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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今夜无星也无月,人生由命非由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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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三月渐次醒,毓阳城中微阳细雨,虽还有些凉意,却比漫长寒冷的冬日好的太多。天空清澈,幽蓝的有些透出些紫意,远处的山顶上还看得到白茫茫的雪,脚下的地方却已是春花吐芬。天上有几朵淡云,似是被拉扯开的棉絮,很有几分浓到深处却无的透明颜色。我端了盆子去护城河洗衣裳,芸娘叫清泽跟另外一个小厮帮忙搬了几大桶衣裳过去。
自从上次以后,我跟清泽的关系便好的多了,他虽仍是不多话,眉眼间却不再那么僵硬冷淡,偶尔也会露出笑容,本就是俊朗漂亮的少年郎,一笑更是比以前更好看些。
放置好木桶后,那个小厮很快就回去了,清泽却立在我身后,颦着眉,似乎有什么话要讲,我问了几次却不开口,只是眼露忧色地站着。
我把手在粗布蓝围裙上擦了擦,冲他笑道,“你再不回去,芸娘可该骂你偷懒了。”
他却只是盯着我的手看,半晌才闷闷开口,“你的手…”
我手上的伤疤和冬天里长的冻疮都差不多好了,整个手却还都是肿着的,手上触目惊心的黑色疤痕看上去确实让人有些难堪,我忙背了手过去说,“没事。”
他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走上前来说,“给我看看。”
我急得往后连退了几步道,“你又不是没看过,快别胡闹了。”
他虽是孩子,却长我三四岁,个头足高了我一个头还多,上前来就把我的手拉起来,手上还有些裂口,被猛地一拽,刀剐般的刺痛起来,我疼得啊了一声,有些羞怒,一把把手抽回来,冲他吼道,“看够没有?”
转了身便蹲下去洗衣裳,手浸到仍有些冰冷的河水中时,疼得我差点跌下去,却仍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狠狠地搓洗着手中的衣裳。
我不敢回头,怕自己又没出息地哭出来,痛么?那就更用力地去做吧,痛到极点,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似乎听得他在我身后剧烈的喘气声,不知过了多久,转身时,那身影已早已不见了。我站起身,一阵晕眩,勉强扶着腰收拾好衣裳,坐在石板上等小厮们过来搬木桶。
河对面便是小桥流水人家,杨柳岸上是遥望一片浅青的草色,有粉雕玉琢的女童在荡秋千,旁边站着他的父亲,小心翼翼推着女儿飞向那清朗的天空,秋千架旁一株疏朗漂亮的梨树正悠悠然开着花,懒懒散散却不显稀落的纯白花朵一片片雪般飘摇,遥遥听得那女童奶声奶气却充溢满快乐的笑声,我的心中一片寂寒,竟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慕霜年。
这个所谓的父亲,看着我时眼里也曾流露出真心的关切和爱怜。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但梨欢说慕相现在已是神志不清,蒋氏在慕府只手遮天,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而梨欢也未曾来找过我,不知她如今好不好,有没有受到惩罚。
晚上干完活儿后身子跟散了架一样,我扶着快要断了的腰进了柴房想睡觉,趴下来后手却疼得厉害,干裂的手背上一条条小裂口渗出血丝,又僵硬干涸在手上,我叹一口气,突然无比想念现代的护手霜和蛇油膏,我觉得我的手现在就像是一块老树皮,就快崩裂开了。
刚睡下没多久就听得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我有些睡眼朦胧的探起身子问道,“谁啊?”
低低的一个声音,“是我。”
我爬起来拉开门闩,只见得清泽正站在门口,一身一地的月光,虽着粗布衫,却有遮不住的俊朗,他很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半晌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轻轻放在我手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瓷瓶,白釉底上描了几朵玲珑的紫荆,触感光滑,花纹也精致,我有些诧异,问道,“这是?”
“这是白芷姐姐给我的药膏,专治冻伤的,我试过,很有用,本打算下午给你的,看你一直不得闲…”他的声音本来就小,讲到最后几乎是低不可闻,“你快搽吧,明日就会好些的。”
我的心底里蓦然涌上一股暖意,冲他点了点头笑道,“谢谢你,清泽。”
他的脸熏出些微微的红意,在如水的月光下朦朦胧胧,他的嘴唇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倚在门框上,看那少年离去的背影,一阵凉风轻拂来,却也不感觉冷了。
想要报仇,卧薪尝胆是必要的,我知道自己不能怕苦怕累,但是这个身子毕竟还是个女童,半年前受了那么重的伤,留下的病根恐怕是一生都脱之不去了,如今又每日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做不好还要挨打,现在简直是浑身都有伤了。
这样子下去,恐怕还没过一年我就得夭折,更枉谈报仇了,如今每日做的工作虽说繁重劳累,却毫无技术含量,即使拼了死命坐上几年,也仍旧只能是个烧火洗衣的丫头,这样子我早晚得被折磨死。
思前想后了很久我心生一计,若我能从后院被调到厨房帮忙做饭,就轻松的多了。如今我虽也帮着蒸馒头磨豆浆,可这事却是谁都能做得了的,即使将来从青楼出去也算不得谋生的手艺,而我若能去厨房学做菜,讨得千香楼众位姑娘的欢心,不说能有多少额外的奖赏,日子肯定也好过的多了。
俗话说,众口难调,千乡楼姑娘们的嘴巴更是刁得很,很多姑娘才貌双绝,受富贵公子贵人追捧,山珍海味也试的不少,对于饭菜的要求是很高的,千香楼如今有三位大厨,每位大厨配有两个下手。
那三位大厨都是芸娘花重金请来的,很是牛气,对打下手的小厮高兴则打不高兴则骂,但在我看来,他们已是幸运太多,每日买菜洗菜切菜,再帮着收碗筷洗碗,也就没什么其他事情做了。
细想想也不知道芸娘是不是特意为难我,看遍整个千香楼似乎也没有我这样忙的陀螺一般一日下来没个停的。
三位大厨中有两位大概是在三十多岁左右,脾气也特别不好,另外一位虽然说脾气怪了些,年纪也比较大,但看上去倒耿直,千香楼上上下下见到他都尊称一句董伯,我思前想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位董伯身上。
要想让董伯收我,自然要证明我有值得被他收下的价值,我的厨艺虽算不上高,但做几个家常小菜也是有滋有味的,而且我知道一些现代的菜谱,像是烤蛋糕,曲奇饼和一些西式快餐,这在古代也算是独门绝技吧,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
我是千香楼最粗贱的烧火丫头,厨房里的食材自然不是我能随便动的,考虑一番后我决定做土豆泥,一方面是因为我只搞得到土豆,另一方面是我觉得大多数人对土豆都是喜欢的。
我从平时的口粮中省下两个土豆,晚上干完活儿后去厨房把土豆蒸熟,再用蒜锤将其捣烂,加上一些盐,蒜蓉,搅合好后放在一只白瓷盘里。其实按现代的食谱,还要加上火腿丁,青豆等配菜,但这样的条件,我也无能为力了。现在只希望董伯能念着它还算新奇的份儿上,把我收过去。
我端着这盘算不上菜的东西去了偏院,那儿住着大厨和几个得宠的小厮,现在已经挺晚的了,但我从清泽那里打听到董伯每晚这时候都要坐在院内喝酒,不论真假,也只好碰碰运气了。
我硬着头皮去敲门,刚一扣门就开了,厚重的木门在夜里吱呀一声,我端着盘子立在门口,正对上董伯若有所思的目光,他斜靠在摇椅上,手里握着一只酒壶,眼睛半眯着,已是微醺的样子。
我咽了口口水,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还是迎着他的目光走了上去,我走到他跟前,双手举起手中还冒热气的盘子,轻轻说,“董伯,我给您送下酒菜来了。”
董伯看我一眼,问道,“你做的?”
我点头,他又问道。
“是什么?”
“土豆泥。”
“土豆泥?还有这样的做法儿?”
“是,是我摸索着乱做的。”
他一挑眉,不置可否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嘴里,嚼了一会儿道,“我还没见过土豆还有这样儿做的,不过倒还不错。”
他灌下一口酒,又吃了一匙土豆泥,若有所思的看着月亮,不再开口。
我定定站着,夜里的凉风吹干我额头的汗珠,却也把我的指尖吹的微颤。我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将盘子轻轻放在他放酒壶的梨木桌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颤声道,“董伯,我知道您菩萨心肠,我现在在后院干的活儿您也都知道,我身上受过伤,手也在半年前差点废了,如今能留在这儿干活儿,有口饭吃,我已经感激不尽,但是我的手整日在河水里泡着,背上有伤还得担柴挑水,我不是怕苦怕累,但这样子一日日下来,我真的觉得我就快要死了,过完一日算是一日,每日睡下的时候身子都又软又累,针扎似的疼,董伯您就可怜可怜我,把我要到厨房干活儿,我跟您保证我肯定不会偷懒,我真的…不想在去河边洗衣服了…”
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以前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累,我不痛苦,只是觉得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徒惹人笑话罢了。
这次终于说出来,情绪竟有些失控,我强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泪水,颤颤巍巍伏在地上,我攥住董伯的袍角,泣不成声道,“我求求您,求您…”
夜已沉寂的厉害了,我忍住哭泣时剧烈的喘气声显得格外清晰,良久,听得董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扶起我,眼里似有怜惜,鬓边的银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光润,他轻声道,“可怜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