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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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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御医们都汇聚过来时,龙溟没有叫醒龙幽。
几个御医凑到一起不知为了什么争执不停,龙溟一度怕吵醒龙幽,但龙幽只是径自沉睡,好像对外界全没了感知,只不时皱眉咳嗽,体温越发高了起来,寒颤不断,一丝汗也没有。
御医陈述病情时的叙述,所有颤抖与迟疑都是出于对王者的恐惧,而没有什么悲伤的情愫在里面。
他们说殿下这宿疾已沉积多年,原本就伤得重,这些年来不但疏于治疗还日夜操劳,此时他稍一松懈,便让疾病有机可乘,就如洪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病来如山倒。
他们尽量委婉地表达,殿下可能熬不过去,但臣等必定是竭尽全力的。
龙溟在这个诊治的全程都是听得多,说得少,也许人真的是到了最该急切的关头就反而会冷静下来。
御医叙述病情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心里细细将这些天来龙幽发病的征兆想了一遍。
午夜将近时龙溟终于靠在龙幽的床边迷糊地睡去,梦里有一只漂亮的大风筝,不论随风飞了多远,那条决定命运的丝线始终牵在他手里,然而,当他以为一切都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那根线骤然断了。
龙溟于梦境的尾声处惊醒过来,手心里龙幽的手已不再颤抖,咳嗽声也消失不见,他探着龙幽身体的温度,却发现烧竟然退了,龙幽的额头脖颈都温温凉凉的,略微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龙溟用手将裸露皮肤上的汗抹去,没有叫侍女来为龙幽换衣物。
龙幽的唇很干,龙溟起身去倒水,听见身后轻轻的一声,“哥?”
他动作不停,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拿回床边,龙幽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看龙溟,“什么时辰了,兄长怎么还在这?”
他躺的不舒服,于是又曲起一条手臂枕在头下,龙溟坐到床边,伸手过去要扶龙幽起来,龙幽顺从的任龙溟扶,却不太借他的力,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然而他躺着的时候只是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如今坐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气流从喉咙倒灌进肺里,剧烈咳嗽,还没等他坐直便已咳得弯下腰去。
他一咳就觉得胸口和上腹痛成一片,龙溟搂住他,杯子里的水随着颠簸洒出了大半。
外间大宫女听见动静,不等传唤便端了药进来。龙幽咳得没法喝药,龙溟扔下手中杯子一边帮龙幽顺气一边将御医告诉他的平顺咳喘的口诀念给龙幽听。
龙幽终于渐渐平复,大宫女将药端近前来,龙溟龙幽一起伸手去接,两只手碰到一起,龙幽笑笑,“我自己来就好。”
一碗药喝的很痛快,放下碗时龙幽忍了忍还是说,“哥你声音哑得真难听,明天不要守着我了,这么多人在没事的。”
龙溟扶龙幽靠坐到床头,“我当然知道你没事,只不过你不常生病,偶尔病一次就闹得紧,我在这看着还放心些。”
龙幽听着,想起年少时略带稚气的窘态也没什么不自在,笑说,“我现在不会了。”
龙溟下朝回来,带来了厚厚两叠奏章,龙幽又已睡下,窝在被褥间,不时咳嗽,看着情况好了很多,也没有再发烧。
午膳过后龙溟去议事,回来时居然看到龙幽坐在饭桌旁,回头见龙溟进来还出声抱怨,“兄长吃饭都不叫我,会饿死的。”
龙溟说,“我看你睡得沉,不是也让人备了膳让你随醒随用?”
说着已经走到近前,摸了摸龙幽的头发,不经意间碰到了他额头,滚烫。
龙溟心里一惊,整个手掌覆到龙幽额上,“阿幽,你……”
龙幽握住龙溟的手拖离他的脑袋,一脸笑嘻嘻,“风寒发烧不是常事么,没有那么娇气。哥要不要再一起吃点?”
龙溟摇摇头坐下来,“你吃吧,吃完多休息。”
当晚龙幽坚持让龙溟回了自己寝宫,龙溟走时龙幽还亲自送他到门口,嬉皮笑脸地说,“哥你下朝别忘了来看我啊。”
可是还没等到下朝,龙幽的病情就严重了。
龙溟在早朝中得到消息,自登基以来第一次中途退朝。
推开龙幽寝殿大门的时候龙溟都还觉得不真实,昨晚就在这个地方,龙幽还言笑晏晏地让自己来看他,那个时候虽然发着烧,但还很有精神的样子,看起来好好的。
内殿已经乱作一团,几个御医里里外外将龙幽的床围得水泄不通,变了调的咳嗽声带着撕扯气管的杂音,屋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有两个胆子小的侍女,缩在一边哭泣。
龙溟几步走过去,“都让开!”
御医们吓了一跳,见是龙溟来了都急忙行礼。
龙溟看也未看他们一眼,他只看见龙幽倒在床上,蜷着身体,一手不知道压在胸口什么位置,咳得几乎没了喘气的间隙,床褥和靠近床的地面上有一些微微发黑的血迹,显然是龙幽吐出来的。
龙溟突然觉得脚底有些不稳,他踉跄了一步,深吸一口气才缓过劲来,俯下身想要把龙幽剧烈颤抖的身子抱进怀里。
龙幽此时不知意识是否清醒,大约感到有人靠近,便本能地抓住了龙溟的手臂。
龙溟觉得他此刻姿势难受,想要让他平躺下来,才稍微抬起他头颈,龙幽便似气息一岔,一口血咳出来尽数吐在了龙溟的王服上。
龙溟吓了一跳,喊了声“阿幽”,龙幽没有应他,只是紧紧揪住了自己的领子,像是喘不过气来,原本抓着龙溟的手也失去了力道,滑落下去。
龙溟大急,想要掰开他的手,为他渡一点魔息,几个御医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说,“陛下!陛下……”
陛下什么?全听不清。
反倒是侍女的啜泣声被放大了许多。
他昨日就已经听了御医的诊断结果,也知道龙幽这次十分凶险,但其实一直到方才踏入这里之前,他都还觉得恍惚,觉得不是真的。
龙幽的情况看起来哪里有他们说的那样糟?不过是普通生病罢了。
然而如今,龙幽的血沾上他王服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惊觉,龙幽,真的离死亡很近了。
过了许久,内殿才慢慢平静下来。
御医说,殿下毕竟年轻,熬一熬未必就是全无希望的,又说殿下如今脏腑承受力很薄弱,对外界的魔息尤其敏感,尽量不要用渡息的方式来医治,最后嘱咐说殿下的病最好不要受风,这些日子少开门窗为好。
于是龙幽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宫殿整整昏睡了三天,高烧不退,咳到最后,连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力的躺在厚厚的被褥和虚汗中,苍白又脆弱。
龙溟并不能时时都陪在他身旁,但只要是陪着他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只是专心看着他。
龙幽的五官非常精致,皮肤薄薄的,鼻梁秀挺,鼻尖窄而圆润,很漂亮,龙溟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摸。
春天接近尾声的时候人很容易乏累,龙溟晚间与龙幽同榻而眠,睡时两人并肩躺好,醒时龙幽总是被他抱在怀里。
第三天夜里下起雨,不大,但是滴滴答答有些吵人。
龙溟梦中正被团子一样圆圆软软的弟弟拉着向跑向一个光芒很强的地方,眼看跑到终点却被雨声吵醒。
龙幽在他怀中动来动去似乎想翻个身,龙溟顺着他的意,帮他调整姿势,目光却猛然和龙幽的碰在一起。
“兄长做了什么好梦?我都叫不醒你。”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龙溟摇摇头,感觉眼角有些陌生的湿意,“梦见你小时候了。”
龙幽笑,嘴唇上有些干裂开小口子,他疼的皱眉却依旧笑,“可爱吗?”
龙溟不答,用手蹭了蹭他嘴唇。
龙幽又说,“兄长重聚回来,知道心疼弟弟了。小时候被十字妖槊所伤,兄长也没有陪我睡过。”
龙溟看着龙幽,说,“我还是给你倒杯水。”
于是他起身倒水,拿回来的时候问龙幽,“还要自己喝么?”
龙幽摇头,“上次就挺亏的,难得你想喂我。”
龙溟笑,扶龙幽靠到自己身上喂他喝水。
一杯见底,龙溟又问龙幽饿不饿。
龙幽说,“不饿,但其实我也做了很多梦。”
龙溟双手将他冰凉的手拢住,轻声问,“那阿幽都梦到什么了?”
龙幽笑答,“全是你。”
龙溟笑出了声,龙幽说,“我没骗你。”
两人一直说话,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龙幽早被多日的高烧折磨的透支了体力,强撑了半晚上再也坚持不住,被龙溟放平在床上盖了被子,临睡去前和龙溟说,“真对不住,我知道你还要上朝,可是很少能和你这样说话……”
龙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睡吧,我下朝就回来,还陪着你。”
龙幽说好,但一睡下去,再醒来,就又过了两天。
龙溟从外面回来,见小侍女站在外面门口,一脸委屈。
他从前倒不管这些闲事,只是这些天不知为何,格外不愿见人不开心的样子,于是破天荒地问小侍女发生何事。
侍女答说,“殿下醒了,说想出来走走,奴婢念及御医嘱托,不敢让殿下出来,惹得殿下不高兴了,可是奴婢不想让殿下不高兴……”她说着便哭出来,当着龙溟的面不敢作声,强忍着哽咽,低着头,眼泪成对地砸到地上。
龙溟闭了闭眼,说,“无妨,孤进去看看。”
内殿里龙幽披了衣服倚在窗旁,窗户小小地拉开一点缝隙。
一小缕光线暧昧地映在龙幽脸上,暖暖的颜色。
龙溟阻止侍女行礼,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才走过去,拉了拉龙幽身上的衣服,“怎么才醒就站在这吹风?”
龙幽见他来了,便做了个伤心的表情说,“很闷,躺了好几天,突然很想念外面。”
侍女搬过椅子来,龙溟便扶龙幽坐下,“你想念哪里?”
龙幽想了想说,“从前我们比武的地方,还有你教我骑马的地方……”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末了还说,“我想出去走走。”
龙溟有些犹豫,半晌才说,“阿幽,等你身体好了再去好不好?”
龙幽笑笑,说,“好。”
大宫女在一旁看龙溟面有不豫,揣度他心思,不愿他伤怀,便想岔开话题,于是走上前来问,“陛下近日操劳,午膳想用些什么?”
龙溟没什么心情,随口答,“同昨日一样便好。阿幽他……”
他说着,突然发现记忆里龙幽喜好的食物都停顿在幼小烂漫的时刻,无非一些甜腻的菜品,但想来他如今,该也是早换了口味。
大宫女见龙溟没了下文,便及时询问,“给殿下备些清淡滋补的粥汤可好?”
龙溟这才回神去想,龙幽眼下情形,确实只能喝粥饮汤,是他思绪太多,竟然一时间连最浅显的事情都没有看到。