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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杨戬篇·当时惘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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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很晚了,休息吧。”哮天犬前爪扒在矮桌上,怯怯地说。
我没有抬头,继续批复手上的案文,落笔流畅,一字不错:“嗯,你先去休息吧。”
“可是主人……”
“快去。”
哪怕我不抬头,也能知道它现在是多么委屈的表情。但是我也知道,他从来不会违逆我,所以没有一会儿,就听见轻轻的声音,一步一顿地走开了。
我快速写完手下的一份案文,毫无停顿地又拿起了新的一份,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真君殿里很安静,落针可闻。最大的声响,也不过是纸张翻折,纸笔摩擦,灯花爆裂。
我看完案文,又提起管毫,蘸饱浓墨,悬腕落笔……
【杨戬!再不睡觉我就把你的墨统统扔掉!】
‘嗒!’一滴墨打在白纸上,渲染开来。
很微小的声音,此时却震得我头昏目眩。
我慌乱地四下环视,像个被抓到做了错事的孩子,害怕看到那人生气地叉着腰瞪着我,却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记得那人生气的时候,会鼓起腮帮子,像只气胀的小青蛙,实在可爱得紧。而且她的怒气也从来不可怕,特别是面对我的时候。这时只要呆呆地坐在那里望她,没一会儿她就会败下阵来,无奈地上前帮我把油灯换成更亮的夜明珠,再奉上一盏新的热茶。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油灯点多了伤眼,还熏人,你就是不听。家里是缺了这两颗珠子还是怎么的里了?】她边做这些还边念叨,【说好啊,这是最后一份,做好了马上给我去睡觉!】
“嗯,好。”我回应,低下头专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嘴角。
我还是总不听劝,点着油灯到深夜,等着她帮我换成夜明珠。
“啪!”灯花又爆开了一朵,敲碎了眼前的朦胧。
只见空荡荡的真君殿,冷清依旧。灯盏里灯芯和灯油还在相互煎熬,手边的茶盏也是早就冷透了的残渣,桌边也没有那个人,穿着色彩明艳的衣裳,耷拉着眼皮子摆弄针线,斜倚着小榻等我。
收起唇边的弧度,我端起茶盏狠狠灌了一口,再次提笔狂书。
满腔的苦涩难平。
*
一千年前的西海岸,我第一次遇见了她,我的妻。
那可算是我此生最落魄的时候了。
失去了奋斗的目标,没有了生存的意义,一身狼狈伤痕,一文不名,无人问津。
从云端跌下,不知落到了哪一个角落,本以为自己要就此消散,却不料还有睁眼的一刻。只见白纱飞扬间,一张笑脸灿烂宛如倾泻而下的阳光。
“你醒啦!”她欢快地对我说,尾音上扬,手里轻轻摇着扇子,阵阵凉风过面,还泛着微薄又清凉舒适的水汽,湿润了干裂的唇。
好像是昏暗的混沌之中,钻进了一缕光,渐渐蔓延,照亮了一整个天地。
从那天起,杨戬沉重的生命里,多了一个敖寸心。
她仿佛是跳动的火焰,永远活力,自由,惬意。她粉色的长裙,是我独闯瑶池途中,所见到的最明亮的色彩。弱水里遨游的长龙,四重天里把我从重围中拉出的素手,高山上轻柔为童子拭去脏物的香帕。
她是那样美好的女子,耀眼得每一根发梢都闪着光芒。
敖寸心就该是笑着的,笑得无忧无虑,天地失色。
但我却总是让她哭泣。
为了我被逐西海,她倔强地笑着,无声落泪。
为了我愤怒红眼,掷出无力的刀剑,转身时泪光闪闪。
为了我黯然神伤,自嘲囚我千年,面目平静,欲哭无泪。
寸心,你说你是杨戬的牢。
寸心,你却不觉,杨戬何尝不是你的劫。
若无我,你还是那条天上地下悠游自在的红龙,还是西海明珠般的三公主,还是那个笑靥如花恰似朝阳的美好女子。
如今却面目全非。
寸心,杨戬欠你良多,不是债,而是爱。
只是当我幡然醒悟,你却在西海岸边与我道别。
“一年前,也就是凡间三百多年前,杨戬伪造天庭圣旨,调动东海水军,在楠郡下了整整几个月的暴雨。幸亏小仙暗中率领西海水军,挖掘了数道沟渠,将暴雨引入长江,楠郡百姓才幸免于难……”
我至今不知该如何描述当时的心情。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玉帝王母面前,跟说真事一样欺君罔上,几句话就帮我撇清了所有干系。这种一被发现就是魂飞魄散下场的欺君之罪,她却毫不犹豫地就干了,眉目间没有一丝后悔。
胆大妄为如敖寸心,有什么不敢干的?
而这样决然的她,此刻让我心如刀绞。像是被扔到了碓捣肉浆地狱,一颗心,整个人,不断被重锤打碎揉烂,没有尽头地一遍又一遍凌迟。
而且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死死地把腿定在那里,看着她一字一句,像是背书一般流畅地说着,把我拉出深渊,然后让我看着她,毅然决然地替我跳下去。
“大胆寸心!你竟然违抗天命,欺骗天庭!来人那!将西海三公主寸心,即刻推出天界,打入万劫……”
比思想更快的是行动。
玉帝的话没有说完,甚至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时,尖锐的三尖两刃枪已经架上了玉帝的脖子。
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我自己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多么漠然,我也知道,我的表情有多漠然,我的心就有多么愤怒。
玉帝惊恐的脸,王母错愕地拼命向我示意的眼色,都没有能平息我的愤怒。
若是连她都护不住,那我忍辱负重护着这天下有何用!那瞬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这个想法,不如就再闹一回,只要能护住她,何惧落草为寇,堕落做妖?
唤回我神智的,是掌心的微微刺痛。
回过神来的一刻,我才发现刚刚的那一瞬间,我有多不像那个冷静自持的二郎显圣真君,公正严明的司法天神。
我扭过头看向她。
她低垂着眉眼,望着地面,手掌在宽大衣袍的遮掩下滑进来,握住我的手,指甲轻轻刺着我的掌心。此时见我回过了神,便快速又把手掌收了回去,快得刚才的柔软触感好似错觉,我空余掌心的空虚,抓不到她一丝的痕迹。
王母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我却没去看她,眼睛依然落在寸心身上,直到我看见她微不可查地盯着地板摇了摇头。
我苦笑,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收回三尖两刃枪……横到她的颈边。
原来,对她动武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几乎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才能止住颤抖。
“咳,三公主虽然有过,但也有功啊!这可是为陛下赢了人心呢!不如就格外开恩,撤去她的公主封号,贬为普通龙族,永世不再出西海一步。陛下您看如何?”
如何?简直荒谬!何其不公!
可我依旧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一边是永禁西海,一边是万劫不复,二选其一,加诸在她身上,她一声不哼,却让我痛得渗出森森冷汗。
若说这世上有比悲哀更折磨人的情绪,那一定就是无能为力。
“杨戬,就送我到这吧。”她松开我的手,望着眼前的海洋,“善始善终,我们在这里遇见,也在这里结束。”
结束了吗?我望着她仿似十分轻快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犹豫。多可笑不是?如今我与她没有干系了,却在苦求她对我的在意。
“杨戬,我是牢,关了你千年。如今,这是我的牢,不知要关多久。”她笑着指指眼前的海,转过身,很是认真地与我对视。
别说,求你别说……
“杨戬,这一路走来,我没有后悔。”
别说,别说……
“但这一路,我累了。”
寸心,别丢下我……
“杨戬,我走不下去了,接下来,你要自己走了。”
那一日,我独立在西海海岸,直到天明。
那一日,我丢失了一颗心,无处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