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83、第五十章 万里征途人归来，不见红妆心徘徊（上）

　　巽武威十三年岁初，大巽上至朝堂，下至市井都笼罩在南征大军凯旋的喜悦之中。南虞局势已定，除部分留守的军士以外，飞熊军、绝影三卫在各自主帅的带领下北归。元月初日，天祚宫中宫庆，除了原本的节庆之外，还增添了为此次北归将士庆功之喜。
　　正午过后，我便在一众宫人的服侍下梳妆换衣，隆冬的吉服比之春日更是繁复无比，其上为显示尊贵更是用金丝纹绣凤凰等祥瑞之物，缀饰各色珠宝玉石，林林总总将一件衣服装饰得繁重无比。穿上自是暖和尊贵，却让人如木偶一般难以动弹。
　　“娘娘，您看这迎仙髻可好？”桃枝放下梳子，声如出谷黄莺。
　　我对镜子自照，含笑赞她道：“本宫的司仪女官就是心灵手巧。”
　　桃枝含羞低头，只将八根细钿依次插在我的发髻上。那日我领了她们姊妹回来，发觉她们二人性子果然如华源儿所说，极其温顺乖巧，桃枝更是梳得一手好发髻，被我提拔成了司仪女官。桃叶性子不如桃枝沉稳，却也是极其灵巧，只跟着尤嬷嬷学些礼仪规矩。正如拓跋昊不因甘宁原是我宫中人而对其疏远，我对这对姊妹也与红药她们无异。后宫之中，谁主谁仆又有何人知晓，身为主子最终能够防范的唯有自己的言行。
　　装饰妥当，天色已渐黑，算来已是开宴之时。我领着一干宫人，登上画舫车，画车辘辘，直往前殿太极殿驰去。
　　“雪……”
　　我刚下得舫车，便听到珣儿的声音混着铃声轻轻传来。抬眼望去，宫道另一侧，珣儿正被紫英嬷嬷抱下金根银辘车，拍手对着我欢笑不已。
　　我微笑，难怪他如此欢乐，细细碎碎的雪花儿正从微黑的天宇飘然落下，仿佛宣誓着隆冬的到来。
　　我俯身捏了捏犹自在紫英嬷嬷怀中的珣儿的小鼻子，笑道：“真的下雪了，太子爷可高兴？”
　　珣儿黑琉璃一般的眸子突然闪了闪，穿着虎头靴的小脚蹬了蹬，似乎要下来。
　　“慧妃妹妹竟到得这样早。” 微弱而又清冽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回首，只见宁妃苏玉笙正扶着夏侯夜来，微笑望着我，似乎她刚从画舫车上下来。
　　“宁妃姐姐一向可好？”我缓步走近她，微笑施礼。心中暗叹，我与她身着一样相当的吉服，可我却绝穿不出她这弱风扶柳，举止若仙的姿态。
　　宁妃望向我身后，幽黑的眸子似有星光闪过，只对我轻笑若兰道：“多年的病了，劳妹妹挂念。太子在妹妹宫中一向可好？前次本宫冲撞了太子爷，此厢正好来赔罪。”说罢，径自走向珣儿。
　　珣儿见了她，似乎更是高兴，嘻嘻笑个不停。
　　宁妃会心而笑，轻握住珣儿的小手，看了看他足下的虎头小靴子，柔声问紫英嬷嬷道：“这靴子，太子爷他穿得可合适？”
　　紫英嬷嬷赶忙回道：“很是合适，娘娘送的礼物，太子爷一向是喜欢的。”
　　“本宫一片心意，就当是为了九泉之下的紫菀姐姐，也是应该的。你等务必好好照顾太子。”宁妃松开珣儿的小手，淡淡吩咐道。
　　“母妃！”不远处柔宁在一众宫人的护卫下，下得车来，蹦蹦跳跳地向宁妃跑了过来。
　　“璎琪，你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个公主？”宁妃凝眉责怪奔向她的小人儿。
　　“婢子该死，是长公主见了娘娘，只吵着要见母妃，婢子们拦不住……”一众跟在柔宁后的宫女嬷嬷急忙跪下告罪。
　　柔宁蓝色的眼眸瞬间没了欢喜，黯然至极，敛住脚步，只中规中矩对宁妃施礼道：“孩儿知错，母妃勿要动怒，不要伤了身体。”
　　宁妃叹了口气，轻扭秀颈，对我微笑道：“吾女顽劣，让妹妹见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姐妹进去吧。”
　　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宁妃姐姐先请。”
　　宁妃微笑，也不推辞，只领着宫人翩跹而入。柔宁在其后嘟着小嘴，临进去时不忘趁她母妃目力不及时狠狠瞪我一眼。
　　我苦笑，这孩子还真是记仇，她的司马哥哥如今都要大婚了，嫁给他的又不是我，她何须还要如此记恨于我？不由叹了口气，母妃亡故前，我又何尝不是如她一般，喜怒哀乐都从心所欲？回想起来，母妃不在时，我似乎也如她一般大吧。
　　“娘娘，时辰快到了。”红药在一旁低声提醒我道。
　　我回过神来，扶住她的手，轻声吩咐众人道：“进去吧。”

　　“母妃金安！皇后娘娘金安！”太极殿上，姑姑已经盛装坐定，宇文皇后正和达奚惠男低声说笑，看着众位内宫女眷进来，方才整妆坐定，安然接受各宫主位的朝岁请安。一时我只觉得衣鬓香影，钗环萦绕，环佩叮咚作响，将本就是富丽恢弘的太极殿妆点得花团锦簇。
　　“笙儿，你身体可好些？”姑姑拉着宁妃的柔荑，让她在她身边坐定，凤目中满是慈爱，细声问她道。姑姑的脸色比秋猎之时要红润了些，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言不虚。
　　“孩儿这身子总是不争气，劳母妃挂念，是孩儿不孝！”宁妃螓首轻摇，纤长的睫毛下两目已经是泫然欲滴。
　　姑姑皱眉，心疼地揽过她，揉着她的肩膀道：“笙儿，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好！不为你自己，就是为了皇上，为了你阿父，你也要把身子调理好！”
　　宁妃举手接过夏侯夜来递过的绢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清泪，破涕为笑道：“孩儿太久未见母妃，竟然如此失礼。孩儿就是为了母妃也自当好好的。”
　　宁妃自幼在姑姑身边长大，她如此，即使是宇文皇后也不敢责怪她失礼。我默默地率着众宫妃依次按位次坐定，姑姑只看我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便扭头和宁妃说笑了。我微微一笑，看来我这么久未能传出喜讯，姑姑她还是失望了，只是不知她何时会决定舍弃我这个棋子。
　　“太妃金安！众位娘娘金安！”
　　外朝命妇依照品阶鱼贯入内，跪地请安，我抬眼望去，人群中多是些生疏面孔，应该大多是这次南征归来的有功将士的妻室。
　　晚晴立在我身侧似乎不安地动了动，我抬眼望向她凝视的方向，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左右少妇模样的人正跪在为首的一列，她肚腹隆起，显是有了身孕。我微微一笑，看了看她那和斛律甘宁有五六分相像的容貌已然明白了她的身份。妻凭夫贵，魏桑榆此番率领绝影三卫立得大功，斛律玉箸也得封诰命，由罪臣之女变成了诰命夫人。
　　“起来吧。尔等都有功，入座吧。”姑姑微笑道。
　　我看着斛律玉箸勉力随着众人站起，抬眼吩咐晚晴道：“晚晴，你去传本宫的话，给魏夫人加个软些的靠垫。魏将军有功，他夫人如今有孕，大宴之上宫人难免有照应不周之处，你且替本宫照应着她，不必急着回本宫这里伺候。”
　　晚晴一愣，旋即对我咧嘴一笑，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感激，急急答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去吧。”我淡淡一笑，晚晴虽是未曾开口，但她心里应是十分挂念兄嫂，她不比贺兰明月的家世，像她一样可以告假离宫。我便索性趁此机会让他们骨肉在此小聚。
　　两侧女官将竹帘冰绡缓缓放下，将一干内命妇围拢在内。我隔着斑驳的竹帘抬眼望向殿外，夜色渐浓，是宗室外臣入内的时辰了。
　　“呵呵……”
　　朗然的笑声不断，间或夹杂着各色话语。拓跋昊黑衣皇摆，头戴九旒冠冕，迈步而入，身后是拥着他的宗室朝臣，其间应多是此次南征归来的有功将士。看来君臣一路说笑而来，其乐融融。
　　“众位卿家，为我大巽沙场劳碌，朕为大巽敬众位卿家一杯！”拓跋昊登上玉阶，亲自斟满酒盏，举杯在台上朗声道。
　　“谢至尊！天佑大巽，长风不息！”众人尽皆举杯下跪施礼。
　　“起身吧！”拓跋昊将酒一饮而尽。众人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略略皱了皱眉，他怎会忘了率宗室百官给姑姑请安？我看了看姑姑，只见她眉目祥和依旧，只接过宗公公递上的药碗，慢慢啜饮。我暗思，这么长的时间，她的病竟然还是未好？
　　黄钟大吕一时齐鸣，打断了我的思路，大宴已经开始了。
　　九列五纵的舞女歌姬正容出场，歌舞不是荻族人常舞的巫舞，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圣人出》：“圣人出，阴阳和。
　　美人出，游九河。
　　佳人来，騑离哉何，驾六飞龙四时和。
　　君之臣明护不道，美人哉，宜天子。
　　免甘星筮乐甫始，美人子，含四海。”
　　夏族自西裕太祖以来，一直敬此曲为正典之乐，九五之数，暗合九五至尊，为天子所独享。南虞自恃为夏族正统，礼乐典籍一直都是依从东裕，此曲我自幼便多闻。没想到如今到了北巽的正堂之上，还能听得此曲。拓跋昊立意改革，变换礼仪风物倒是彻底。不过，用夏族的正典之曲迎接刚刚灭掉大虞的北巽将士，我略觉讽刺。
　　红药将我面前的酒盏斟满，我举杯饮下，只看到座下诸人皆只顾饮酒欣赏歌舞，丝毫不以为意。我苦笑，礼仪文章，赳赳武夫懂得的又有几人？即使懂得，谁又愿意为此在这大喜之日扫了拓跋昊的意？
　　透过竹帘，我看到晚晴立在魏桑榆和斛律玉箸身边，正笑嘻嘻地和他们说着什么。斛律玉箸猛地抬头，望向我这边，似乎要坐起，却被魏桑榆轻轻按住。魏桑榆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斛律玉箸轻轻点头，摸了摸已经隆起的肚子，只满怀感激地望了望我这里，不再试图起身。我微笑，她怕是要来拜谢我对其弟的照拂之恩，却被其夫止住。宴席之间随意走动是大过。虽不知她们看不看得见，我仍举杯恭贺她盼得夫君归来。举杯饮下杯中酒，这酒本就是为后宫夫人所进，清甜可口，我却觉得苦涩，那个人不守诺言，出征而去，却没有守约回来。
　　“哎呦，这些时日不见，宇文将军越发俊朗帅气了。”达奚惠男笑语如莺，“不知哪家闺秀有福气，能做皇后娘娘的可敦？”
　　我打眼望向帘幕之外，达奚惠男此话虽有谄媚之嫌，但也所言不虚。坐在左列第一位的男子英武非凡，似是刚过而立之年，古铜色的面孔却未留须，刮尽胡须的下巴上隐隐泛着青色，下颚中间的一道浅沟将他唇部以下的轮廓勾勒得越发鲜明。隆准高鼻，浓眉英目，与宇文皇后有些相像，此人应该就是定南大将军宇文世基无疑。此时他并未饮酒，似是在看歌舞，唇角却好像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阿兄脾气执拗，就是莫贺也拿他无法，莫贺常搂着绣纥的孩儿瞪着阿兄向他要孙儿，可阿兄不肯，谁也拿他无法。”宇文皇后望着其兄，轻轻叹道。
　　歌舞渐歇，舞女歌姬随着行首渐渐退去。
　　“呵呵，”突兀的笑声在突然安静下得大殿上显得尤为刺耳。拓跋炅似是喝得多了，踉跄离席，大笑着举杯向宇文世基蹒跚走去，“大将军，这回去南虞可有什么好玩的？听说绝影三卫杀人的法子绝了，一个鞭子就能把一个大活人劈成两半，可惜四哥没让我去，错过了好戏！”
　　宇文世基皱了皱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我微笑，回想起他上奏给姑姑的奏折，绝影三卫残杀无辜的事他肯据实上报，足见他对此事深恶痛绝，偏偏拓跋炅这个顽童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伯，朕见你滴酒未沾，可是有心事？”拓跋昊朗声问宇文世基道，语气里不乏关切。宇文世基自幼受姑祖母宣训太后喜爱，等于就是在宣训太后身边长大，他与拓跋昊应是极其熟悉彼此的。
　　“臣何敢有什么心事？只是心忧莫贺病情罢了，不劳陛下挂念，”宇文世基淡淡开口，转而对醉醺醺的拓跋炅道，“康郡王既然想看好玩的，臣倒是从南边儿带来一个不错的百戏班子，可供一观。”
　　宇文世基起身，恭敬跪倒，朗朗对拓跋昊道：“臣请陛下准许！”
　　我垂眉暗笑，这宇文世基分明是故意在给拓跋昊难堪，明堂之地，岂是百戏戏耍之地？偏偏他宇文世基南征得胜归来，拓跋昊既然一心要君臣和谐，就不可能不给他这个脸面。
　　“准卿家所奏，朕倒也想见识见识这百戏杂耍之术，既是卿家寻来，必是不差。”拓跋昊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在帘后呻了一口清酒，看着他的背影，暗笑，依照他的性子，此时心中必是气极，却仍是要忍耐，装得糊涂。宇文家势大，宇文世基有功，他必须如此。
　　笙箫齐奏，鼓声轻快，几队俳优入内，围列成同心三圈，外层的几人或是表演吐火之术，或是连弄五丸，抛于空中，又用手飞快接住，连续不坠；再一层的几人脚踏建鼓、碗碟，应着乐声踢踏起舞；最是奇特的是中间一圈，数位壮汉扛起数个罗列起来的案几，案几之上，一个黑瘦的小女孩独立其上，我侧目望去，只见她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几乎占据了她小小黑脸的一半。她浑身柔弱无骨，此时正用双手支撑着全身在方寸之大的案几上倒立，双脚弯曲，直勾住她自己的头部。
　　我在帘后暗自欣赏，啧啧称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孩子有些面善，又记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
　　大殿之内重又变得欢庆热闹，我瞥了瞥宗室列坐的方向，拓跋昱若在，可正好和这些曾经和他一起南征的部下叙叙心事，可惜他腿伤未愈，只能窝在他的府邸里思谋他的大事。

作者有话说

　　宁妃出场，宇文大帅首次出场，大人们给点留言当出场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