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77、第四十七章 自古深山藏隐士，桃源深处有人家（中）

　　一路行来，我靠在他怀中倒也未觉得寒冷，只攥紧了缰绳，防他一时兴起把我甩了出去。其间我侧首回望，看见后方不远处似乎是步六孤弘率小队羽林军跟随护卫，纵然如此，一国之君抱着“宠妃”单骑出行都够任何一个御史大夫切齿痛骂的了，当然谩骂的对象多半会是我这个“祸主的宠妃”。以后北巽对我咬牙切齿的恐怕不只会是内廷，还会加上外朝。可对于拓跋昊的一时兴起，此时我却只能乖顺。
　　山路盘桓，纵使快马，行至谷地深处之时，天也微微有些擦黑。拓跋昊勒住缰绳，枣红马前蹄微抬，似是听命般的温顺停下。拓跋昊似是犒劳般的摸了摸枣红马前额棕黑色的毛发，翻身下马，眉目含笑，将手伸向我。我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他的好意，握住他的手，翻身下马。
　　站定的瞬间，我看清眼前的景致，不由一愣。已是深秋，群芳凋零时分，眼前大片大片的桃花却疏疏朗朗开得正好，粉艳艳，虽不是花团锦簇，却也显得浓艳。
　　“这里是见晴山，原是座火山，谷底之中温热异常，这桃花现在也就是能在这里一见。”拓跋昊伸手抚住一株桃树，淡淡解释道，眼中闪过别样的温柔，“母后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碧桃。”
　　他不再多语，只单手牵过马，另一只手却仍是握着我的手。我在一旁，只紧跟着他，随他向桃林深处行去。
　　眼前的桃林，让我想起飞琼阁前那片辛夷林，母妃生前最爱的是辛夷花，辛夷林是她和父皇相遇的地方，造就的却是她一生的不幸。我低低叹道，辛夷和眼前的碧桃还真有些相像，一样的娇小芬芳，风雨过后化为细碎的春泥。
　　“夭夭春桃，灼灼之野。君子有车，我将共载。”
　　清越的歌声徐徐传来，我随着拓跋昊停步，只见前方一人头戴斗笠，粗布单衣，上面罗了不知多少补丁。牛背上挂着半匹白绢和一个湿漉漉的箩筐，箩筐上露着个尺寸长的鱼尾巴，似是刚刚垂钓而回，侧坐在一头瘦骨嶙峋的牛上，击角而歌，反复哼唱。
　　“先生且慢！”拓跋昊唇角含笑，高声叫道。
　　那人似是一愣，好像未想到此时此处会有外人，只摘下斗笠，狐疑地望向我和拓跋昊。
　　我细细打量，只见他大概四旬左右，乌发盘定，络腮的胡子直垂到半敞的胸口，卧蚕眉下双目炯然，脸如鹅卵，却不乏英气。我略惊，此人如此清隽模样，必不是乡野村夫，看来拓跋昊要找的多半就是此人。
　　“山野村夫，何敢被称为先生。不知贵人有何指教？”那人朗朗开口问道。
　　拓跋昊微微一笑，拱手道：“我与内子一路游玩，忘了时辰，敢问大叔家可在附近？可容借宿一晚？”
　　我愣然，内子？他为何不说我是他的侍妾？怕是被人认为是孟浪之人吧
　　那人淡淡一笑，却是漠然道：“贫舍粗陋，容不得贵人，天色尚早，以您手中所牵之马的脚力出山不是难事。”说罢，他竟扭转过身，只轻轻拍着牛脊继续前行。
　　拓跋昊凝眉，方欲再语。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皱眉捂住肚子大声叫道：“夫君，妾肚子好疼，都三个月了，若有闪失，妾可如何是好？”
　　拓跋昊眼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只扶住我，对着骑牛之人的背影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内子这样子若找不到落脚之处性命堪忧，先生怎可一走了之？”
　　骑牛之人回首，定眼望了望捂肚呻吟的我和一脸担忧的拓跋昊，叹道：“罢罢，你们快跟我来吧！”
　　“有劳！”拓跋昊将我打横抱着，紧跟那人而行。趁他不备，拓跋昊在我耳边轻轻问道：“为何助朕？”
　　我埋首在他怀里，闷声道：“臣妾也和至尊一样，想那半本兵书想得很！”
　　拓跋昊闷闷的笑从我头上传来，随后却是他故作焦急的声音：“辛夷，你可千万莫要有事！就快到了！”

　　“你还晓得回来！”
　　妇人雷霆一般的怒吼将窝在拓跋昊怀里装病痛的我惊得一震，我转过脸，只看到篱笆栅栏内茅屋数间，几只啄食的母鸡欢快叫着，丝毫未被中间妇人的横眉怒喝吓到。
　　我抬眼望去，那妇人大概三十五六年纪，布衣上亦多有补丁，乌黑的头发只松松绾成个髻子，半点钗环也无，面容娟秀，却似是因为劳作而有些干枯褶皱，两目清圆，可惜其中一只没有半分神采，竟似盲掉。她叉腰单眼瞄了瞄牛背上的箩筐，更是恼怒，指着那人的鼻子嚷道：“只知道钓鱼！我贺楼采青真是活该瞎了只眼，怎就嫁给你？”
　　我轻轻从拓跋昊怀中蹭了下来，站定，只见拓跋昊看着那妇人皱了皱眉毛，两眉之间竖纹凸显。我暗笑，知他不悦，此刻他心里必是责怪这妇人德行有亏。我瞥了瞥一脸赔笑，似乎已经将我和拓跋昊丢在脑后的男子，也不由摇头，明明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人，见了他家娘子竟然似换成了市井俗夫一般。
　　那人对那妇人尴尬一笑，慌忙作揖陪不是道：“夫人，我是把胡麻都卖完了，看天色尚早才想去捕鱼，阿嫂和四儿身体都不好，我是想煮些鱼汤给他们补养一下。”
　　妇人脸色稍缓，问他道：“那筐胡麻换了多少绢？”
　　那人一拍脑袋，跑去牛背上拿下那半匹绢，献宝般的拿到妇人面前道：“半匹绢，胡麻有些潮了，我求了半天才得了这个！”
　　我轻轻叹气，西裕被灭的两百多年以来，北地一直战火缭乱直至北巽建立。西裕的圆形方孔钱却未随着北巽的建立而得以重见天日，北巽历代君王忙于征战，百姓也习惯于在战火纷飞中以物易物，如今局势已稳，这种无有货币的买卖方式就显得弊端重重。他一筐胡麻只换了半匹绢，我虽未在市井中厮混过，但也知道即使是再差的胡麻也远远不只值这个价。
　　那妇人果然脸色涨红，银牙紧咬，挥手将那人手上的半匹绢扫落在地，跺脚道：“你个没出息的！旁人说得什么你便信了吗？那筐胡麻分明是应季的，就是真潮了，又怎值得半匹破绢？天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得……”
　　“阿父又挨骂咯！”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应声望去，只看到一个八九岁大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扶着一个女子从茅屋里走了出来。那女子四旬上下，头梳高髻，麻衣长裙，面色祥和温婉，虽不十分艳丽，却让人一眼难忘，可惜双目无神，再看她单手扶着小男娃肩膀挪动的样子，我不由喟叹，她竟是双目皆盲。
　　“四儿，不得无理！”女子轻轻拍了小男娃的脑袋一下，咳嗽了一声对那妇人道，“采青，妇人终归要有妇德，二十郎是你夫君，你怎可隔三差五总是训斥于他？”
　　那妇人慌忙上前扶住那女子，却未为自己高声辩解，只恭敬低声道：“阿嫂，你身子不好，怎就出来了？”说完瞪了那男娃一眼喝道：“是不是你又作怪要出来玩闹？”
　　那个叫四儿的娃儿吐了吐舌头，冲那妇人叫道：“阿娘，才不是我，是大伯娘说有贵客到，怠慢不得，才叫我领她出来的！”
　　男子似乎是此时才如梦方醒，急忙道：“有位小娘子似乎是动了胎气，夫人快随我去看看吧！”他扭头，却看到好端端站着，仿若看戏的我和拓跋昊，愣了片刻，脸色一僵，冷声对我道：“这位夫人这么快就好了？”
　　我暗觉好笑，我和拓跋昊站了这许久，竟是最先被眼前双目皆盲的女子发觉，若我真是有疾，此时恐怕早已命归黄泉。按捺住唇角笑意，我对那男子施礼道：“先生误会了，小妇人我并未有孕，只是腹痛近三个月内时有发作，如今已是好了。”
　　拓跋昊瞥我一眼，忍笑对院中人施礼道：“内子顽劣，但请先生勿要计较，今夜可否留宿吾夫妻一宿？”
　　男子蹙眉不答拓跋昊，只定定望向他阿嫂。那目盲女子沉吟半晌，终是叹气对我和拓跋昊道：“山野人家，贵人若不嫌弃，今晚大可留下！”她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吾家姓常，如今当家的是吾家二十郎。”
　　“如此有劳常夫人了。”拓跋昊致谢，牵起我的手，与我一起入得篱笆内。
　　“采青，今晚多烧几个菜，难得有客！”常氏淡淡嘱咐一旁扶着她的妇人道，无神的双眼望向我和拓跋昊，竟似是在打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夜色深深，屋内只有一盏油灯，似有而无的闪着些光。陈旧的案几上，山肴野蔌罗列，中间摆着一大碗清鱼汤。拓跋昊似是毫不介意，挥箸吃得惬意，对面的常先生似乎有些意外，只抚须笑他道：“这等粗食，贵客竟是吃得惯？”
　　拓跋昊咽下口中食物，亦对他笑道：“先生居于深山，有所不知，近来都城春旱虽解，但西寰边患却起，普通百姓人家能混得温饱已属不易。先生招待的这顿饭菜，菜肉俱全又怎么能称作粗食？”他说完，瞥了瞥一直未动箸的我，竟在桌下踢了踢我的腿。
　　我叹气，他要礼贤下士，又何必要拽上我。面前的素淡饮食其实更和我的胃口，只是我今天一天都被他提在马上奔波，五脏六腑好似扭成一团，如今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
　　他见我不解其意，只侧首瞪我一眼，便兀自闷头吃了起来。
　　“朝廷之患，不在西寰……”常先生坐在对面，抬手端起粗陶碗，却未饮里面的茶，只长叹道。
　　“哦？”拓跋昊停箸，挑眉问他道，“愿闻其详。”
　　常先生饮下一口茶，炯目闪亮，朗声道：“西寰翟人与大巽常有交战，却多为劫掠，少有割地之事。翟人游猎为生，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惯了，并不十分看重城池。此番大巽刚刚收复南虞，西寰趁火打劫，却一反常态，执意要大巽割去北荒十城中的云关、幽山二城。以吾所见，云关、幽山二城距离翟人所游猎的地方最近，他们这样做，一是南虞国灭，他们难免有些忌惮北巽，多些腹冲地带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试探大巽……”
　　我心中微嘲，祖皇当年执意北伐，口中称的就是收复失地，如今大虞被北巽征服，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北巽故地。
　　拓跋昊倾听，频频点头，直问他道：“那以先生看，大巽如今之患在何？”
　　常先生放下茶碗，细细说道：“西寰对大巽的战事，从大巽尚未建国之时便久已有之，而今却不是大巽对西寰清算的最佳时机。对付西寰，大巽只要防卫得当，时常做些进攻姿态，让其有所忌惮，不敢随意轻举妄动就好。倒是南蜀久已臣服，却另怀不臣之心，如今其只是内乱，若是南蜀国中有人能肃平内乱，吾之见，南蜀对我大巽迟早会有异动，大巽不可不防。南虞虽暂时平定，百姓安居，故国之心渐远，但士大夫之家却多半在观望徘徊，岭南五水蛮族若不善加安抚，迟早必生动乱……”
　　拓跋昊听得入迷，不自觉已将他身下凳几挪向常先生，颇有与他彻夜长谈之势。
　　我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对面之人果然是兵家将种，所谈所思全是兵事。南虞虽积弱已久，但大巽发动战事已经是倾国之战，若是再与西寰一战，恐怕就是亡国之战了。
　　门扉轻开，却是采青夫人。
　　“床铺已经铺好，阿嫂问小夫人可要休息？”贺楼采青不理聊得正欢的那两人，只直接问我道。
　　我一时如蒙大赦，起身，却未及开口道谢，耳边已听到拓跋昊淡淡的声音：“辛夷你平时不是最喜闻道，如今常先生不惜指点，你怎可退下？”
　　我抽了抽嘴角，分明是他聊兵事聊得入迷，又何苦拉上我。
　　贺楼采青拧眉，伸出手挽住我道：“你这丈夫可真不会疼惜妇人，这小女子身子娇弱，夜深露重，怎么奈得住？”她单眼瞪了常先生一眼道，“几百年没说过话了？见着个人就嘟嘟囔囔没完没了！明天误了早集，看我饶不饶你！”
　　她说罢不由分说，便拉起我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妇人，先生竟然受得？”
　　我出得门口，听见里面拓跋昊的声音，似是挖苦常先生。
　　“贵人有顽劣之妇，不也受得？”
　　常先生的声音带些笑意。
　　夜风吹来，采青夫人拉着我前行，拓跋昊再和常先生说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说

　　为防抽搐的再粘贴：
一路行来，我靠在他怀中倒也未觉得寒冷，只攥紧了缰绳，防他一时兴起把我甩了出去。其间我侧首回望，看见后方不远处似乎是步六孤弘率小队羽林军跟随护卫，纵然如此，一国之君抱着“宠妃”单骑出行都够任何一个御史大夫切齿痛骂的了，当然谩骂的对象多半会是我这个“祸主的宠妃”。以后北巽对我咬牙切齿的恐怕不只会是内廷，还会加上外朝。可对于拓跋昊的一时兴起，此时我却只能乖顺。
山路盘桓，纵使快马，行至谷地深处之时，天也微微有些擦黑。拓跋昊勒住缰绳，枣红马前蹄微抬，似是听命般的温顺停下。拓跋昊似是犒劳般的摸了摸枣红马前额棕黑色的毛发，翻身下马，眉目含笑，将手伸向我。我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他的好意，握住他的手，翻身下马。
站定的瞬间，我看清眼前的景致，不由一愣。已是深秋，群芳凋零时分，眼前大片大片的桃花却疏疏朗朗开得正好，粉艳艳，虽不是花团锦簇，却也显得浓艳。
“这里是见晴山，原是座火山，谷底之中温热异常，这桃花现在也就是能在这里一见。”拓跋昊伸手抚住一株桃树，淡淡解释道，眼中闪过别样的温柔，“母后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碧桃。”
他不再多语，只单手牵过马，另一只手却仍是握着我的手。我在一旁，只紧跟着他，随他向桃林深处行去。
眼前的桃林，让我想起飞琼阁前那片辛夷林，母妃生前最爱的是辛夷花，辛夷林是她和父皇相遇的地方，造就的却是她一生的不幸。我低低叹道，辛夷和眼前的碧桃还真有些相像，一样的娇小芬芳，风雨过后化为细碎的春泥。
“夭夭春桃，灼灼之野。君子有车，我将共载。”
清越的歌声徐徐传来，我随着拓跋昊停步，只见前方一人头戴斗笠，粗布单衣，上面罗了不知多少补丁。牛背上挂着半匹白绢和一个湿漉漉的箩筐，箩筐上露着个尺寸长的鱼尾巴，似是刚刚垂钓而回，侧坐在一头瘦骨嶙峋的牛上，击角而歌，反复哼唱。
“先生且慢！”拓跋昊唇角含笑，高声叫道。
那人似是一愣，好像未想到此时此处会有外人，只摘下斗笠，狐疑地望向我和拓跋昊。
我细细打量，只见他大概四旬左右，乌发盘定，络腮的胡子直垂到半敞的胸口，卧蚕眉下双目炯然，脸如鹅卵，却不乏英气。我略惊，此人如此清隽模样，必不是乡野村夫，看来拓跋昊要找的多半就是此人。
“山野村夫，何敢被称为先生。不知贵人有何指教？”那人朗朗开口问道。
拓跋昊微微一笑，拱手道：“我与内子一路游玩，忘了时辰，敢问大叔家可在附近？可容借宿一晚？”
我愣然，内子？他为何不说我是他的侍妾？怕是被人认为是孟浪之人吧?
那人淡淡一笑，却是漠然道：“贫舍粗陋，容不得贵人，天色尚早，以您手中所牵之马的脚力出山不是难事。”说罢，他竟扭转过身，只轻轻拍着牛脊继续前行。
拓跋昊凝眉，方欲再语。我拽了拽他的衣袖，皱眉捂住肚子大声叫道：“夫君，妾肚子好疼，都三个月了，若有闪失，妾可如何是好？”
拓跋昊眼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只扶住我，对着骑牛之人的背影喊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内子这样子若找不到落脚之处性命堪忧，先生怎可一走了之？”
骑牛之人回首，定眼望了望捂肚呻吟的我和一脸担忧的拓跋昊，叹道：“罢罢，你们快跟我来吧！”
“有劳！”拓跋昊将我打横抱着，紧跟那人而行。趁他不备，拓跋昊在我耳边轻轻问道：“为何助朕？”
我埋首在他怀里，闷声道：“臣妾也和至尊一样，想那半本兵书想得很！”
拓跋昊闷闷的笑从我头上传来，随后却是他故作焦急的声音：“辛夷，你可千万莫要有事！就快到了！”
“你还晓得回来！”
妇人雷霆一般的怒吼将窝在拓跋昊怀里装病痛的我惊得一震，我转过脸，只看到篱笆栅栏内茅屋数间，几只啄食的母鸡欢快叫着，丝毫未被中间妇人的横眉怒喝吓到。
我抬眼望去，那妇人大概三十五六年纪，布衣上亦多有补丁，乌黑的头发只松松绾成个髻子，半点钗环也无，面容娟秀，却似是因为劳作而有些干枯褶皱，两目清圆，可惜其中一只没有半分神采，竟似盲掉。她叉腰单眼瞄了瞄牛背上的箩筐，更是恼怒，指着那人的鼻子嚷道：“只知道钓鱼！我贺楼采青真是活该瞎了只眼，怎就嫁给你？”
我轻轻从拓跋昊怀中蹭了下来，站定，只见拓跋昊看着那妇人皱了皱眉毛，两眉之间竖纹凸显。我暗笑，知他不悦，此刻他心里必是责怪这妇人德行有亏。我瞥了瞥一脸赔笑，似乎已经将我和拓跋昊丢在脑后的男子，也不由摇头，明明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人，见了他家娘子竟然似换成了市井俗夫一般。
那人对那妇人尴尬一笑，慌忙作揖陪不是道：“夫人，我是把胡麻都卖完了，看天色尚早才想去捕鱼，阿嫂和四儿身体都不好，我是想煮些鱼汤给他们补养一下。”
妇人脸色稍缓，问他道：“那筐胡麻换了多少绢？”
那人一拍脑袋，跑去牛背上拿下那半匹绢，献宝般的拿到妇人面前道：“半匹绢，胡麻有些潮了，我求了半天才得了这个！”
我轻轻叹气，西裕被灭的两百多年以来，北地一直战火缭乱直至北巽建立。西裕的圆形方孔钱却未随着北巽的建立而得以重见天日，北巽历代君王忙于征战，百姓也习惯于在战火纷飞中以物易物，如今局势已稳，这种无有货币的买卖方式就显得弊端重重。他一筐胡麻只换了半匹绢，我虽未在市井中厮混过，但也知道即使是再差的胡麻也远远不只值这个价。
那妇人果然脸色涨红，银牙紧咬，挥手将那人手上的半匹绢扫落在地，跺脚道：“你个没出息的！旁人说得什么你便信了吗？那筐胡麻分明是应季的，就是真潮了，又怎值得半匹破绢？天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得……”
“阿父又挨骂咯！”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应声望去，只看到一个八九岁大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扶着一个女子从茅屋里走了出来。那女子四旬上下，头梳高髻，麻衣长裙，面色祥和温婉，虽不十分艳丽，却让人一眼难忘，可惜双目无神，再看她单手扶着小男娃肩膀挪动的样子，我不由喟叹，她竟是双目皆盲。
“四儿，不得无理！”女子轻轻拍了小男娃的脑袋一下，咳嗽了一声对那妇人道，“采青，妇人终归要有妇德，二十郎是你夫君，你怎可隔三差五总是训斥于他？”
那妇人慌忙上前扶住那女子，却未为自己高声辩解，只恭敬低声道：“阿嫂，你身子不好，怎就出来了？”说完瞪了那男娃一眼喝道：“是不是你又作怪要出来玩闹？”
那个叫四儿的娃儿吐了吐舌头，冲那妇人叫道：“阿娘，才不是我，是大伯娘说有贵客到，怠慢不得，才叫我领她出来的！”
男子似乎是此时才如梦方醒，急忙道：“有位小娘子似乎是动了胎气，夫人快随我去看看吧！”他扭头，却看到好端端站着，仿若看戏的我和拓跋昊，愣了片刻，脸色一僵，冷声对我道：“这位夫人这么快就好了？”
我暗觉好笑，我和拓跋昊站了这许久，竟是最先被眼前双目皆盲的女子发觉，若我真是有疾，此时恐怕早已命归黄泉。按捺住唇角笑意，我对那男子施礼道：“先生误会了，小妇人我并未有孕，只是腹痛近三个月内时有发作，如今已是好了。”
拓跋昊瞥我一眼，忍笑对院中人施礼道：“内子顽劣，但请先生勿要计较，今夜可否留宿吾夫妻一宿？”
男子蹙眉不答拓跋昊，只定定望向他阿嫂。那目盲女子沉吟半晌，终是叹气对我和拓跋昊道：“山野人家，贵人若不嫌弃，今晚大可留下！”她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吾家姓常，如今当家的是吾家二十郎。”
“如此有劳常夫人了。”拓跋昊致谢，牵起我的手，与我一起入得篱笆内。
“采青，今晚多烧几个菜，难得有客！”常氏淡淡嘱咐一旁扶着她的妇人道，无神的双眼望向我和拓跋昊，竟似是在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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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屋内只有一盏油灯，似有而无的闪着些光。陈旧的案几上，山肴野蔌罗列，中间摆着一大碗清鱼汤。拓跋昊似是毫不介意，挥箸吃得惬意，对面的常先生似乎有些意外，只抚须笑他道：“这等粗食，贵客竟是吃得惯？”
拓跋昊咽下口中食物，亦对他笑道：“先生居于深山，有所不知，近来都城春旱虽解，但西寰边患却起，普通百姓人家能混得温饱已属不易。先生招待的这顿饭菜，菜肉俱全又怎么能称作粗食？”他说完，瞥了瞥一直未动箸的我，竟在桌下踢了踢我的腿。
我叹气，他要礼贤下士，又何必要拽上我。面前的素淡饮食其实更和我的胃口，只是我今天一天都被他提在马上奔波，五脏六腑好似扭成一团，如今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
他见我不解其意，只侧首瞪我一眼，便兀自闷头吃了起来。
“朝廷之患，不在西寰……”常先生坐在对面，抬手端起粗陶碗，却未饮里面的茶，只长叹道。
“哦？”拓跋昊停箸，挑眉问他道，“愿闻其详。”
常先生饮下一口茶，炯目闪亮，朗声道：“西寰翟人与大巽常有交战，却多为劫掠，少有割地之事。翟人游猎为生，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惯了，并不十分看重城池。此番大巽刚刚收复南虞，西寰趁火打劫，却一反常态，执意要大巽割去北荒十城中的云关、幽山二城。以吾所见，云关、幽山二城距离翟人所游猎的地方最近，他们这样做，一是南虞国灭，他们难免有些忌惮北巽，多些腹冲地带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试探大巽……”
我心中微嘲，祖皇当年执意北伐，口中称的就是收复失地，如今大虞被北巽征服，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北巽故地。
拓跋昊倾听，频频点头，直问他道：“那以先生看，大巽如今之患在何？”
常先生放下茶碗，细细说道：“西寰对大巽的战事，从大巽尚未建国之时便久已有之，而今却不是大巽对西寰清算的最佳时机。对付西寰，大巽只要防卫得当，时常做些进攻姿态，让其有所忌惮，不敢随意轻举妄动就好。倒是南蜀久已臣服，却另怀不臣之心，如今其只是内乱，若是南蜀国中有人能肃平内乱，吾之见，南蜀对我大巽迟早会有异动，大巽不可不防。南虞虽暂时平定，百姓安居，故国之心渐远，但士大夫之家却多半在观望徘徊，岭南五水蛮族若不善加安抚，迟早必生动乱……”
拓跋昊听得入迷，不自觉已将他身下凳几挪向常先生，颇有与他彻夜长谈之势。
我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对面之人果然是兵家将种，所谈所思全是兵事。南虞虽积弱已久，但大巽发动战事已经是倾国之战，若是再与西寰一战，恐怕就是亡国之战了。
门扉轻开，却是采青夫人。
“床铺已经铺好，阿嫂问小夫人可要休息？”贺楼采青不理聊得正欢的那两人，只直接问我道。
我一时如蒙大赦，起身，却未及开口道谢，耳边已听到拓跋昊淡淡的声音：“辛夷你平时不是最喜闻道，如今常先生不惜指点，你怎可退下？”
我抽了抽嘴角，分明是他聊兵事聊得入迷，又何苦拉上我。
贺楼采青拧眉，伸出手挽住我道：“你这丈夫可真不会疼惜妇人，这小女子身子娇弱，夜深露重，怎么奈得住？”她单眼瞪了常先生一眼道，“几百年没说过话了？见着个人就嘟嘟囔囔没完没了！明天误了早集，看我饶不饶你！”
她说罢不由分说，便拉起我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妇人，先生竟然受得？”
我出得门口，听见里面拓跋昊的声音，似是挖苦常先生。
“贵人有顽劣之妇，不也受得？”
常先生的声音带些笑意。
夜风吹来，采青夫人拉着我前行，拓跋昊再和常先生说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