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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春·巫山·新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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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巫山这种深山老林中落户的人家一直很少,乐无异凭着印象择了条路,寻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简陋结实的木屋,坐落在半山腰上。木屋周围有一圈用短木板集结而成的栅栏,其中离木屋不远处凿了口方井。
乐无异抵达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正好在井边打水。小衣仍窝在臂间睡得踏实,他就尽量放轻动静,等走到栅栏旁才恭敬的喊人:“徐老爹。”
徐老爹毕竟上了年纪,耳目不是很灵聪,青年喊他时他才意识到有来客。抬头一看来客的模样,他那干瘦的脸上当即露出笑容,将吊桶放到井盖上就去把小木门拉开让乐无异进来。寒暄几句后就放大声量,想要喊自家老婆子出来。
乐无异忙制止他,然后示意他看自己怀中呆着的孩子,悄声道:“徐老爹,先让我安置好这孩子吧。”
徐老爹瞧了几眼青年怀里的泥娃子,想了想也没多问,就领着他回房。
等乐无异把小衣放到木床上,见他仍无转醒的迹象,这才和徐老爹到正房寒暄。
乐无异来他们家借宿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每年来巫山的时候,早先都会住挺长一段时间,用偃术造福巫山附近的居民。徐老爹和他家老婆子一直住在这半山腰上,年纪大了更不愿意搬迁,膝下只有个姑娘,可是嫁得远,不能常回家探望。
院子里那口井就是乐无异让金刚力士给他们凿的,木屋和栅栏,他每次来也会帮忙修葺一番。一来二去,两位老人都对这个热心又亲切的青年特别有好感。
“乐小哥,这回来了就多住几日再走吧。”徐老爹眼瞅着自家老伴儿一个劲的拉着乐无异的手问这问那的,就笑眯眯的建议道,“你徐大娘烙春饼的手艺好着呢,今儿个初七,等再过两天咱们就有口福咯。”
老人家的心思,乐无异多半能猜到。好不容易过个年,家里冷冷清清的,现在自己来了,多陪陪他们也是好的。反正行程也不急,他便点点头,应承下来。
聊了会儿,徐老爹又问起他带回来的那孩子。乐无异如此这般的说了孩子的来历,并询问他们山脚村落有无丢失孩童。
徐老爹偶尔会上山打柴,下山购物也是隔上四五日便会去一趟,徐大娘则是经常守在家里。两人一合计,下山时没听说过有哪户人家走丢小孩儿,也没见到有人上山来寻,就都摇摇头说近日并未出过这类事儿。
乐无异挠了挠头发,也没再问,打定主意明日还是得亲自去山下村落里询问一番。
徐大娘见他忧心孩子的身世,而时辰也差不多要到做晚饭的时候,之前看了眼那孩子犹觉得狼狈又可怜,便起身去烧热水打算给他洗澡。
乐无异却是想起了小衣咬人的狠劲,忙说:“不麻烦大娘,还是让我帮那孩子洗吧,他好像很怕生。”
“嗯,那你仔细点儿啊,那孩子在树林里找到的,怕是身上还会有些划伤。”徐大娘并无异议,只细细叮嘱一番,“屋里还有些伤药,换的衣裳……咱家只有虎丫小时候穿的袄子,你看合适不?”
“呃,有当然比没有的好,大娘就是心细得多。”
“那是,你们这些没成家的小伙子这方面哪能和我比?”徐大娘也没客气,笑着调侃乐无异几句才去灶台烧水。
有些窘迫的避开徐老爹那一样带着调侃意味的眼神,乐无异快步走去里屋。
小孩儿仍好好地缩在那件衣服里睡觉,馋鸡也窝在那里打盹儿。他坐到床边,也没现在就喊醒小衣,而是拿出一卷手册,静静地在一旁翻看。
等到徐大娘烧好热水过来喊人,乐无异才收起手册,发现小衣已经醒了,一双乌黑的眸子默默盯着自己。
乐无异有点儿摸不准这小孩儿的性子,只一味温柔哄着,摸摸他的头说:“我带你去洗澡吧,要乖哦。”
还好这孩子好像真的认人了,也不闹,乖乖的任乐无异抱着,洗澡时也没反抗。
出状况的却是乐无异。小衣身上仔细查看过了没什么伤痕,他就安心让孩子呆在澡盆里,那张脏兮兮的脸很快就洗干净,露出精致的五官。贴着右眼下睑,赫然是一段色彩绯红的印纹。
乐无异对那印纹再熟悉不过,还有小孩儿的脸,虽有细微的变化,可这张脸明显就是谢衣的翻版。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紧盯着小孩儿的面容,情绪突地激动起来,声音颤抖的喊:“你是师……谢伯伯?”
小衣却没什么反应。
热腾腾的水面上浮着氤氲水气,给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蒙上一层雾,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乐无异盯着他凝视半响,又叹了口气,心下疑虑重重不得纾解。只好捞起水里的布巾,继续帮小衣洗浴。
吃晚饭时乐无异也一直盯着小孩儿那张脸,心不在焉的。徐大娘见他神情恍惚,也不好多问,细心照顾小衣吃完饭便劝他早点儿休息。
小衣特别粘乐无异,他们自然就睡在一屋。
乐无异在床上静静躺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些念头忍不住一个一个窜出来,又被压制下去。
过了许久,他实在忍不住想去确认,一偏头却发现小孩儿竟还没睡。
现在天气还冷,屋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导致房里漆黑一片。而乐无异的夜视能力不差,见小衣乖巧的躺着,双手放在被子外面,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发呆。他好像真的不喜欢说话,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这么久。
乐无异重重的叹气,在默默寒夜里呼出一小团白雾。
然后他伸手把小孩儿放在外头的手抓到被里来,另一只手轻柔的覆上他的眼睛,悄声道:“乖乖睡觉吧。”
接下来的几日里,乐无异带着小衣随徐老爹下山一趟。先是确定村落里并无丢失孩童之事,又和徐老爹分道,去药店采买了些伤药,然后上裁缝店给小孩儿订做一身衣裳。
立春那天徐大娘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烙春饼,乐无异帮小衣洗漱完,自己打理一番再出卧房。
木桌上摆着几碗面条,徐老爹正端着一小碟腌萝卜放到上面,见他们过来就招呼道:“乐小哥起得正好啊,刚想叫你们吃饭来着,春饼还没做好,先来吃些萝卜咬春。”
乐无异也道了声早,带着小孩儿过去,两人坐到一张长凳上。小衣只看了一眼那碟颜色漂亮的腌萝卜,就埋头吃面条。
徐老爹见状,主动夹了一筷子萝卜给他,然后朗声笑道:“小娃娃也吃,多吃些,这样一整年就不怕生病也不怕困咯。”
小衣有些犹豫,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萝卜,扭头去看身边坐着的青年。
“徐老爹说得不错,大娘家的腌萝卜很好吃的,尝尝。”
闻言,他才迟疑的挑了块偏小的萝卜塞到嘴里,嚼几口后又闭上嘴巴,神色痛苦的咽下去。之后就乖乖把面条吃完,面汤也喝了,其他的萝卜还剩在碗里。小孩儿伸手抓了抓乐无异的衣角,眼睛盯着他。
乐无异看着他这样的举动觉得好笑,拍拍他的头顶,筷子一动将他碗里的萝卜都自己吃了。
徐老爹吃完面条就拿出长长的烟斗,塞了些烟草一口一口抽着旱烟。见那一大一小相处融洽,便笑道:“乐小哥,我看你和这娃儿也实在是有缘,现在他父母没个着落,你打算先养着?”
乐无异点点头,说自己是有这个意思。
然后徐老爹就一边抽烟,一边跟他说这个岁数的小孩儿该怎么带。说着说着,不由得说起起自家虎妞的童年。
乐无异听到后头就觉得教学变味了,好歹小衣是个男孩儿啊。也不便打扰老人家回忆,就老实继续听他讲。这一聊就是好几个时辰,等到徐大娘端出热腾腾的春饼,小孩儿已经依偎着乐无异打起了哈欠。
这一日过得平平淡淡。屋前的一丛迎春花悄悄绽开,杏黄的花朵分外可人,也算是给这立春好时节添上几分动人颜色。
夜里乐无异带着小衣沐浴完,一大一小坐在床上。乐无异这几日做什么都没心思,这会儿又是愣愣的盯着小孩儿的脸发呆,忽然想起徐老爹今天跟他说的话。
——既然你打算带着这娃娃,只有个名可不成,我看他父母该是不在了,你给小娃娃定个姓吧。
“小衣。”
小孩儿听到有人在唤他的的名,就乖巧的抬起眼朝青年看过去。昏黄的油灯下,一双黑瞳里流光微澜。
乐无异像是想让他自己拿主意,继续声音温柔的问:“你的全名叫什么好呢?”
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小衣的眼神也变得专注起来,颇有几分认真思考的模样。
而乐无异依旧紧紧盯着那张与谢衣相似得过分的小小脸庞,目光渐渐变得迷瞪瞪的,心头百转千回,嘴上就不由自主的轻声哄他:“叫‘谢衣’,好不好?”
——谢衣。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偏偏就能在说出口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乐无异瞬间清醒过来,掌握成拳,浅浅的指甲就要陷进手心里。
听到这个名字,小孩儿的眼睛却是忽的一亮,点点头,嘴巴里反复的轻轻念着这两个字。
乐无异蓦地红了眼眶。
十年了,那个人从他生命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十年。十年足够让那些疯长的思念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然后又不得不一点一点的枯萎死去。而现在,再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迎来了久违的一束光。
那棵名为“想念”的树又抽出新芽,重新生长。
乐无异终是没忍住,猛然搂住他,干涩的眼里第一次在人前滚下泪来。
那些热泪滚到衣襟里,让谢衣感觉到烫。但他依旧不喜欢说话,也没去推开乐无异,任他无声的搂着。
脖子那块被越来越多的泪水冲刷着,烫得要命。
小孩儿忽然伸手摸了摸青年的肩膀,声音又轻又软:“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