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漏网之鱼 ...
-
一不小心,她第二次画花了眼线。
她皱眉。用湿巾擦掉了化了一半的妆。
她好像好久之前就不确定自己的身份,觉得自己就是一朵遭过霜打的,还没有被抛弃的花。恹恹的活着,握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会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叫连秋。每日有人叫这个名字,她就会欢快的答应着。
她暂时住在火车站旁的小旅店里,出入的是各色的人。
她大步跨过残旧的栏杆,身子斜斜的像左侧倾着,有意的遮住过短的裙摆。这和其他的坏女孩不一样。
过了马路,她斜倚在站牌旁,没有理会站牌上经久的灰尘,仿佛摊在了那里,点着了烟,烟雾缭绕下,隐约是一张苍白的没有活路的脸。这又和其他坏女孩一样了。
她的眼睛很大,大且黑,特别是沿着眼线的那一圈浓郁的黑,摄人心魄,她有最天然的眼线。我没有认真的辨别她瞳仁的颜色,还是认为是黑色吧。
可她,连秋,总是注意不到自己的美似地。
她将未吸尽的一小段白烟轻轻的抹向自己的裙摆,她穿紧身的褐色短牛仔裙,不干净的颜色,边角是破碎的布丝,像挂了一百只蜘蛛的长脚,两条长腿上套着劣质的不均匀的黑色丝袜,那白烟明灭的星火就不偏不倚的被戳透了裙边,直直的在丝袜外缘燃起了粉白的烟。
连秋。我唤她。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缘分。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总是没有预兆的,遵从未知的脉络,我来到了这里。下车。遥遥的就看到马路对面画眼线的她,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的人,却是确定不移的认出了她。
当走出栅栏,连秋就在眼前。
就像冥冥中来接我一样。
沉木,是你啊?见到我,连秋虽然欣喜,却没有半分的奇怪,脸上依旧一副烟视媚行。
我想她的欣喜是因为有人喊她的名字吧。
听人喊她的名字就乐不可支。她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
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我问。
我稳稳地夹着自己的情绪,怕任何一丝不适合的流露。
按照我的推测,连秋应该在南城。
在南城里呆了两个月,又出来了。你知道,我爸爸容不下我。
连秋自嘲的笑,半分不在乎的样子,长长地指尖一甩,烟头被弹得老远,黑眼睛撩拨起来一丝涟漪,格外魅人。
我也尴尬的笑笑,莫名的紧张,连秋那样的出身,她做出那样的事,她的家里怎么可能容得下。
按理我是看不起她的。可我却对她莫名紧张。
梁明月呢?怎么没同你一起?
她还是提起来他。其实我和连秋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梁明月了。
我是梁明月的前女友,而她,在我是梁明月女朋友的时候,她就是梁明月的前女友了。
所以,她只会和我谈梁明月。
我们半年前就分手了。
我红了脸。别扭的说。和别人,尤其是有这样身份的别人说起前男友,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哦。
她又点了一棵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再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静静抽烟,我们之间的情形微微的不自在,中间的空气层像是被抽离的只剩真空,两侧的人只好百无聊赖的或者局促不安的沉默。
自然,我是那个不自在的,也是那个局促不安的。
我不知所措,在脑子里掏出一段一段的回忆,希望能翻出连秋的影子。
我向来不擅长应付,尤其是连秋这种我根本无从了解的人类。她的黑眼睛眯着,视线有点下垂的感觉,像是盯着上衣松散的开领,当然,又像不是。
其实我根本没有能力去观察她。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大学之前的连秋和我在同一所高中。
那时的她很白净,脸上有不太明显的雀斑,瘦弱,细胳膊细腿,个子不高却让人轻易想到仙鹤。
最显眼的还是那双黑的过分的眼睛,可是我没敢看过她瞳仁的颜色,想着也是黑的吧。
据说,她的入学成绩是全校第一。
我听到这个据说的时候,她已经再也不是那个据说的好学生了。
喏,这就是连秋,清纯吧!
刚刚下课一分钟,后面的玉海用笔顶了顶我的背,嬉皮笑脸的望着窗外。
连秋在隔壁班,这个学期开学,她总爱站在我窗前的位置。我能猜到她的目的,却不敢鄙视,也不嫉妒。
连秋正站在窗前,仰着脖子,留给我一个侧面的剪影。她的眼睛一直不看我们,但饱满的第六感告诉我,她的视线已经越过了我们所有人,直直的看着我的右后方。
梁明月在那。
她喜欢梁明月,我也喜欢,而且我敢肯定,我喜欢梁明月的时候,她肯定还不认识梁明月。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站了半个学期,谁也不理。
我偷偷的看了她半个学期,从她清纯的样子一直到她不清纯的样子。
梁明月无动于衷。
这是一个一分钱不值的经历,在我脑海里顷刻化为骨灰,沿着我这些年走过的路途,一粒一粒的飘散。而连秋,她正在我眼前。
还记得玉海吗?眼见沉默愈来愈重,我有点词穷的问。
玉海?那个你后面的高个子吗?连秋抬起眼,璀璨一笑。
她应该记得玉海,玉海当年追她追得很疯。
依玉海的性格,加上玉海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很高,像王力宏。
换一句换说,玉海让连秋全校闻名。
我记得他,你们还有联系吗?提起高中同学,她似乎也活跃起来。
出国了,大学没念完就去美国了。
哦。
去我的地方吧!她突然发出邀请,就在我搜肠刮肚找另一个话题的时候。
她撇我一眼,闪光一逝,洞穿我灵魂似地,转头就去带路。
她知道我不会拒绝。
那是个乱的厉害的又旧又小的旅馆,门脸很矮,我下意识的猫身进去。
迎面是一挂陡得怕人的楼梯,四周昏暗,一盏瓦数不足的旧灯泡悬浮在咫尺可见的天花板上,粗糙的暗青色墙壁上贴满了广告纸,多是廉价的鲜艳的的大红大绿,是酒店或打胎。
广告纸下,丑陋的白体大字,模糊可辨:旅馆请上三楼。
各色的人。各色的声音。
她的房间在三楼拐角的最里侧,距离水管和厕所最远,相对安静。门上搭着半旧的墨绿帘子,比别处光秃秃的破木门又奢华了些。
一间房子。
门口一个高高瘦瘦的衣柜。单人床,被单是明亮的蓝色,一直拖着地面。海青色的一小块地毯。方正的红木桌,上面是奶白色的电饭煲,木桌下的隔板上放着红拖鞋。硕大崭新的蓝色沙发,只有一只。没有招待客人的椅子。
我不犹豫的坐上沙发,身体像陷进了寂寞的海里。
很干净。我半分也不奇怪。她有洁癖。
她站在门口,用力的扔出未尽的烟头,带上门。
你这里很舒服。我真诚的说,这很像一个隔离的世界。
她不说话,看着我笑,黑眼睛微微上挑,那是不经意里的得意。
她开始坐在那一小截地毯上脱衣服,极快,毫不怜惜,将衣服扔在门边,像刚才扔烟头一个动作。脱得只剩下内衣,旁若无人。
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玉白色的睡衣,套在身体上,勾唇一笑,清纯宜人。
自从我大二离开学校,就再没想过还能见到以前的同学。她舒服的盘坐在床上,笑着说。
梁明月常常提起你。我还没有和她一样放松,脑子处于空白期,只好还是咬着梁明月。
她笑了笑,并不回答,脸上现出一阵落寞。
我真的不懂,为什么和她狭路相逢的男人最终都会离开她,又都对她念念不忘。梁明月是。玉海亦是。恐怕,那个人也是。
知道我后来的事吧!她淡淡的问我。眼睛瞅着白炽灯,半边嘴角的剪影十分僵硬。
恩。她的事在朋友圈里一向是新闻,我不否认知道过。
据说她在大学的时候突然结婚了。婚礼匆忙的只有退学的时间,此后是长达一年半的失踪。然后她又出现了,身份是离过婚的女人。都说,那个人不要她了。
家里是书香世家,再加上她父亲在学术界的地位,自然容不下。
我爱过梁明月,现在还记得那个疯狂的感觉。她托着下巴,定定的看着我说。眼神里清亮。
我也爱梁明月,现在还是。我答。回望着她。毫不紧张。毫不卑微。
梁明月,爱他的女人岂止我和连秋。清秀的,内敛的,又一瞬间光芒四射的梁明月,如果他的感情不那么昂贵的话,我想我还是会站在他的身边。即使明知他并不爱我。可是我的爱之于他的昂贵实在太廉价了,廉价的没有代换的可能。
梁明月爱我。她自信的笑,黑眼睛里尽是天真与得意。没有故意显摆的意思。真诚的自信。
我知道。我垂下头,苦笑。梁明月爱她,虽然不是尽人皆知。
和我结婚的那个人很像梁明月,后来我发现他不是梁明月,所以我们离婚了。她静静的解释,云淡风轻。
我才发现,她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银白戒指,和梁明月的那只一样。
什么地方不同呢?我问。
梁明月受不了我永无止境的爱他,而那个人,不求我怎么待他,却是永无止境的爱我。我怎能忍受?她不经意的转动着戒指,懒懒的。
我也许懂她的意思。爱情里,也只有精疲力竭去爱的一方能得到爱的感觉,而被爱的那方,或是爱的少的那方,只会倍感压力。
梁明月的爱,缓慢,专一,如棉质的大网。当年的连秋,太急迫。还没等他的大网张开,就选择决裂。连秋是梁明月的漏网之鱼。
高三的秋天,梁明月和连秋相恋了。在一片吃惊里。
那时候的梁明月是优等生,连秋已经是个确定没有前途的问题学生,当然,要忽略她显赫的家庭。
他们不被看好。他们是同类,骄傲,沉默。并行走在路上,像一对苍白的吸血鬼。
他们彼此适合,但他们的彼此适合不适合这个社会。
我觉得自己在边缘,即使后来梁明月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感到在边缘,融不进这个类别里面。
连秋松弛的沉默着,不抽烟的她格外纯洁。
她抚摸着洁白的脚踝,双目迷离。她开始说话,声音湿润,像是从茫茫的大海上飘过来的。每一句的尾字都微微上挑,如藏在耳边的一个蛊惑。
她说,从和梁明月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预想,什么时候我们会决裂,反目成仇。我从没奢望过和他走到最后。他可以自私,可以冷漠,他决不能爱。
她是对的,梁明月的确不能爱。他把握不了自己,他不能放弃自己的自私,他不敢去爱,所以爱会让他痛苦,最后还不如不爱。
和我在一起的梁明月就是个不能爱的好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尽力让我满意,他尽力的满足我一切,却不给我感情。高不可攀的感情。
她对梁明月的评价,无可挑剔的精准。
她又说,我和梁明月相反,我不能不爱。
直到我离开,她都没有请我喝水。她也不出门送我,困困的仰倒在床上,只安排我带上门。
走出旅店,风凉的舒心。
我不是连秋,不能理解连秋,我却想珍惜连秋。连秋和梁明月,竟是这样严丝合缝的契合。仿佛天经地义的一样,我不能插入其间。谁都不能。
我拿出手机,熟悉的拨了一串号码。
对方沉绵的一句,喂,沉木。
第三天。
我又来到了这个嘈杂的车站旅店。
再过二十分钟,梁明月就会来到这里,带走连秋,给她幸福。我隐隐的高兴着,伤心着。
三楼的狭隘空间里,各色的人。
我径直掀开墨绿门帘,门半开着。她已经走了,连着明蓝被单,海青地毯,电饭煲,红拖鞋,硕大崭新的蓝沙发。现在,这里和任何一个旅店房间再无半点不同。
老板娘挑眉望我,操着我不懂的南音,簌簌的数落着,大致是蓝沙发搬走时费了怎样的功夫等等。
我不理,走开,不知怎样的沉溺,不知怎样的挣扎,我走开。
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往南走,往北走,抬头,低头,早一步,晚一步,这就是宿命。
我拈了一支烟,茫然若失。
任烟粘在唇角上,慢慢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