了？”

　　陆琪瑛的脸红了，她直直盯着花格子连衣裙上红色的纽扣，过了好几秒钟，没有等来身旁男孩的额外解释，只好小声地嗫喏：“我不认识他...”

　　“你说什么？大点声。”

　　“是的，老师。”许斯凤突然开口，他又拍了拍陆琪瑛蓬蓬的头发，“她还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

　　老师点点头，半蹲下来与陆琪瑛平视：“陆琪瑛，是这样的吗？”

　　她被老师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眼眶发热。
　　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她的身份？如果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就不能被温柔对待了吗？
　　当然，她知道答案。当她和家境殷实的于笑笑坐在一起吃饭时，她的碗里是青菜，而于笑笑碗里是大排骨。
　　外公外婆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的爸爸妈妈。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学着安徒生童话里的语句作总结。确实，她和爸爸妈妈总是占着他们的房子。不奇怪。

　　“是这样的。”她平静地说。

　　放学后，陆琪瑛主动去找许斯凤。

　　“Hi，小妹妹！”他正在收拾书包，看到她来了，从书包里翻出一个三明治，拆了包装自顾自地坐在桌子上啃起来。

　　“今天谢谢你...”陆琪瑛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抬头，抬脚要走，他嚼着三明治口齿不清地开口：“和你想得不一样？”

　　她闻言猛地站住：“没有啊！”

　　许斯凤坐在桌上，一边晃着两条腿一边沉默地对着陆琪瑛微笑。
　　那种充满包容的，在大人脸上才见得到的微笑简直把她逼疯。

　　“我是来问你干嘛要那样说的！”她慌张莽撞地打破沉默。
　　“怎么样说的？”许斯凤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清了清嗓子，“你就是这样感谢我的吗？”
　　“你才没有帮上忙，老师只要一问爸爸妈妈就明白了....”
　　“那么你之前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呢？你刚才为什么要谢谢我呢？”许斯凤停了一会儿，面前女孩蓄满了泪水的无措的眼睛令他无比舒坦开心，他斜着嘴角笑了笑，“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想把你当妹妹吧。”

　　“我没有。”陆琪瑛拼命控制着颤栗的牙齿，“要讲礼貌，所以才谢谢你....之前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以为你需要帮助，才跟你一起骗老师....”
　　连她自己都要相信这样的辩白时，许斯凤再度充满包容地微笑，扬起下巴望着她，做了个状似惊讶的表情：“看不出嘛！你这么能说，自我介绍的时候怎么不多说几句？”

　　陆琪瑛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不会有人来安慰。
　　许斯凤在旁边饶有趣味地观摩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收拾书包走了。她一边哭一边想到老师可能会来关门，于是啜泣着独自走出了教室。

　　昏黄的夕阳将陆琪瑛毫无间隙地温暖地裹起，她有种冬天脱光了衣服去冲热水澡的感觉，寒气从脚底一阵一阵地从肩膀处逼出，不断地打着寒颤。

　　从此她有了继蜘蛛之后最为恐惧的东西——许斯凤，那个明眸皓齿的男孩。
　　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