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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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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萤莲宫。
开放式的宫厅四周挂着雪白而薄如蝉翼的轻纱,朦胧迷离,将整个萤莲宫围绕其中的,是一大片种满白莲的池子。正值白莲盛开的季节,熙熙攘攘的白莲相映出莹白的光芒,在夜色下就如一层蒸腾出来的雾气。
窗台旁的卧榻上,蜷坐着一个白衣女孩,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而深不见底,如瀑的长发未经梳绑,随意散落腰间,双手抱膝轻倚窗棂。那是人在母体中的最初姿态,在极度缺乏安全感、极度不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做出这个动作。
长曳的裙摆从卧榻上垂下,不经意露出的脚因深夜的微寒而略显发白。
没有睡意,唯有静望窗口外摇曳的白莲出神,满脑乱绪,却说不出是理不清还是不想理。
“吱——”门被轻轻推开。
“啪——”门被轻轻合上。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逐渐袭来的熟悉的气息,女孩反射性地缩了缩脚,瞳孔添上了一丝光亮。
“小萦。”
没有答应。
空气中回荡着一丝叹息。
明天就是伊萦的生辰,明天就是伊萦的轮回之日,忘掉一切,一切重来。伊萦从两天前就会不时感到晕眩,仿佛有什么在抽离,好像有什么在流走。回忆也逐渐地出现了块状的空白,一点一点地连接成片,想拼命捉住,却是那样的无能为力。于是伊萦只能拼命地留住自己的意识,她害怕,害怕一旦闭上眼睛,往日的种种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袭纯白的长袍轻轻披上女孩单薄的肩,修长的手指细心地整理着领子,在理好抽离的时候蓦然被一双纤细苍白的手紧捉住。
“衍。”
伊萦抬起头,眼里有着恐惧,有着难以置信,但更多的却是依赖。
“小萦,乖,去休息,你累了。”伊萦眼底深深的阴影刺痛了黎衍,对于她,他从来都不能坐视不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父亲?为什么要起兵作乱?为什么要改朝篡位?为什么……要背弃我的信任?
稍长的指甲陷入黎衍的手掌。他知道她痛,所以他选择和她一起痛。
一滴泪滑下,滴落在黎衍手背上,深深灼烧了他的手。伊萦是不会随便掉眼泪的,哪怕是那段被父亲忽视的日子里。
“只要到了明天,一切就都会过去了。”黎衍轻轻为伊萦拭去脸上的泪,她是他易碎的宝物,“乖,我一直都会在。”
“因为我吗?因为他要我远离这里?”极力地睁着眼睛,伊萦想要抓住不停流逝的清醒。
“我会在这里,用我的一辈子,陪着你。”将伊萦轻拥入怀,黎衍的表情悲伤而笃定。
一辈子,不在乎长度,只在乎身边是否有你。千秋万载,都换不来你的一刻相伴。
夜深,伊萦在黎衍的怀中安然入眠,双手紧紧地拽住黎衍的衣角,稍稍一动都会惊醒她的美梦,她在惶恐,她在惴惴不安。只有在害怕失去的时候才会死命地紧紧捉住,不确定,明天,下一瞬,那个人是否还在,承诺是否永远。
黎衍的右手一下一下轻怕着伊萦的背,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遥远歌谣。
新王登位,天下大赦。
黎民百姓关心的往往不会是谁执政,谁篡位,而是自家的生活是否好过。新王的登位大多会伴随着赦免和减税,至于你是王侯正统还是门臣下士,都只会是继位者和前任君主的关系了。
家国家国,个人的家总是远远重于国的。
登位大典,立后仪式。
前朝公主含屈成为当朝王后,这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猜测新王当初的篡位是一怒为红颜?有人揣测新王此举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王位?有人认为新王的后宫多一个妃嫔或是少一个奴婢,对于充盈的后宫而言根本就不是一个有讨论价值的问题。
一袭黑装的宁荇带领着一队宫人走到萤莲宫前,神情庄严,身后的宫人一个双手恭敬地捧着艳红的嫁衣,一个捧着以莲花为式样的镂空设计的黄金凤冠。
守在萤莲宫外的四名宫女一见到宁荇一行人走过来就立刻迎了上去,深深地行了屈膝礼。
“宁卫长!”
宁荇向她们摆了摆手,说:“伊萦小姐起身了吗?登位大典和立后仪式快要开始了,陛下差我送来嫁衣,你们要伺候伊萦小姐穿戴了。”
其中一名宫女稍稍向前,双手交握腰前,略低着头,回答道:“回宁卫长,伊萦公主一早便已——”
“你说什么?!”宁荇低声打断了那名宫女的回答,“我给你一个机会,再说一次。”
宫女的双手顿时哆嗦起来,脸色煞白,却想不清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回……回宁卫长,伊萦公主……”
“如今已经没有公主了,有的只是即将册立的王后,”宁荇眼皮半垂,静静地看着眼前在不住地颤抖的宫女,“你是要在王后身边伺奉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要怎样说,要怎样做,这些都是你需要懂得,需要精通的事。”
四名宫女立马跪下,伏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诚惶诚恐地说道:“是,奴婢谨遵宁卫长的教诲!
宁荇朝四名宫女摆了摆手,说:“记住就好,领我进去吧。”
四名宫女略低着头,谨慎地领着宁荇一行人走过荷塘上的木桥,进到莲萤宫内。一个穿着白衣的苍白女子倚在塌上,双手交叠放于旁边的略高的小台几,头轻靠在手背上,未施粉黛的脸上充斥着不解和困惑,松散开来的长发随意披在背后,一些调皮的发梢不着痕迹地轻轻晃动着。
数层重叠交错的白纱将外厅跟内房分割开来。
宁荇一行人于白纱前停下脚步。
宁荇微向前倾身,恭敬地说:“伊萦小姐,时辰快到了,请允许奴婢们帮你梳妆更衣,以免耽误册立大典。”
“你是?”榻上的女子抬起眼睑,开口问道,应是一宿未歇,声音略显沙哑。
宁荇低下腰,回答说:“属下是陛下跟前的侍卫,名叫宁荇。”
伊萦坐正了身子,说:“陛下?也就是黎衍?”
“伊萦小姐,典礼时辰已到,请尽快梳妆更衣。”
“宁荇,昨夜黎衍来过这里。”虽然只是昨夜的事,但伊萦回忆起来,竟也略显吃力,“他说,我之前因为一场大病导致失忆,他说,我叫伊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说,他是这个国家的王,我便为后。可是,我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除了空白就是一无所有。黎衍说的是真的吗?”
伊萦的脸上尽是困惑和不安,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未知,人也好,物也罢,都是在她的记忆中所不存在的。
“陛下所说的当然都是真的,陛下还在等您呢。”宁荇的眼里还是一派的平静,无一丝的波澜,无一丝的期待。
“宁荇,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尽管隔着白纱看得不尽清楚,但伊萦还是能够在脑中描绘出这个男子的外貌——瘦高的身材,窄窄的肩膀,瘦削的脸型,至下巴处尖成锥子,四肢修长,骨架较一般男子要小。脸容清冷,薄薄的嘴唇总是抿得直直的,眼珠子极黑,总是如死水般的平静,极少显露自己的情绪。
“伊萦小姐何出此言?”对于伊萦的话,宁荇有点惊讶。
“我也说不出,就像是我也说不出原因,就是觉得黎衍会保护我,所做的事都是以我为先。很奇怪是不是,对于一个在我空白的记忆里没有一丝存在痕迹的人,我竟然能这么相信和依赖他。”伊萦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一边低头说着。
对于眼前这个纤瘦的女子,宁荇是羡慕的,因为她拥有了一个人全部的爱,他全心全意为她筑起一座坚固的堡垒,免她惊,免她扰,免她风吹雨打,许她一生欢喜。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出神的男子,伊萦知道他在沉思,只是那思绪中不尽欢喜,多是落寞。
“宁荇,我说错什么了吗?”伊萦语气中不禁担忧。
伊萦的轻唤唤回了宁荇的意识,他神情一凛,恭敬地向伊萦递过手中嫣红的新娘服:“请您更衣,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说罢,便快步退了下去。
侍奉在旁的婢女们立即迎上来替伊萦更换嫁衣,嫣红的衣裙映出了伊萦眼中的无措和疑惑,却又莫名地会有一份心安,这是她注定要走的路,会有那么一个人,领着她走向注定的地方。
黎衍的登基大典以及与伊萦的大婚办得迅速与清简,好像是在人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被迫接受这样的消息——如今的至高天子是一个名唤黎衍的人,他的妻是伊萦,前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