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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章 手把定情流苏紫,黄泉相见亦低头 ...

  •   昭贤殿里,我呆呆坐在母妃的灵位之前,死一样的寂静里,唯一能让我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就是手中的紫流苏,那是我和青阳哥哥的定情之物。如今,缺失的紫丝,我早已经用自己的发丝补上,只是不知那一半,是否已经随他一起长眠在冰冷的颖水中。
      不由苦笑,此身已无皈依处,从庵堂里出来,我就一直躲在这里,陪着母妃。不知母妃当年是以怎样的心情嫁入深宫,不过怎样都好,既然生无可恋,既然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爱,不再了,留下的也许就只有恨。
      “婢子给慧妃娘娘请安……”清冷的声音偏偏带了几分妖娆,袅袅娜娜地飘将过来。
      麻衣女子,不过双十年纪,柔柔地给我施了个礼,复又起身,却不再多语,只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至灵台处,我只见她揭开手中一直握着的绢布,取出个灵位,静静的放在父皇的牌位旁。
      “大虞戾太子燕云隆之灵位?”
      我喃喃念道,不由也有些揶揄,燕云隆,原来这个世上还是有人怀念你的。
      “韩却要,我,有见过你吗?”
      凝视着眼前这个貌似在哀悼的女子,我慢慢问道。
      “娘娘未曾见过婢子,不也一样喊得出婢子的名字?”韩却要唇角微翘,竟是娇滴滴地媚。“放眼中州,能有这般气度者,恐怕也只有娘娘一人。”
      “不枉燕云隆疼你一场,没想到,东洛第一艳妓竟是这般聪敏……”不敢接受她的恭维,我淡淡笑道。
      五服之中以斩衰最重,往往是哀痛至亲之人离世之时所穿,以她的年纪,有这般姿色,又能进得这皇家寺庵,当然也只能是韩却要。燕云隆任由独孤承绪将她抢走,后来又眼睁睁地看她被独孤昶娶来做妾,没想到,韩却要倒是对他用情至深,以妻子哀悼亡夫的礼节来祭奠他。
      “婢子知道,娘娘不喜欢他在这儿,可是命里注定,他是南虞曾经的太子,这个位子,应该是他的……”
      韩却要抬首叹道,头上素白的绢花一点勾勒出青丝松挽的风情无限,松疏的麻衣掩不住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妖娆。
      “却要从小不知父母,若不是因了一张好脸,被卖来卖去,早就饿毙街头。后来,又是因了这张脸,青楼坊间,倒也博得了几声好,本以为此生就是如此,没想到,那日,他来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太子,就死心塌地爱上了他,只因为他给了我承诺……”却要笑望着燕云隆漆黑的牌位,一丝晶莹从她的眼角滑落。“他说,他不会卖我,他会给我一个安稳。我随了他,东宫之中,他有很多女人,可是那又怎样?我还是很幸福……”
      乱世之中,女人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份可怜的寄托,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凭借一份皮相寻得一分怜惜罢了,可是如果连这一份可怜的寄托也被雨打风吹散,女人能做的也只能是最卑微的反抗。
      微笑望她,我的心头却是有了几分了然。
      “为了这份承诺,你随了他,爱他如夫,可是他却还是将你拱手让人,所以,爱变了恨,足以让你,杀了他?”
      “杀他?”韩却要转首,眼中却再无泪光。“娘娘果然聪慧,民女佩服。燕云隆,他不该给婢子希望,又亲手毁了它。婢子从了独孤昶那日,只求了他一件事,就是有朝一日,让我亲手杀了燕云隆,为了这,婢子做梦都会窃笑出来。可是那日,当独孤昶真的给了婢子利刃,送我到天牢里去寻他时,他已经服了毒,躺在一堆污草里,奄奄一息……”
      “是他自己服的毒?”我问道。话一出口,已知不是如此,若是这般,又何须劳烦他人用暴薨这个理由来欲盖弥彰?
      “婢子不知,婢子能给公主的,就只有这个装过毒物的东西。”韩却要垂首,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秘色瓷瓶,递送给我。
      我默然接过,送到鼻尖,酸涩的药味让人辨别不出究竟是何物,只是这秘色瓷历来为皇家贡物……也罢,这等龌龊伎俩也就只有皇族配用。
      素白的手抚了抚燕云隆那漆黑的灵牌,韩却要笑得凄恻,“他那时已经说不出什么了,说来真事好笑得紧,怕死的人,将死时,却是那般平静。他望着我,眼里竟只有无尽的愧意……”
      韩却要静静顿住,秋水两目复又变得平静。到了最后,她还是原谅了这个男人,已妻子的身份来祭奠他。
      我默然望她,压下心中翻腾的淡淡的自责,更不想让自己再直面自己的良心。
      “以后,你要如何?随了溧阳侯?”
      “随了他?”韩却要嗫嚅,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在这个世道,女人的命贱得很,婢子要做的,也只是像杂草一样的活着罢了。溧阳侯,他还算是个男人,既然他对婢子守了承诺,婢子当然会安心做他的小室。”
      “即使他的年纪足以做你的父亲,也无妨吗?”我心中的冷语,却最终未能出口,女人总是在誓言中循环往复,一再的被背弃,却又一再的相信,这样的宿命,可悲至极,同为女子,我又何苦再去为难挖苦她?
      “却要,该回去了,莫贺朝仪就要回……,微臣叩见慧妃娘娘。”
      独孤承绪匆匆进来,话未说完,便急急转了话锋。“小娘,时候不早了……”
      他今日只穿了一身月牙白的便装,与韩却要倒是相配。看来,韩却要来此竟是托了他。倒也佩服他反应迅敏,“却要”到“小娘”转得倒是不见费力。不知在独孤昶面前,面对却要这个他抢来的女人,他是否也能如此自若。
      “娘娘,婢子告辞了。”韩却要施礼,娉婷依旧,却不看独孤承绪,径直走出。
      “微臣告退。”独孤承绪施礼,紧随在韩却要身后离去。
      “我们荻族男人要什么,从来都是用抢的,牛羊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你,是我抢来的。”
      两抹素白的影子越行越远,倒像是纠结在一起,混成了一团,拓跋昱的话忽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韩却要,这个女人又将带给独孤家什么样的命运,还真是让人不知。将秘色瓷瓶收好,我静静退去,不想再烦了母妃的清净。
      走出灵鉴庵时,已是日暮时分,山抹微云,地连衰草,无边山色中,尤嬷嬷犹如一朵风莲般静静站着,送我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走近她,亦送还给她笑意,手上接过她手中拿着的摇光的骨殖,心头却已是被她刚刚那看破一切的笑意惹恼。
      “嬷嬷早知道,我会回来?”
      尤嬷嬷不答,唇上的笑却是云淡风轻。
      “尤莫邪!你倒是聪明,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对不对?当日,姑姑宫里那么多下人,又怎么会轻易把你分了来?尤嬷嬷,这局棋,下得真正用心良苦的人,其实就是你。”冷冷盯着她,我的声音里含着不可遏止的淡淡愠怒。
      微笑如故,尤嬷嬷伸手拂去山风吹散的几缕头发。
      “主子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奴婢是有所图谋,为何又要留下奴婢?让奴婢来替您答吧,因为在这局棋里,您始终认为自己是执子之人,自以为可以操控得了一切,包括有所图谋的奴婢……”定定瞥我一眼,她笑道。“自以为是,有时是聪明人最大的毒药。主子您不明白,要想下好一盘棋,首先,要当好棋子。”
      棋子?我闭目,再睁眼时,心中却是酸涩,原来一直以来,对姑姑、对眼前之人,我都是颗棋子,棋子,罢了。
      “我留下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这里,”指了指她的胸口,我微笑,“满满的都是恨呢。如果我未猜错,你才是简郡王的生母,你恨姑姑,所以才会选择我做你复仇的利剑?”
      未料到我如此直白,尤嬷嬷的笑蓦地僵硬,彷佛被冰冷的北风冻结了一样。
      “晟儿的母亲是谁,并不重要,但是奴婢请公主记住,他是先帝堂堂正正的皇子,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尤嬷嬷望着我,明眸中寒星闪耀。
      微笑望她,我笑意不减,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历来都是相辅相成,那天在城门她叹息襄亲王拓跋杲的话,我又岂会忘?尤嬷嬷,姑姑,都是深谙此理的。拓跋晟的母亲是谁,又岂能是无足轻重?是尤嬷嬷的话,他只能是拓跋杲第二,但若是姑姑,朝野内外,谁敢不正眼视他?只是,至此,骨肉分离,老死不认,个中苦楚,只有心知。若是如此,尤嬷嬷十八年前的选择,又何亚于剜心之痛?姑姑给她的选择,和她给摇光、给我的一样,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难怪这恨会根植在尤嬷嬷心中,一直蛰伏到我的出现。尤嬷嬷既然是姑姑自幼的陪读玩伴,陪伴她一路走至权力顶峰,姑姑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她算计之中,我这个姑姑眼中的“奇货”在她眼里更是“可居”。
      “主子又何尝不是把奴婢当成你复仇的宝剑,奴婢说过,正因如此,我们可以相互信任。我和你姑姑之间多年淤积的乱麻要有个了断,主子的恨可以帮奴婢,奴婢心中之恨当然也可化作主子手中的毒匕。”玉色的手掌伸向我,落在我的肩头,尤嬷嬷莞尔说道,音色中却不带一丝波动,“你想保护住你想保护的人,首先就要成为执子之人,唯有如此,你才会有保护住他们的可能。这个道理,是晟儿在我怀里被夺走的那一刻,你姑姑教给我的。生于帝王家,被权力纠结是你的宿命,即使没有奴婢,你也躲不了。”
      “躲不了?”讷讷言道,我冷笑道,“那依你之见,我的宿命就是嫁给拓跋昊,谄媚他?还是,索性如姑姑的意,做他暖床上的玩物?”
      尤嬷嬷退后,微微对我施礼,淡淡笑道:“聪明的女人,自然懂得如何利用他身边的男人。慧妃娘娘是聪明人,何须奴婢指教?”
      冽冽北风将她的话分毫不差地凿刻进我的耳膜。如果说,城破那日,我不明白,让我选择活下去的究竟是爱还是,现在,我却十分清楚,为了恨,我应该活下去。宿命里,我本不应有爱。
      静静打开白瓷罐儿,捋起一把摇光的骨灰,握在手中,我转身,迎风而立,将函握的手掌缓缓打开,任那丝丝缕缕温润的白灰如烟一般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带走,不在手上留下一丝痕迹。
      望着魂烟散尽的方向,我默默祝祷。
      凛冽的北风,带摇光回家,送她回到故乡亲人身边,回到东洛的碧水荷塘,还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吧……
      摇光,本以为我们很像,现在看来,你因爱而逝,我却要因恨而活,却是你比我幸运。
      我从怀中,掏出紫苏,沿着脉络将丝绒与青丝小心解开,指尖仍能感受到来自我心口的温度,犹如当日我将它们挽结成形时一样。山盟犹在,情缘成空。
      我苦笑在口,大滴大滴的泪珠却夺目而出,未经凋落,便被北风冻结在脸上。
      风来了,将缠绕在我指尖的丝绒与缕缕青丝一起裹挟而走,犹如我和他的前尘。
      青阳哥哥,你的倔丫头死了,就在此刻。所以,日后黄泉相见,请不要再认出我……
      “回去,回天祚宫。”将萦绕在指间的最后一缕紫丝吹送到风中,我幽幽吩咐静立在后的尤嬷嬷道。
      日薄西山,天祚宫在如血的残阳里沉沉睡去,遥遥望去,仿佛硕大的囚笼一般,碧丽堂皇却又孤寂无比,而那里就是无数人告诉我的,我的宿命所在。我举手轻轻将泪痕擦净,天祚宫,注定是个无泪的地方。
      爱不在了,就让恨留下吧。宿命,既然躲不了,就只有面对。
      望着如血的夕阳,我淡然一笑,隐去了心头的思绪,迎着逆向的北风,仰首而行。
      武威年间,溧阳侯有奴名却要者,色艺绝佳,而颇伶俐。侯尝家宴,烛火忽灭,而有客无礼于却要,遗玉饰。侯怒,欲查之。却要固止之,笑曰:“真丈夫岂因一女子失慈?请复灭烛火,物主自取之。”侯乃止。
      《列女传?却要》

      第一卷完。
      第二卷《夏蓂雨雪》酝酿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四十章 手把定情流苏紫,黄泉相见亦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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